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大印一觉醒来,见他老婆余秀兰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粉红色的壁灯很暧昧地亮着,像是给他老婆的白脸上抹了一层胭脂。汤大印一阵冲动,身子下面便有了感觉。他侧转身子,朝老婆笑了一下,一双手开始在她身上动作起来。汤大印做这一连串动作的时候轻车熟路心平气和,十几年风调雨顺的夫妻生活使他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他知道怎么做才会使老婆和他达到同步的状态,从这方面讲,他无疑是个出色的丈夫。
但是很遗憾,他的一连串动作忙完了,他老婆余秀兰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十分丧气,却没有就此罢休。他正要从头再来一遍时,他老婆把他那双不安份的手从她身上推开了。这使他觉得十分奇怪,他开始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不满。
“哎哎,”他说,“哎……”
这个时候,他老婆余秀兰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余秀兰说:“大印,你咋还有心思干那事?我问你,你昨天中午吃罢饭就出门了,直到夜里十点多才回来,你干啥去了?”汤大印说:“我去找张麻子去了。张麻子在街上摆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一下午就挣了十来块。晚上他买了一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请我喝酒哩。”余秀兰说:“你在外面吃肉喝酒,我和小宝在家里吃包菜煮面条,你可真忍心呀!”汤大印说:“厂里停产好几个月了,你我连一分钱工资也没拿,你让我咋办?”余秀兰说:“咋办?不咋办。人家张麻子不也是咱毛呢厂的,人家咋吃不愁穿不愁?像咱家,一天到晚不是啃咸菜,就是吃包菜,吃得人直吐酸水。大人还好办,咱儿子小宝才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孩子咋受得了?小宝天天吵着要吃肉,家里都快个把月没沾荤腥了。”汤大印说:“不是还有十几块钱吗?”余秀兰说:“是有十几块,可你晓不晓得,家里没有油了,米也快吃完了,今天买了肉,明天吃啥?”
一番话说得汤大印再没有半点收拾他老婆的兴致,说了句“面包总会有的”,便侧转身子,闭上了眼。
这时候,他老婆余秀兰把一只手伸过来,扳了扳他的肩膀。他没有动。他感到他老婆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它们同时扳他的肩膀。老婆的动作使汤大印有了一番甜蜜的回忆,他扭过头,对老婆说:“刚才我忙了半天,你咋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会儿你倒来劲了,不干!”
余秀兰“扑哧”一声笑了。余秀兰说:“大印,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把身子转过来,我给你说件正经事。”汤大印只好把身子又转过去。余秀兰说:“你记不记得,半年前卫生纸厂的杨成伟找我们借过八十块钱。”汤大印说:“记得。”余秀兰说:“你记不记得,当时杨成伟是跟他老婆王小慧一起来的。”汤大印说:“记得,那天还下着雪。”余秀兰说:“那你记不记得,当时他们两口子说是过几天就还。”汤大印点点头。余秀兰说:“可如今都快半年了,这钱咋还不见还,该不是忘了?”汤大印说:“人家夫妻不是那号人,我听说卫生纸厂也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经济也一定紧张。”余秀兰说:“他紧张咱不紧张?他不还,你就去要。”汤大印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和杨成伟从小光屁股长大,又是同学,两家关系不错,哪能为几十块钱伤了和气呢?”余秀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啥不好意思?”汤大印说:“我不去。”余秀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去我去。”汤大印说:“你去你去,反正我不去,我今天上午有事。”
说着话,天就亮了。他们的儿子小宝开始在外面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很不耐烦。余秀兰赶紧穿好衣服,开了门,见儿子小宝正在客厅里坐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余秀兰从兜里摸出一块钱,递给儿子说:“小宝,给一块钱,去买碗牛肉面吃,别吃饼子了。中午放学早点回来,妈给你买肉吃。”儿子接过钱,背了书包欢天喜地的上学去了。余秀兰洗了脸,刷了牙,梳了梳头,又换了件干净衣服,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收拾好了,就又回到卧室,见丈夫还躺在床上,装出睡着了的样子,便说:“我走了,你也别装了,早点起来自己做点饭吃吧。”说完,就带上房门出去了。
卫生纸厂离毛呢厂有三站路,余秀兰决定走过去,这样的话就能节约五毛钱。五毛钱等于一个饼子,等于儿子一顿早餐。
才七点钟的样子,街道上就布满了行人和车辆。这个城市就像服用了兴奋剂,从早上天不亮到深夜总是一片喧嚣,所有的人都在为钱忙碌着。余秀兰走在人行道上,一边注意绕开地摊儿,一边看着街上的风景。车有大汽车、小汽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板车,人有上班的、上学的、闲逛的、摆摊的,她还看见一个手拿大哥大的男人站在路边,正对着传声器吼着什么,一副目中无人日理万机的样子。旁边一个衣着鲜亮涂脂抹粉的女郎,牵了一条纯白色的哈巴小狗,边逗弄她的宠物边给大哥大抛媚眼,一点也不顾此失彼。余秀兰想,这世道,人和人真是越发不能比了。
半个小时后,余秀兰到了卫生纸厂。杨成伟家的门虚掩着。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敲响了房门。敲了几下,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余秀兰轻轻一推,门开了,露出一大堆卫生纸,有半人高,摆满了半个客厅。“有人吗?”余秀兰问了一句。“有人吗?”余秀兰又问了一句,屋里还是没有人答应,余秀兰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声:“呼噜噜,兹——呼噜噜,兹——”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团灰白色的东西从卫生纸堆那边冒了一下,又缩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再冒出来,再缩下去。余秀兰壮了壮胆子,绕着卫生纸堆走进去,见杨成伟的老娘吴老太正就着一碟子咸菜喝稀饭,脖子一伸一伸的,那头灰白色的头发就夸张地一上一下。余秀兰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吴老太见是余秀兰来了,就站了起来:“是秀兰呀,快点坐,我刚才像是听见有人说话,还真是稀客呀。人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盛碗稀饭吃?”余秀兰说:“大妈,我早上在家里吃过了,您吃吧。”吴老太就坐下来,夹了一根咸菜,一边放在没牙的嘴里嚼,一边又去喝剩下的半碗稀饭:“呼噜噜,兹——呼噜噜,兹——”
余秀兰大声说:“大妈,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吴老太说:“好,好!托共产党的福,我今年都七十六了,还能喝三大碗稀饭。”余秀兰说:“光喝稀饭,吃不饱吧?”吴老太说:“吃得饱,吃得饱。你没听电视上说,稀饭营养价值高,又容易消化。儿媳妇小慧也说,从前有个老太太,儿子媳妇都不孝顺,巴不得她早点死,天天给她喝米汤,谁晓得后来她喝得又白又胖,越喝身体越好了。”余秀兰说:“这个故事我也听说过。大妈,家里咋就您一个,儿子媳妇呢?”吴老太说:“厂里发不下来工资,就发卫生纸,家里人再使劲用也用不完呀,成伟跟小慧天不亮就推着三轮车去卖了。”余秀兰点点头,在路上她就碰着几个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卫生纸的工人。
吴老太把稀饭喝完,就收拾了碗筷,忙着给余秀兰倒茶。拿了杯子,吴老太去拿茶叶盒。拿起盒子摇了摇,才想起里面是空的,就说:“你看,也忘买茶叶了,给你倒杯白开水吧。”余秀兰说:“大妈您别忙了。我是找成伟小慧他们俩有点事儿,他们不在,我就走了。”吴老太说:“成伟和小慧中午才回来,有啥事儿能给我说吗?”余秀兰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半年前你儿子说给你治病借的钱,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心里这样想着,口里说道:“我改天再来吧,小宝他爸没上班,还在家里躺着呢。”吴老太点点头,说:“噢,是病了吧?成伟们回来我说给他俩听。”余秀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您老在家,我走了。”吴老太在后面说:“没事常来呀。”余秀兰答应一声,走出了杨成伟家。路上,余秀兰想着早上给儿子说买肉吃的话,脚步软得直打飘。
快十二点的时候,杨成伟和王小慧推着三轮车回到家里。车厢里除了半厢卖剩的卫生纸外,还有一条大头鲢子鱼,一块豆腐,一把小白菜。他们的女儿小玲这时候也放学回来了,见爸妈买了鱼,又卖了半厢卫生纸,高兴得直跳。杨成伟说:“小玲,快点帮忙,爸妈今天卖了好几十块钱呢,给你改善生活。”女儿快活地答应一声,忙着去拿菜,搬纸。吴老太从屋里出来,走到儿子身边说:“成伟呀,上午大印家的秀兰来了。”杨成伟听了一愣,说:“她来了,都说些啥?”吴老太说:“也没说啥,就是临走的时候说大印没上班,病了。”杨成伟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去看他的老婆王小慧,王小慧也正看着他。吴老太说:“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得抽空去看看人家。”杨成伟点点头,嘱咐小玲将剩下的东西搬进屋,把三轮车放好,锁上。小玲点点头,杨成伟就和他老婆进了屋。
来到卧室,关上门,杨成伟一下子瘫在了床上。王小慧说:“我听说毛呢厂停产好几个月了。”杨成伟说:“嗯。”
杨成伟说:“咱半年前借人家八十块钱呢。”王小慧说:“嗯。”
王小慧说:“今天人家上咱家来,肯定是揭不开锅了。”杨成伟说:“嗯。”杨成伟说:“这钱咱不能再拖了。”王小慧说:“嗯。”
王小慧说:“可咱现在没有钱,上午卖卫生纸卖了十六块八,买了菜还剩十来块钱了,米也吃完了,下午还得买米。”杨成伟说:“妈说大印病了,也许真是病了,人家又没说要钱。”王小慧说:“那咱吃了饭就去看看,顺便给人家说声钱的事。”杨成伟说:“行,家里还有几样过年时候亲戚送的礼,咱也带上。”
吃过午饭,王小慧提了礼品,坐在三轮车上,杨成伟骑着,朝毛呢厂驶去。中午路上车辆行人不多,杨成伟把车踩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毛呢厂。在毛呢厂门口,杨成伟看见一个人摆了个摊子,戴了一顶草帽,正帮人补车胎,动作很不熟练,有点像刚出道的小和尚敲木鱼的样子。旁边坐着个姑娘,一脸的焦急。这时候那个戴草帽的抬了一下头,杨成伟尖叫了起来:“汤大印,日你媳妇倒好哩!你老婆说你病了,你却在这儿练摊儿挣大钱,害得我好苦。”汤大印见是杨成伟夫妻俩来了,停下手,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厂里放假了,闲得无聊,摆着玩儿呢,今天才开始,你们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好了。”又对急得直跺脚的姑娘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完又忙乎起来。杨成伟和王小慧对视了一眼,杨成伟说:“大印,你太忙,也不耽误你了,我们也得马上走,下午还得卖卫生纸,你过来一下,小慧有话对你说。”汤大印歉意地看了姑娘一眼,擦着手上的油污走了过来。王小慧说:“大印,秀兰今天上午去俺家了,知道你们家经济困难,那八十块钱过两天就还你们。”汤大印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这是哪儿的话呢?我们不缺钱用。”王小慧说:“你别瞒我,你们厂都停产好几个月了,要是有钱用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会摆摊儿修车?”汤大印看了看杨成伟,杨成伟正扭头往别处看,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王小慧又说:“这点东西,你拿回去给小宝吃罢,我们就不进去了。说着,就把手提袋住汤大印手里递,汤大印不接,王小慧把袋子往他怀里一塞,手一松说:“你总不能叫我把东西再拿回去吧!”
汤大印站在那儿,一直看着三轮车走远,才缓过神来,放下东西重新修车。车胎补好后,姑娘连声谢谢都没说,扔下一块钱骑上车子走了。汤大印弯腰捡起那张纸币,吹了吹上面的灰,装进兜里,又对门卫交待了一声,提着那包礼品气冲冲往家里走去。
进了门,见他老婆余秀兰一个人呆坐在餐桌前抹眼泪,桌子上放着三碗饭,一盘子炒包菜,一盘子剩咸菜。汤大印火气一下子消了一大半。他小声问:“小宝呢?”余秀兰抬抬下巴:“在他床上躺着,咋说都不吃饭,非要吃肉。”汤大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去卫生纸厂要钱,干啥说我病了?”余秀兰说:“我没说。”汤大印说:“那人家咋说你说的?你看,还送来这么多礼。”余秀兰说:“我没说。”汤大印把东西拿出来,见是一盒中华鳖精、一盒必是奶茶、两盒嘉士利饼干、两瓶桔子罐头。汤大印摇摇头:“又不能当饭吃。”夫妻俩就对着一大堆东西发呆。
这时候,房门响了一下,汤大印和余秀兰看见他们的儿子小宝站在他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汤大印说:“小宝,给你一瓶桔子罐头,拿去吃吧。”小宝摇摇头。汤大印说:“想吃饼干?”小宝又摇摇头。汤大印说:“日你妈,你到底想吃啥?”小宝说:“爸,我一个同学的爸爸在我们学校对面开了一家寄卖商店,咱把这东西卖了吧,能卖不少钱。”小宝这一说,夫妻俩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汤大印骑车带着小宝,小宝抱着东西,不一会儿就到了寄卖给商店。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见小宝父子俩,一脸的和蔼,大老远就打招呼:“小宝,你咋来了?”小宝说:“李叔叔,我们来卖东西,这是我爸爸。”汤大印赶快笑着说:“家里的东西,没用,想把它卖了,最好能给现钱。”李老板说:“好说好说,小宝和我儿子小龙是同学,平时他没少帮助小龙,一定给您最优价。”
东西一样样摆上柜台,李老板一样样报价:中华鳖精六十块,必是奶茶三十块,两盒嘉士利饼干十五块,两瓶桔子罐头五块 ,加起来共一百一十块。
李老板把钱交给汤大印,汤大印又点了一遍,一分不少。汤大印说:“李老板,这一盒王八精能值六十?太多了吧,你可别亏本呀。”李老板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小宝给他爸爸使了个眼色,父子俩告别了李老板,骑车向家里奔去。
到了晚上,杨成伟和王小慧卖卫生纸回来,一脸的阴云。整个下午,他们跑遍了大街小巷,才卖了四块多钱。到了厂门口,看见小宝在门里站着,夫妻俩心里又是一惊。杨成伟说:“小宝,你咋站在这儿,有事吗?”小宝说:“杨叔叔,王阿姨,你们可回来了。我爸让我交给你们一封信。”杨成伟接过信封,刚问了句“是啥事”,小宝就跑得没影了。
王小慧说:“八成是催债的,当面不好说。”杨成伟手抖抖地打开信封,见里面装着三十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
成伟、小慧:
你们送来的东西,我和小宝把它卖了,共卖了一百一十块钱。半年前你们借的八十块钱,我已扣掉,算是你们还我的。还剩三十块,让小宝给你们送去,请查收。
汤大印
这一天晚上,毛呢厂职工汤大印家里过节般热闹,一斤多猪肉给这个三口之家带来了无穷尽的幸福与欢乐。小宝早早坐在了餐桌前,一个劲地问他妈菜烧好了没有,说他的肚子已经咕咕叫半天了。过了一会儿,余秀兰小心地从厨房端出两盘菜:一盘土豆烧肥肉,一盘青椒炒肉丝。菜一上桌,小宝就迫不及待地对两盘子菜发起了进攻。余秀兰拿出一瓶刚打的包谷酒,给丈夫斟上,一边盛饭,一边笑着说:“小宝,慢点吃,别噎着。”汤大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和满脸笑容的老婆,两滴泪水从眼眶中无声滑落。
这一天晚上,毛呢厂家属院里,不少人都听到了从汤大印家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不少人都闻到了猪肉的香气,不少人都在想,应该想办法吃一顿肉了。
(1997年第8期《海燕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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