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父亲，可几次都是提起笔又放下。实在不知从何写起，只在心里叹一声：父亲啊，父亲！提起父亲，就想起了他的辛苦劳作，他的借酒浇愁，他的泪雨滂沱……如此等等，哪一样没在我心头留下深深的烙印呢？歌星满文军的一曲《父亲》似乎为我所唱：那是我小时侯，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我的老家在偏僻的山区。家境贫寒，而我又自幼体弱多病，生计的窘迫可想而知。记忆中，父亲总是披星戴月地奔波在家、田和药房之间。只有夜间被子从身上滑落，又被人轻轻地盖上，同时有一只温暖如春的手在头上抚摸，偶尔伴上一两声轻叹，才真真切切地感到父亲回来了。
送我就医是父亲那几年的主要负担。白天，父亲要在田间、山上为全家的生计劳作，就医只好选在晚上。直到现在，父亲闲聊的时候，还会指着我手上的伤疤说：那时为你治病，走了多少夜路啊？说来惭愧，那时的记忆我早已模糊了。只有一个情景，也许是经常如此吧，我还几在心上。只是父亲那时的辛酸劳苦却成了我今日温馨、伤感的回忆：父亲背着我，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山高林密，月影婆娑，从树叶上筛落下来的月光在小路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和着那密林深处的黑暗；远处，明月惊鹊，叫声凄惨；近处，风吹树摇，兔奔虫鸣；不禁让人肃然心惊，毛骨悚然！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明显地感到他的衣服早被冷汗浸透。待走到开阔处，父亲常常会问道：孩子，你怕吗？我总是天真地回答：不怕！
父亲，我怕什么呢？您宽阔的肩膀，是我最安全的避风港啊。现在想想，父亲其实是害怕的。那一声问候，是对我的关心，更是他对自己的安慰呀。
父亲最引以为荣的就是把我培养成了文化人。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是极为平常的事，可那时却是压在父亲肩头的一座大山。
村子里的人都很穷，百分之八十的人靠救济度日；加之离学校又远，读完初中的人几乎没有。为了让老师关照我，每年开学，父亲都要接老师到家中吃顿饭。饭桌上，父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直到把老师感动的眼睛都快湿润了，又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要争气啊！这才罢休。记忆中，“要争气啊”这句话一直伴随到我参加工作。高兴时，父亲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要争气啊！伤心时，他抚摸着我的头，良久，道一句：一定要争气啊！
为了争气，我在学校伏案苦读；父亲在家不分昼夜，透支着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头老牛拉着重载在扬起的鞭子下吃力地前行。而那鞭子就是父亲的信念：一定让我上个好学，有份工作。父亲常说：你身体差，除了拿笔杆，还能干什么呢？那时，家乡人主要靠烧炭和砍柴卖点儿钱补贴家用。印象中，请老师吃顿饭，需要花费父亲砍四天柴所得的血汗钱。至于上学的费用，也不知父亲要送走多少晨昏，熬过多少寒夜！
至今，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初中毕业时回到家中的情景。那天我走回家中，已是掌灯时分。家里一片沉寂，只有父母的卧室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父亲仰躺在床上，见我回来，他翻了个身，斜靠在床头，询问我考试的情况。得知我考了全校第二名的好成绩，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我告诉父亲我想上重点高中，将来考个好大学。那一刻，昏黄的灯光下，我分明看见父亲的眼泪汹涌而下！很久，父亲才哽咽着说：孩子，上重点师范吧，有碗饭吃就行。父亲无能，没钱供你上高中，读大学呀。说完，父亲用被子蒙起头，啜泣起来。只见被子簌簌地抖动着……母亲含泪告诉我，父亲为给我挣学费，没日没夜地干活，已累倒几天了。
而今，身为教师的我一看见贫苦学生，就想起了父亲，也仿佛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我总是竭力帮助他们，这算是一种怀旧吧。父亲得知这些，常常夸我做得好。
收到师范的入学通知书，病中的父亲又迈出了筹钱的步伐。我跟着父亲走遍了所有的亲戚，说尽了好话，总算把八百多元的学费筹齐了。我惊诧于一向倔强、好胜的父亲，竟也那么善于求人。只是在此之前和从那以后，我从未见父亲向谁说过哀求的话语。
上学的那天早上，父亲让母亲炒了几个小菜，美美地喝了几杯。九月的阳光里，父亲挑起这我的行李，引我踏着山路朝山外走去，他微醉的脸灿若霜叶。我忽然觉得父亲的脚步是那么轻快，竟旋出了山的高度！
父亲爱喝酒。他和村里的其他乡亲们一样，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尔后，则高声骂人，放声大哭。父亲爱喝酒，又和乡亲们不一样。他喝一口，总是停一下。时而见他望这酒杯笑，时而又见他咬紧牙关，咕咚一声，一口把酒吞下，让人觉得神态怪异。母亲常常怪他故作高深。既便是我，也常常笑他的自作神秘。这时，父亲总是一声不吭，继续喝酒。喝、喝、喝，只喝得月上树梢，眼神迷离。我和母亲便将他扶回家去。而他则照例把家人逐一训斥一番，直到沉沉睡去，这才作罢。
有时我也在想，父亲为何就这么爱喝酒？直到我已为人父，才弄明白。父亲喝酒，实际上是在喝去一身的疲惫，激起继续劳作的勇气啊。酒这个东西真是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它不仅能与尔同销万古愁，更能达到酒酣气益振的美好效果。
如今，父亲依然好酒。他迷离的眼神早已变得浑浊。三巡过后，他常常点起一管旱烟，“叭嗒、叭嗒”地抽着。烟雾慢慢氤氲开去，笼罩了他那饱经风霜的脸。烟雾中，我陡然发现父亲的脸上少了点什么。女儿调皮地拽着爷爷的烟杆，要把它夺下来。父亲笑着把孙女放在膝上，用胡子扎她的小脸。这才发现，父亲老了：在忽明忽暗的烟叶中老了，在孙女的嘻笑声中老了。那昔日的威严，酒后的训斥已随着烟雾消散，再也寻不回了。
哀哀父母，生我夠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父亲啊，父亲，我又能报答您什么呢？只期盼您再现昔日的威严，酒后的训斥！
但我知道，连这也只能是一种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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