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天葬

前些年，曾看过一篇关于天葬的报告文学，那文章祥细讲述了天葬的整个过程，看后很有些毛骨悚然。那不宜明述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存了很久。这次到西藏，自然想起了这文章，总想寻机会了解一下。

在琼结县招待所，我遇到了这样的机会。与陪同的藏族干部闲谈时，我问：“西藏的天葬风俗，现在还有吗？”

“当然有。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习俗。”坐在床上的副县长老邓轻松答道。老邓，40多岁，援藏干部的后代（在西藏称为“第二代”），原籍四川，精通藏、汉语，健谈，风趣，岁数比县委其他几位大些，因而称为老邓。

“人死了，先请人在家中念经诵佛几天，而后请背尸人背到天葬台。”

“背？”我有些疑惑。

“对呀，背！”他一下子站起来，双手反向后，一歪一歪的，学着背尸时吃力的样子。我们立即想象着，他身上就负有一个沉重的死尸。

“你想，过去的西藏很少有车，也不用棺材，背就是最直接的办法了。”他补充道。

“天葬台都在什么地方？”我接着问。

“山上，一般一个县也就一两个，比较简陋，普通藏民死了，就在这些地方天葬。如果要到有名气的天葬台，那就要走远路，比如有钱人家要送往拉萨的天葬台，就要用车送，送到一定的地点再背上去。”

“背尸人，都是什么人？背尸是一种职业吗？”

“都是村里的普通人，每个村里都有，是不约而同认可的一些人吧，并不是一种职业。”他深深吸一口香烟，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吐出浓浓的白雾。

“给他什么报酬？”有人问。

“或者几条烟，或者几瓶酒，或者几斤酥油、几十斤粮食，或者几件衣服，或者别的什么……反正给点就是了，也没什么定规。”老邓掰着手指解释。

“藏民死了，只能天葬吗？”。

“不，不，除天葬外，还有水葬、火葬、土葬、塔葬等等。至于死者应该实行哪种葬法，要由天藏师占卜而定。天葬当然是最好的一种。”老邓肯定地说。

“天葬师？”我们都充满神秘的表情，都急于想了解这一神秘的、令人心怵的职业。

“就是专职进行天葬的人。这些人很神秘，一般不与外界接触，更不会在公众场合露面。不过，他们在藏民心中是很有地位的，让人敬畏。也很有钱，十分有钱。”老邓重又坐下，边抽烟，边讲述。

“钱从哪里来呢？”

“你想啊，来天葬的，家属得给钱或物；再者，一般西藏人身上都配金银首饰，有的还镶了金牙，天葬时，自然都归了天葬师。一般的天葬师，都会攒下万贯家私。”讲这话时，老邓似乎也显得神秘起来。

“有人愿当天葬师么？”

老邓摇摇头：“谁愿干？西藏人是不爱财的，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金银，都还捐给了寺庙，何况去干那样的活儿挣钱？”

“天葬也讲地位？”

“一般说来，天葬是不分贵贱的，穷人富人和喇嘛，都可以天葬；当然，死者生前要操行好，身体好才行。如果经天葬师占卜而不能天葬的，就实行水葬或火葬；有罪的、有病的，如麻风病和其他烈性传染病，或不满10岁夭折的，就土葬――说来好笑，土葬在内地算是最好的，而在这里却是最不好的。藏民认为，埋在地底下，下辈子、甚至几辈子都不得脱生，或者不能脱生成人。藏民是信佛信神，有了这样信仰，啷个还去土葬嘛？”老邓偶尔带出的四川口音和极为虔诚的表情，引得一人们一阵阵轻笑。

“那么藏王们怎么能够土葬呢？比如大唐的女婿松赞干布等，就实行的土葬。”我想起了前天参观的藏王墓，那里土葬着好几代藏王。

“那是王，尊贵之极的，没人能比，那不能算一般意义上的土葬。”老邓说。

“天葬是怎么个葬法的？”我们终于问到了埋藏在心底、最令我们稀奇的问题。

“那是最恐怖、最残忍的事了”问起这实质性的问题，老邓似乎也害怕，声调低沉庄重起来：“将死尸绑吊在一个地方，拿尖刀一刀一刀割，割成一块一块，扔在石台上，等秃鹫和鹰叼去吃。”

“啊……”大家不由自主地轻叫。

“天葬师的刀法要好，从哪先下刀，割多大块，都是有讲究的，而且要割净，最后的所有骨头，包括头骨，都要细细砸碎，再拌上粘粑，捏成团，这样秃鹫和鹰才肯叼走。”老邓又站立起来，两手比划着，好象他亲自在操刀。

此时我的脑海里，则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山巅，一棚石板小屋，石案上摆放着各种刀斧，手持利刃的天葬师，不慌不忙地操作着，一如农民在不慌不忙地侍弄自己的庄稼。吊环上，只剩下一幅骨架，污血顺着斜坡流向屋外的悬崖上，悬崖的石板上摆放着一块块禽兽们喜爱的食物，湛蓝的天空上，盘旋着一群群凶猛无比的鹰鹫……

这真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安葬之法。

“鹰要不叼怎么办？”

“一般会叼……不叼就麻烦了。”老邓叼着烟，很有经验、很肯定地说道。“如果不叼，就要想法让鹰来，比如放些有香气的东西；再不来，就要换地方。山南地区某县原来有个天葬台，鹰怎么也不去，天葬师毫无办法，只好迁到另一县。”

“水葬是怎么回事？难道就整个扔到水里？”我们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另一种葬法。

“藏民也有水葬习俗，人死了，丢进水中，以利于下世超脱。水葬的方法跟天葬一样，也是把尸体割得一块一块的，放进水中，鱼就过来吃了。”老邓的解释同样令我们惊骇，想象中血淋淋的场面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清亮的河水里，漂浮着一块块……

我胡乱猜想：藏民之所以不吃鱼，与他们信奉佛教不杀生有关，是否与这水葬也有些关系？

“怪不得藏民们不吃鱼……”我们想起昨天经过雅鲁藏布江岸数百里，河面上果然无人捞鱼。

“有的也吃，只是在四五月里不吃，这期间鱼要繁殖――这也是祖传的环保意识吧。”老邓显然肯定这一作法。

“塔藏，是怎么样的？”

“塔藏一般是僧侣用。你们昨天在布达拉宫看到的金塔，里边葬的就是诸代最高贵显赫的僧人――喇嘛。”

“有没有火葬呢？”

“有。火葬，过去是架木柴烧，现在是和内地火葬相同，一般在火葬场进行。现在的城市里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火葬，机关人员，提倡火葬；但是也不勉强，更不强迫。”

老邓的话让我们陷入沉思。

这实在是奇特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风俗。然而，这种习俗之所以延续如此久远，一定有它宗教的政治的社会的各种原因和道理；也许，有意无意的环保意识在其中占有相当分量――这几日，我们看到的动物粪便和尸体由于空气寒冷和强烈的紫外线而不腐……

但是，无论如何，老邓讲述的情景，想起来总叫人心中震撼。

初稿于200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