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之夏
酷夏时节,我回到了故乡小城。谁知,小城也是炎热难耐。到了傍晚时分,小城稍显些清凉。阔别多年,今日归来,我便想去寻找我的好友子罕。 我走出了家门。 子罕,是我儿时的伙伴。我们同住在一个小城,只不过我住在城内的街上,他住在城边,中间就隔一道河堤。就是这一道河堤一隔,我是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他是名正言顺的村里人。 子罕大我一岁,我俩一同上学读书。因他是村的人,上的小学、初中都是在街边上的学校。我上的小学、初中都是在城内的学校。到了上高中的时候,我俩就在一个学校了,全城就这一所高中,别无他校。高中毕业时,我俩又一同考上了大学。虽然上的不是同一所大学,但学校都在一个省城。星期天里只要没有作业,我们就串校在一起玩,畅谈着各自的未来,有时他也不乏冒出些自己的信仰和远大的志向。后来,我从大学毕业后继续读研读博,后又到南方工作,而他只因家庭贫困,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家乡的小城。 子罕刚回去的时候,我们有时还通通信,他说:“我也很想能够再读书,可我家里实在太贫寒了,哪有钱再供我呢?我能读到大学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我现在回到家乡,一是因为家里贫困,二是我的母亲已经老了,我要在她的身边。我就生活在老家小城里……云云”,他在信中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之我俩双方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可说,后来也就没有什么联系了。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快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子罕现在怎样了?他现在又在哪里?”我在心里一直念叨着。 我径直朝河堤外边走去。上到河堤上,我一看,顿时傻了眼,子罕原来住的房子,无影无踪了,那地方也成了宽阔的环城公路,各种漂亮的小车子不时地驰过。我站在河堤上,仿佛成了一个看风景的人。 “请问,以前这儿住的人家搬到哪去了?”我向前走了几步,向几位遛跶的老人打听子罕的家。 “那算搞不清。这些年到处都在拆迁,乱糟糟的,搬到哪去了?不好说。”几位老人向我摇摇头说,“你到别处打听打听看。” 我只好怏怏地往回转,也问了一些人,可就是没有人知道我要打听的子罕。 城内老街的这些陈旧的居民房,仍是我走之前的那种模样,只是瓦沟里多长了些绿苔。从那新建的高楼上,却传来了女人的绵绵的歌声。 我转了好几条街道,可我的好友子罕,到底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也是毫无目的地走着。 渐渐地,我寻找子罕的心情也冷落了。我只好默默地低着头,随意地走进了一条巷子里,又随意地进了一家小酒馆。 夕阳的余辉,返照在小酒馆的窗玻璃上,给人一种“夕阳无限好”的适意。酒馆里食客不少,桌椅不多,乱哄哄的。我站在一根柱子旁,也没有人理我。在这里,进来一个人或是走一个人,就像是飞进飞出的一只蚊蝇一样。 小酒馆就是外面一大间门面,靠后炒菜,靠前坐客。老板娘在使劲地炒着菜,带油渍的汗珠儿,把她额上垂下来的长发死死地贴在脸上。揉面的老板,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嘴角衔着一支烟,那烟灰长得几乎要掉进面里面…… 我无意要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就在我准备转身退出去的时候,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了我的好友子罕——他独自一人坐在最里边旮旯的那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旁,桌面黑不溜秋脏兮兮的,上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理他,仿佛这个人就不存在似的。 我不能相信他就是我的好友子罕,“我的好友子罕,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我想。 “子罕——”我急忙奔了过去,喊道:“子罕!” 他大约还是听到了我的叫喊,慢慢扭过头来看着朝他面前扑过去的我。 我双手抱着他的双膀,“我是廷君,我是廷君呀!我回来后就在到处找你——” 我紧紧地盯着子罕。我这才发现,他与昔日的子罕大不一样了,表情木然,愁眉紧锁……额头,鼻凹,下巴,颈脖,都有些黑黑的,似乎好久没沾过水了。有些污垢的衣襟上,少了一颗扣子,短短的裤子纠在他的腿上。他那无神的眸子,迟钝地打量着我,是那样的陌生和笨拙。 “我是你当年的廷君弟呀!”我看他这般木然,只好自我介绍。 子罕挪了挪屁股底下那条又脏又黑又破的板凳,让出了半截让我坐,我顺势就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又用他那邋遢还有点破的衣袖子抹了抹桌面,微微地动了动嘴唇,说:“你变了。”他说话的声音被周围酒客们的划拳声淹没得只有我能够听得到。 “嗯。”我掏出了一盒从南方带回来的烟,抽出一支递给了子罕,他接下了。过去,我记得他是不抽烟的。 我面前的子罕,当年是一个才思丰沛的青年,他的散文充满了诗意,而他的诗曾震撼过同学们的心灵。他曾经写过这样的诗送我: “孱弱,瘦小,卑下,无声…… 从不被注重和歌吟。 然而,我从生到死, 都在用纤细柔软的双翼, 掀开这茫茫黑夜, 用我微弱的亮光, 给黑的夜嶂带来光明!
啊,我就是那只夜萤, 我就是那只夜萤! 我要把夜映亮, 我要把天照明, 哪怕我的光荧荧。
……” 我读了他这首《我就是那只夜萤》的诗,觉得子罕不仅有诗人的志向,而且还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 面对此时的子罕,我心想,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怎么会是这般模样了呢?“子罕,这近十年,你——” “哦,哦——咳!”他离开桌子,走向一个喝酒的中年男人面前,这个男人用小勺子从一盘花生里挖了一勺花生倒在了桌子上,谁知子罕是要用他手中的烟点燃自己手上的这支烟。那人却把烟藏到了桌子下面了,说:“去去去……”子罕缩回手,稍停了片刻,便走到酒馆门口处烧开水的炉子,用炉中烧剩的木棍上的火点燃了烟。 炉内的火光映照在子罕发黄的脸上。他猛吸了几口烟后,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又回到了原来坐的地方。 “子罕,你——”我迫切地要问他。我强忍着心酸。 子罕无动于衷地坐在我的对面,一声不吭,猛抽着烟。眼看这支烟只剩烟蒂了,他却突然地用那优美的动作弹了弹烟灰。我又掏出了一支,子罕把烟放在桌子上滚了滚,迅速地和这支烟蒂接在了一起。我从子罕的目光里,看出了他内心的苦楚,使我无比地同情他。 当我在同情别人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此时也是空的了。我起身走向老板娘,说:“来一瓶酒,一盘卤豆腐干,一盘花生米(记得花生米是子罕当年最喜欢吃的),一盘牛肉,一盘猪耳朵,随便炒个青菜。现在就上。” 不到十分钟,菜就陆续端上来了。这时,子罕有些不安。他如坐针毡地要起身,我轻轻地按住他。他却尴尬地掏出两个破了底的裤子口袋给我看,脸上露着一丝的苦笑。 我用手摇了摇,示意别这样。酒馆里的一些客人看着我们,有的还有些惊讶。我给子罕斟满了酒,“来,子罕,喝。”我想在酒中去寻找一种能够安慰他的东西。 子罕却迟迟不肯端杯,我再一次地邀请着,他这才抖抖地端起了杯子。一杯清冽醇香的白酒,被他抖落了许多…… “喝。”我一扬脖,杯底就朝天,子罕也喝了个一干二净,接着便是吃菜。子罕用他那粗糙的手把蓬乱的头发拢了拢,一张清瘦的脸这才全部露了出来。 “子罕,你这些年到底咋哪?” “哎——,这些年来我活的是一言难尽……”子罕又沉默起来。 我十分内疚地说:“这些年我也真是不知你的情况如何,实在是对不起。”此时,我总想用些安慰的话来安慰子罕,可我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我从学校回来后想找一份工作,行政事业单位根本进不去。你知道我是个不喜求人的人,也不擅社会上的那一套,再加之又没有过硬的关系,就一直未能找到工作。后来,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找到一家企业,想去那里上班,又是请经理下馆子吃饭,又是送钱,过年时连家里养的土鸡都送给他了,好不容易才正式上了班。刚开始时工资又低,后来工资高了一点,谁知企业改制,突然被外地一个老板出资承包了。人家承包了,一切都是人家说了算,强迫我们买断工龄离厂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不顺的事怎么都叫我遇上了呢?” “那你后来呢?” “后来,我也找了几家厂,但效益都不行。自己也想做点事,可哪有资金投入呢?前两年房子又被拆迁。” “现在呢?” “现在我就在街边从菜农手里买点菜,再倒卖给街上的人,就是一个贩子。” “子罕,你曾也是个志存高远,有信仰的人啦,为何……” 没等我说下去,子罕便摆摆手止住了我:“这个社会,我是看不到我的信仰了。” 我停住筷子,瞪着他:“子罕,不管怎么说,我们年轻,我们是大学毕业的,应该有所作为呀?” “是啊,我也想哇,可是——”子罕说不下去了,他端起酒杯,“喝吧,喝他个一醉方休,免得痛苦。”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那布满阴郁的愁云。晶莹的泪花,在他眼里忽闪忽闪的…… “子罕,别这样,”我真诚地劝着他。 “别劝我了,不要害怕我的这几滴眼泪。我的泪,早已干了。” “现在这个社会,只要你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只要你勤劳,是不会受穷的啊!”我说。 “老同学,可我精神上苦闷、心灵上孤独、前途上迷茫啊!我看不到希望啊!这不是穷与富、钱多与少哇,你知道嘛?!”子罕几乎是咆哮着在说这些话。 周围的酒客们以为我们两个是在吵架,纷纷扭头看着我俩。 子罕也觉察到人们在看我俩,“社会呀——”他轻声地说,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透明的酒液,从他的嘴角滚落下来。 “子罕,我们现在的社会和以前相比根本不一样了。尽管我们受到一些苦,但只要我们积极努力,生活是会变好的。” 这时,子罕突然把嘴挨到我耳旁说:“廷君,不瞒你说,我真有点不想活在这世上啊。” “子罕,千万不能这样,最其码我们还是个男人吧?悲观厌世,那是大可不必啊。” “社会能改变人,环境也能改变人!”子罕只顾自言自语。 “要不,你就随我一起到南方去吧。只要我有吃的,就绝不让你饿着。” “真的?” “你到我那儿去,我是真心邀请你的。” “我的老母亲咋办?”子罕看着我,“谢谢你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 这时,酒馆老板娘走到我俩面前,客气地对着我说:“客人们都走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要收摊了。”老板娘又对子罕说:“出去,天都快黑了。” 我看到子罕的脸拉得老长,他想对老板娘说点什么,可他看了看我,却没有吱声地站起了身来。 我随老板娘去结了账后,与子罕一同出了酒馆。在他欲走时,我掏出了一张名片给他:“子罕,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和手机号,我随时等着你。” “谢谢,廷君。”子罕走了一两步后又扭过身来,与我握了握手走了,独自消失在暮色里。
(作者系省、市作家协会会员)
湖北谷城县城粉阳路33号 帅瑜(手机13972211958邮码4417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