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城市的角落

    这座地处西南的城市不大不小不穷不富，经济刚刚腾飞，老城轰然倒塌，新建的花花绿绿的建筑向城郊延伸着，连最后一堵老城墙也不得不沦为记忆。在商会的眼里，它实在是太有碍经济发展了。
    春天来了，在田地里，庄稼和野草一起疯长。在城市里，各种名目的KTV娱乐厅也在一片一片地生长。白天，这里静如坟场。当夜幕落下，顿时喧闹起来。硕大醒目的霓虹灯，如同巨大的磁场将形形色色的人号召于此，标示着城市最有活力和张力的去处。当街的对面是一些餐馆和超市，大多的顾客是娱乐城里的人。娱乐城就盘踞在那条曲径通幽处。建设里面是一间间华美富丽的厅堂和包间，地毯、墙纸、吊灯、沙发、塑料花以及正在K歌或在做K歌之外的事的人们。当跑调的歌声传出门外，传到街道时，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们往往皱起眉头——他们都是没有钱破费的穷人。
    休息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女人们开始了战斗。她们并排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等待着客人的召唤。在这四季都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她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温度，永远都是盛夏的打扮，裸露着大片大片的皮肉，如同《围城》里的鲍小姐。她们永远以最美的姿势和笑容四处捕捉黑暗中窥探的眼光。狩猎的是被窥探者，被狩猎的是窥探者，跟大自然的法规有些不同，这里执行着另一种逻辑。她们翘着“二郎腿”，让大腿更加修长，让裙子显得最短。她们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燃烧的香烟，香烟越来越短，正如她们的青春。她们混然不觉。这时，肥大身躯和面孔贴过来了，娇小的她们迎上去了。
    她们的身世并不扑朔迷离，不过也绝非来自一个类型人群。在明清的秦淮艳史中的青楼女子，多是一些穷苦人家出生或是没落贵族的后代。但这里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从区域上讲，从农村到城市，哪的都有。但本地人绝少。从学历上讲，从小学到大学，但知识在这里已成多余。也许昨天她还是一名学生，不用功，成绩平平。没有考上好的学校，既不愿意每月只有几百元工资的工作，也不愿留在家里受气。入城以后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最轻松最能赚钱的行当。也许她刚刚嫁给一个同村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她做不了农活，受不了穷，跑到城里。可她没技术没学历，能做什么？这个庞大的城市体系还是以宽厚的胸怀容纳了她，在这特殊的行当中生存。或许，她大学毕业意气风发带着美好的梦想步入社会，在无数次的应聘后，先天心理准备不足的勇气湮没了，理想的翅膀软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有意无意之中，她入行了。
    她们几年前还是那么胆小、羞怯、没心眼，但现在却已练达人情世故，一眼看透各式男人的内心世界，知道怎样让对方愉悦，怎样赚取更多的纸币。 “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并非生下来眼里就只有钱的，但现在是了。也许在她们眼里这就是生活：在自身物质欲望面前，一切都得让步。道德底线也早己如同她们身上的衣裙一样尺码奇小。她们鄙视那种“又想坐台，又想立牌坊”的人，认为那太虚伪，太过多余，她们用不着掩饰对纸币的渴望。或许白天她们还身着精致衣裙出入高档消费场所，靓丽爽朗性格开放似绽露的红玫瑰，让你身上的器官为之一颤，以致于似牛反刍那般留连往返。当浪漫夜色来临，她们便成了“熟食铺子”或“局部真理”，如同餐桌上的清蒸鸡。这就是风尘。风尘就风尘了吧。除了钱，还有什么可以安慰她们尚存一丝梦想的心呢？
    暧昧的灯光下，包间的男人们不得不醉了，欲望在蛹壳里激荡，发出金戈铁马的声音。日里指点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们，他们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的世界也不是一轮满月，没有KTV厅轻松一下神经，好好休息一下行吗？——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从广袤的乡村和小镇涌向城市。城市容纳了她们，她们用身体容纳了城市的欲望。城市教会了她们许多东西，她们也给城市增添许多内容。李师师、小凤仙、柳如是，已成为过去的传说。今天她们无数的同行正在凸现现代城市一个角落的真实。在现在的国度，生于现代长于现代的她们不可能在史书中留下哪怕一丝痕迹。她们不想，历史也不容许。历史唾弃她们：为什么不好好做人，即便不能成为祖国建设的人才，至才也可以做一朵社会主义小红花吧。她们也宁愿被历史唾弃，最原始的羞耻尚存一丝。
    然而，她们却真实地来过。用着一个个化名悄然而来，在城市的花花绿绿的建筑里巷道里出售着她们特殊的商品，在换取了一匝纸币后默然而去。赚够了钱，衣锦还乡，编著一个艰苦奋斗而辉煌的“打工史”，找一个实诚正而八经的男人嫁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嫁人了，不会做母亲了，一再修补严重损伤的器官己不再是通向幸福的大道，那又能怎样。
    对她们而言，爱情如同悬崖上的金钗，理想如同用剩的中草药渣，回忆如同黄连泡出的苦茶。香烟红酒和纸币慢慢麻木了她们曾经多么敏感的神经和丰富的感情。什么国际风云国家大事经济发展社会治安，这些都是政府的事。什么文化艺术学术民族传统与精神，这都是多么无聊空洞和不现实。不再有除了如何赚钱以外的思考，什么都不去想，不愿想。“我思故我在”那是迪卡尔的事。也许以后会有，但现在只有纸币能吸引她们的眼球。她们把城市缩小记忆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器官里，然后告别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或许重操旧业，或许去找寻人生路上最后一丝可能的春天。尔后，又有新的姐妹顶替上来。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小姐却是常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口永远是闪烁诱人的灯。
    也许许多年以后，会有什么杂书野史记录：在那座地处西南的一座城市里，曾有一支浩浩荡荡无形无声的队伍在城市各个角落“战斗”过，如同20世纪初期在东南亚四处“战斗”留下几滴东洋泪、几堆南洋史的“大和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