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现在有许多不用考试交了钱就可以上的自修大学（当然至于能否及格乃至于能否拿到毕业文凭那又另当别论），这对于那些由于种种原因难圆好梦的人来说无疑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就有不少男女老少怀着不同的目的涌了进去。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学校设在市中心广场对面靠近马路的地方，学生们隔天晚上听课。因此，每次进了教室，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去课桌上那层厚厚的尘土（这东西是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标志之一）。我却没想到，就这么擦来擦去，居然擦出了一段有滋有味的日子。

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我像以往那样提前进了教室。正如我所预料，增添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不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

我不屑一顾去寻找自己的座位。心里想着，等着瞧吧哥们儿姐们儿，连初中没毕业就想上什么大学？不到一星期你们当中百分之八十八点八就会收兵回营。

我从肩上取下那只又能装书本又能当抹布用的叫做绿挎包的东西，去擦那半张属于我的桌面和那张凳子。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我终于清除掉了最后一缕尘土。我满意地坐下来，一边拍着包一边欣赏着一张桌面上两种不同的效果，心头漾起一阵盲目的兴奋。

这时候，对，你知道就在这时候，她出现在桌边。一袭玫瑰红套裙，乌黑而富有光泽的披肩长发，还有那张令我看上去十分顺眼的面庞。

她从我背后擦身而过，立住脚，然后惊讶地看看那张桌子，再看看我。

我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一本正经拿出自己的书本摆弄着，却偷偷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站了半天，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来，着手桌面的清理工作。没几下那块丝织物就面目全非，最后她不得不又从笔记本上撕下好几张纸……

她坐下来，刚把那只玲垅的公文包放在桌子上，上课的铃声响了。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前面。今晚讲课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踌躇满志地介绍他自己。他先在自己的姓名前面加了一长串官方的非官方的头衔，然后用尽吃奶的力气，划了两个撑破黑板的符号：钱多。

我不禁哑然失笑。转头看我的同桌，她正拿起笔来，在书上写下她的芳名：叶子。

我觉得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叶子浑身洋溢着的那股气息，一时间笼罩了我的全部感官，使我这个晚熟的二十岁的男子汉初次感受到了某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冲动。我有点心猿意马，甚至有点想入非非了。

我又马上终止了自己的美梦。已经二十岁了却还只有一米六的个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尽管自己也常常自我安慰想起拿破仑列宁鲁迅贾平凹，但现实生活中姑娘们拿着卡尺一量不到一米七五你就是喊她姑奶奶也还是不行，更何况你一无票子二无帽子三无房子你有什么你说你有什么？你只不过是一个知名度很高效益很低却永远不会倒闭的一个大企业的吃大锅饭的小工人。你的记忆中有哪个姑娘对你发生过兴趣有过吗曾经有过吗？

答案是否定的。

想到这里我开始调整自己。我强迫自己把姣好的叶子想象成电影《画皮》中的鬼魅。尽管她那漂亮的披肩发随着小巧的头颅不停地摆动飘拂且散发出阵阵馨香，我都始终目不斜视默念阿弥陀佛到最后终于稳住了方寸。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预感到我们之间也许会发生动人的故事。

第二次上课我依旧比叶子先到。我依旧用绿挎包擦去尘土，然后坐下来，用笔在课桌中间描出一条直线。

线刚描好叶子来了，踩出一串清脆的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的叶子来了。她从我背后擦身而过，站在她的位置上看了看，然后抿嘴一笑从包里拿出一团棉纱……

第三次我刚走到教室门口，便见叶子已比我先到了。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取下挎包开始重复自己的动作。叶子从书本上抬起头，轻声说：“我已经擦过了。”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火辣辣的感觉，竟手足无措了好长时间，然后冷冷望了她一眼。

第四次我比她先到。当她正要拉开抽屉去拿棉纱时，我转头看了她一眼：“我已经擦过了。”

“谢谢。”她甜甜一笑。

“不用，这叫两不欠，”我说，“我不愿欠谁什么，哪怕一点点，以后还是各顾各吧。”

“你怎么了？”她扭了头直盯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一时语塞。

我再一次走进教室时，叶子正好用棉纱擦着桌子。我来到桌前，叶子仍旧不停地擦着属于我的半边，很费力的样子。

“我自己来。”我抛出一句话。她没有停，也没有说话，脸却蓦地通红。

我向桌面望去——不知是哪个小子写的几行不堪入目的歪诗，这种课桌文学据说在正规大学校园里也经久不衰，今天竟堂而皇之占据了我的桌面。

我发了呆，目光随着叶子那只手游移。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啊！纤长，白皙，光滑，透明，连皮肤下一根根通红的血管也清晰可见。它是一件有生命的艺术珍品。

我当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让时光就这么凝固，想伸手去抚摸一下这冰清玉洁的肌肤，就像抚摸一本自己喜爱的书，一朵怒放在晨雾中的玫瑰，但是，我又怕自己弄脏了它。

叶子转过绯红的脸，歉然道：“怎么也擦不掉。”

我一下子醒过来，忙要过棉纱，跑到走廊里打开水龙头，让棉纱吸饱了水，然后回到教室。

叶子这时便一边用那只纤纤玉手拍打着自己的小脑壳，一边天真地叫道：“哎呀哎呀，我真是笨死了……”

我没费多大劲便清除了桌面上的文字垃圾，然后，我看到了那条醒目的线。我又望了望叶子，她正用一只手支着下巴望着我。我头一低，三下两下擦去了那条线，桔黄色的桌面又成为一个整体。

“棉纱比挎包管用多了，是不是？”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一次听课我明显的力不从心。晚上躺在床上，叶子的那只手还在我的脑海里擦来擦去。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业已形成的某种像冰山一样沉重冷酷的东西开始融化……我头一次在这美好的氛围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以后，在叶子的劝说下，我把那只擦得辨不清颜色的挎包洗得干干净净。她看了便道：“这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你怎么喜欢用这种包呢？”

我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这是我上自修后用的第三只包。前两只都是很漂亮的皮革制品，可爱的小偷阿哥以为里面装的是大张的钞票，在我骑车上学的路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去了。为了不让他们再次判断失误，我便用了这东西。

叶子听了后便开心地笑，笑得满头秀发一抖一抖的，像精灵在跳跃。

以后的日子，擦桌子的事自然成了先到者的事。有一次我刚进教室，叶子便拿着一张单科结业证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哪，黄果树，你上学期两门课都考了八十多分，全校第一呀，请客请客！”

我接过来，看后淡淡一笑答应了她。我们都坐下来，开始准备上课。突然，俩人都感到有点不大对劲，瞅着对方开口问道：“你擦桌子了吗？”

两句话同时起落，马上相视一笑后便争着去拿抽屉里的抹布……

整个晚上我都在考虑没擦桌子这件事的现实意义。叶子也似乎集中不了精力，时不时地侧目偷偷看看我。她这种举动无疑使我增强了信心和勇气。我想出了一个自认为绝顶聪明的计划：请她明天晚上看电影。

    正这样想着，叶子塞给我一个小纸团，然后红了脸冲我一笑，提前走了。

我紧紧攥着那个小纸团，当时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个被人抓住的小偷。在确信无人发现之后，我双手颤抖着展开它，上面写着：

黄果树：

    定于明晚七点在鸳鸯咖啡屋与你讨论擦桌子问题。

                                          叶子

鸳鸯咖啡屋位于月亮湾公园内。深秋七点左右，夜幕早已降临。我踏着园中小径向前走。

七彩灯光已透过树丛清晰可见，我一面心里打着小鼓一面复习着台词。

咖啡屋不大，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气氛里：灯也朦胧，人也朦胧，歌也朦胧，我此时心也朦胧。

里面早已是情侣对对。叶子还没来。我找到一个空位刚坐下来，漂亮的女招待便笑吟吟地飘到我面前，问我要点什么。

我知道不要点什么主人就会客气地把我请出去，我也知道要点什么的话今晚破费的银子足够我半个月生活费，但是为了爱情，对！为了爱情，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我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摸出一张票子弹了弹递给女招待，说什么都可以随便来点什么吧当然是两份。

不一会儿东西送了上来。我抓起一个杯子一边玩弄着一边抬起头看着门口。

果然有倩影一闪进来了。进来后站在门口看了看便向我走来。

我像遥控机器人一样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一脸灿烂地问：“你是黄果树吗？”

我就说我是黄果树。然后问她：“你是叶子吗？”

我想她会说是的我是叶子。

然而她却说：“不，我不是叶子。”

“不是叶子又是谁呢？是枝子？根子？”我佩服她怎么就忍得住。

“我真的不是叶子，我是叶子的妹妹小叶子，”女孩跺着脚，“我姐今天有事来不了了，她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你别等她了。”

我认真地去辨认眼前的她，是的，的确不是，虽然外貌酷似，但显然要比叶子稚气得多。

小叶子向我道别后走了。我瘫在椅子里，猜想着一万种叶子失约的原因。我意识到手中的杯子，送到唇边呷了一口，苦得可以。

以后叶子再没去听课，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每次我总是拿出棉纱来，把整个桌面擦干净，又把那张方凳擦干净，甚至有时幻想着叶子就坐在我身边，她只不过是隐去了自己的形体。

或许，她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可是，那团柔软的棉纱是她拿来的呀。当初，她用这团棉纱为我擦去桌面上的尘土，擦出了一片干净的世界，也擦亮了我那颗被蒙上灰尘的心。而今，她去了哪里？

我后悔自己竟连她的住址也没问一问，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寻？一切仿佛咋日才刚刚发生，但是，景致依旧，人事全非了。

谜一样的叶子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扉。我竭力想把她压到最深处去，然而又谈何容易？

一天，我走进教室上课时，她又突然出现了。我走到她面前，呆呆地直视着她。

她露出一脸的温柔，望着我说：“坐吧，我已经擦过了。”

是的，桌凳被她擦得一尘不染。

我没有坐，也没有说话，掉头走出教室，我预感到她会随我而来，她果然来了。

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默默无言。叶子走路时发出很清脆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

她停下来：“上次我失约，向你道歉。”

我无言。

“我明天就要去南方了……父亲在那边开了一家公司，他年纪大了，需要我。”

我依旧无言。

“我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你，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将来会有成就的。”

我还是无言。

“我不知道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做。”

我终于开了口：“每个人都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会记得你的，今后我们以兄妹相称吧。”

“不！”我粗暴地抓住她的手，“我没有那么虚伪，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她不吱声了。

“我要吻你。”我说。

她温顺地闭上了眼睛。两张嘴唇越来越近，就在将要重合的一刹那，从她眼睛里滚出两滴晶莹的泪花。

我被震住了，久久地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美好无瑕的脸，第一次这么去看一位女人。

这样过了很久。叶子终于张开了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怅恨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哭着转身跑了。

我的眼眶里盈满了滚烫的泪水。

一片叶子飘到我身上，停了一会儿，又被风吹走了。

日历一页页翻了过去，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

     我像以往那样提前进了教室。正如我所预料，增添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不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从肩上取下那只又能装书又能当抹布用的叫做绿挎包的东西，准备去擦那半张属于我的桌面和那张凳子。这时，旁边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眼睛一亮：“小叶子？”

“是的，”她说，“桌子我已经擦过了。”

1993年第6期《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