站在芙蓉镇青石板上时,月亮已经跃上骑楼。那夜,月色很美,月光象水一样倾泻下来,这水,静静地洒在这个深藏在湘西大山中的小镇上,洒在凝重、古朴的骑楼上,时间似乎停止了跳动,让人怀疑我们走入了一个久远的年代。
芙蓉镇已经进入了本年的旅游淡季,街上行人稀少。我们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寻找胡玉音(《芙蓉镇》里刘晓庆扮演的人物)“米豆腐”店的踪迹,寻找电影里不尽的风韵。在月色里,我们似几尾游动的鱼,在小镇上自由自在地游弋。
芙蓉镇这个普普通通的村落,原来是秦汉时土王的王都,古称酉阳,五代十国时称溪州。当地人后来也称它为王村,因为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于是人们便把此地叫做芙蓉镇,而以前的名字却不再怎样被人提起。电影的魅力可见一斑。
《芙蓉镇》小说是著名作家古华的代表作。古华把自己二十几年来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和事,囊括、浓缩进了小说里。古华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中,借人物命运演绎出乡镇生活变迁。尤其是书中小人物的政治命运写得淋漓尽致,如泣如述。作品内涵丰富,囊括了作者二十几年来对社会,对人生深刻的观察、思考。
把小说改变成电影《芙蓉镇》,则是导演谢晋的创举,也可以说是谢晋呕心沥血后的扛鼎之作。谢晋力图在电影中表现各式人物在历史面前的真实面目,发出对人性的呼唤和对美好感情的讴歌。
但我却不会想到,谢晋怎会选择这样一个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小镇来拍《芙蓉镇》?是为了隐寓“文革”的“光辉”无处不在,连这样偏僻的山村都不能幸免?还是看中了这里美丽的山水,独特的人文、地理风光?也许都有吧。“文革”虽然早已停止,但“文革”的精神,“文革”的文化似乎还在。这种文化和精神并且深入了一些中国人的骨髓,时不时就要沉渣泛起,让我们民族的性格变得狰狞而可怕。看看现实中的丑恶,看看网上一些人歇斯底里的叫嚣,你就知道“文革”的精神,“文革”的文化怎样融入我们民族一些人的血液中……
《芙蓉镇》成就了谢晋的后半生,没有《芙蓉镇》,谢晋在中国的电影史上不会如此卓越。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没有“芙蓉镇”这个深藏在大山中小镇的风韵,《芙蓉镇》的电影也不会如此精彩。他们如此相辅相成。这样一想,我对今晚在芙蓉镇的月色里遨游,充满了神秘感与敬畏……
谢晋是了不起的。他对中国电影,中国文化,乃至中国人的精神都有过贡献。“文革”后复出,从《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到《芙蓉镇》,谢晋对“文革”、“极左”那一套都有着深刻的反思,乃至批判。但他反思得不彻底。那是他那一代人的局限,更是那一代人精神上的悲剧。他们总把有的“字眼”,有的概念看得太神圣,诸如“领袖”、“国家”等等…… 却没有反思到:“领袖”的独裁给国家、民族留下的创痛。“国家”“强大”到不给它的公民自由的地步。自由、神圣、公民、权利,在现代国家语境里,又有什么意义?……
月色依然象水一样流淌着,我们终于游到了“胡玉音米豆腐店”,一位似胡玉音般年轻的大嫂接待了我们。在这间木板小屋门口,赫然写着“在此照相,收费五角”。我们相视一笑,在这闭塞的湘西小镇上,纯朴、憨厚的土家族人也知道用“艺术品”来赚钱了,而这间“胡玉音米豆腐店”从外表上看,与其他小屋并无二致,只是因刘晓庆而闻名。艺术变商品,这良好的商品经济意识也在这偏远、闭塞的湘西小镇上播洒、流行,真让人欣慰。那位大嫂很快为我们做好了三碗诱人可口的米豆腐。在月光下,那位大嫂健康的面庞和身躯闪烁着一层美丽、迷人的光泽。我们问道:“小店生意怎样?”她扬一扬手中的锅铲,高兴地说道:“小店生意好极了,旅游旺季时,照相的,等着吃米豆腐的人都快把小店挤破了……真感谢刘晓庆!《芙蓉镇》电影真好!……”
我们又来到一家小吃店,一位在火塘边烤火的土家族小伙连忙站起来,过一会他便向我诉说着土家族悠久的历史。接着,他又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我旅游旺季开旅店、饭馆,淡季就跑出去做生意,一年就能挣上万块钱。但我们这里还是太小了,跑出去一看,世界真大。等我赚个十几万块钱后,就搞个游湘西的旅游专线,搞一条龙服务……”那种自豪与惬意的神色跃然上纸。
是的,我们已经离去了“文革”,人民可以休闲,可以安居乐业,可以比较自由、舒心地过日子了,我们不再去让“文革”的噩梦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我们的现实依然不象今晚的月色那样美好、透明。通向美好的路,依然漫长而艰辛……
本文原载2010年4月8日香港《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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