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儿
李修平
菊儿第一次感到这种黑夜温馨而浮躁的时间是在夏天。那个夏天是个香菌疯长的季节，因为白沙澡整个儿都是阴雨绵绵，这样的天气对于一个山村来说本不会有任何温柔或浪漫的故事发生，但恰在久阴初晴的黑夜菊儿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感情洗礼。那个夜晚，整个白沙河村失眠。
事情的发生很偶然，属于朦朦胧胧的那种。
菊儿白天在香菌场劳动时总有点走神，柳技术员说东，她听成了西，弄得大家拿她好一阵子取乐。这时她就感到燥热无比，极想洗一个热水澡。晚饭后，哥嫂与父母照例各自忙农村永远忙不完的事情，她便自己烧了热水，躲在自己房里洗澡。如果按照山村的洗法，也不脱衣服，把毛巾拧成绳，伸进内衣里，两手来回地搓背。三下五除二，洗罢了睡觉，也不会有故事，但菊儿不，她不仅脱光了衣服，还像城里人那样，全身仰卧在木盆里，让热水浸没了她的臀部、小腹。雾气在她身边缭绕、升腾，浸润着她的肌肤与灵魂。她的身子在热水里纤柔似竹，洁净如雪。她用水轻轻地荡着热水，水漫过大腿，漫过胸脯。她的身子整个儿淹没在水中了。她悠闲的看着自己的身子，发现在自己的胸前，热水的平面之上有两座小峰耸立着，就像一对新笋，两座小岛，随着水的波动正在微微颤动。这一发现使她非常兴奋，原来自己早已出脱成一位大闺女了。她猛一阵儿脸红，心跳加速。
菊儿开始想入非非，她的思维在这一刻突然越过自己的空间，在她所熟识的异性之间徘徊，最后定格在一个外乡青年男人的身上，就是那位正在白沙河村香菌场进行香菌技术指导的技术员柳林。一想到这个人她就感到热血奔腾，烦燥无比。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她从乡农科所把柳技术员请来，一个月耳鬓斯磨地拜师学艺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他有什么联系，但这时她非常渴望见到他，渴望听他循循善诱的指点，渴望嗅他身上散发的清淡气息，渴望看他沉遽忧郁的眼神。
这种奇妙的想法令一向稳定的菊儿突然超出常举。她迅速擦干身子，换上衣服，立即向香菌场走去。此行的她并不明确，她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想见到这个人的冲动。
远远地，她发现柳林正在香菌棚里看书，一支蜡烛刚刚换上。桌上微型录放机里正放着一支好听的流行歌曲。那歌名一听就叫她心慌肉跳：爱你没商量。看着看着，菊儿就有些动情，有点激动、向往。她本来可以在这时候进去或者走掉，但她偏偏回去拿了一双布鞋，又返回香菌棚。那布鞋是她给铁柱哥做的。铁柱与她在五岁时就定了娃娃亲，而现在她要把这鞋送给另外一个男人了。
“ 柳老师──”
她轻柔地也是深情地叫道。
她感到柳林先是一惊，接着眼睛一亮，站起来就有一种彬彬相邀的姿势。她非常欣赏他的这种风度，感到少女的心灵被撩拔得滚烫。
菊儿念过初中，是村里培养的技术员。柳林上过农函大，攻的是林特专业，就当了菊儿的老师。为了开发白沙河村的香菌资源和这么一位漂亮美丽的学生，柳林决定把白沙河村办成全乡的香菌示范村，长期无偿服务。
学生向老师求教天经地义，本不可能产生故事，但菊儿偏偏在这么一个月黑之夜走进了柳林的临时卧室。菊儿望着柳林。柳林会意地一笑。两人各自读着对方眼睛里的内容。这一凝一笑，那蕴含在眼底的早有的谜语似乎一下子清晰了，明朗了。故事便有了开头。
接下来菊儿一直处在一种迷离萌动之中。她看到柳林高兴地把她给他的布鞋换上，幸福地来回走动。接着，柳林就从他的牛仔包里取出了一件红色连衣裙。看到柳林手上的红裙子，菊儿才感到自己今晚办了一件大傻事。原来柳林──但是，菊儿不后悔，甚至有点得意。
那裙子像一朵桃花，非常耀眼。她敢肯定，这个山村在这以前还没有出现过穿裙子的姑娘，现在她已经拥有了，而且还是从背后拉拉链的那种。这在首都北京都很流行。
她就在他的面前换上红裙子。她很自信，就如电影上的女孩子一样大方，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脱衣、换衣，一点都不慌张、羞涩。她让他给她系腰带，拉拉链。柳林开始很听话，双手在她的背后很规矩，接着那手就从她的腰部缓缓伸向她的胸间。那手就在她的双乳处调皮地停止了。菊儿突然感到方寸全乱了，身子软弱无力地靠在对方怀里。几乎在同时，柳林紧紧地搂住了她。菊儿感到非常地幸福和激动，想说什么，但她的嘴唇被另一张嘴唇衔住了。第一次被男人亲吻，被男人抚摸，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泪果然蓄满了眼眶。他说了些什么，全然无知。她只记得一句：“我要娶你，娶你！”
时间过去多久他们不知道，香菌棚外喳喳的耻笑他们也没有听到，直到香菌棚的篱笆门猛地被踢开，他们才被惊慌地分开。但是已经晚了。
香菌棚外站着怒气冲冲的铁柱哥和羞愧满面的父亲，铁柱和父亲背后围着一层层人。菊儿本可以在这时挺身而出，承担一切，当众宣布内心的渴望，但她恰在众多熟悉的面孔面前慌乱了、胆怯了。一失足成终身悔恨，她把柳林一个人丢在那里，自己跑回了家。
菊儿几乎一夜未眠，就在彻夜的思考中她终于对自己的终身做出了抉择。她决定解除与铁柱的娃娃婚约。嫁给柳林，不，她要把柳林留住，共同发展香菌生产。柳林的技术可以致富白沙河全村。她决定立即向铁柱和本村宣布这个抉择，但是，当晨曦缓缓爬上青龙山的时候，她却得到了一个震聋发聩的消息：柳林被铁柱打了，连夜被乡亲们赶出了白沙河。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白沙河有功的外乡人？
菊儿如箭穿心，万分悔恨。 菊儿又一次来到香菌场。
香菌棚里那一排排经过柳林技术处理的香菌杆结满了香菌，再过几天就可采摘了，就可以上市赚大钱了。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人去棚空。柳林临时搭的木床上放着菊儿昨晚换下的衣服，衣服里面夹着几本指导香菌点种、发育、烘烤技术的书籍和那台微型录放机，但是，那双布鞋他却带走了。看到这些，菊儿更加难过。
“柳林，柳哥──”
菊儿顺着白沙河流去的方向跑着，直到浑身大汗淋漓，精疲力竭。菊儿跑着、跑着……前面是山，是水，是漂浮不尽的流云。她就站在绿水回环的地方，迎来了又一个无月的夜晚。
这个夏天发生在白沙河畔的故事从开始到结束就这么简单，自从有了这个简单的故事之后，菊儿就欢喜在无月的夜晚沉思了。
菊儿的两眼清清的，纯纯的，时时都是一派有水欲滴般的朦胧。柳林走后菊儿就顶了班。她也吃住在香菌场，每天晚上也点支蜡烛，也看书，也听磁带。一个夏天都穿着那件红色连衣裙。然而，她的这种有违山村常规的行为却破例地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责，没有人议论，甚至连一向以菊儿主人自居的铁柱也没有去烦她。这反而使她更加痛苦：心上人，你在哪里？
这个故事发生之后，白沙河村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富有。山里人拒绝爱情与浪漫，但他们不会拒绝金钱。奇迹也在这时发生。香菌上市不到一个月，像突然从土圪塔里蹦出来似的，村里一下子出现一茬俊俊爽爽的后生，几乎全村所有的女孩子都拥有了一条红色的裙子，而男的则是一色的夹克衫。这个变化来得迅猛、突然，是这个封闭的山村始料不及的。这很容易使人们联想起柳林和菊儿，全村人都有些惭愧了。然而菊儿却从此不再穿红裙子。
菊儿瘦了。菊儿再没有笑容。
从那个夏天开始，全村每家每户都做了香菌，都请菊儿当技术，村里人都叫她菊儿技术，就如当初叫柳林柳技术一样，他们都把那个“员”字省了，顺口。菊儿很乐意别人这么叫她，这样就可以时时想到那个被自己伤害过被铁柱哥侮辱过的人。菊儿一切都按着柳林的样子做，也带了徒弟，也是与她一样标致的女孩子，到哪里指导也都不要报酬。乡亲们心里过意不去，慢慢地就在她面前夸几句柳技术，人家知道，说这个，菊儿心里喜。菊儿听了，自然就干得更细心，太阳就开始在她脸上露面儿。
做村长的哥不忍心，就瞒着菊儿去了乡农科所，但几番三次都没有找到柳技术。人家说，柳林自打白沙河村回来就辞职下海了，有的说去了广州，有的说去了上海，更准确的消息是说他在深圳办了一个信息公司，专为内地山区传递科技与致富信息，也从事山区土特产品流通业务。村里人知道这事后，便不再对菊儿提说柳技术，怕她伤感。菊儿仍然专心致志地搞香菌技术，不说也不笑，天黑了仍然点支蜡烛，看书，听磁带。
当又一个夏季到来的时候，人们发现香菌棚里突然传出了歌声，不是磁带，而是菊儿的清唱。唱的还是磁带里那几首：爱你没商量。第二天，菊儿就穿上了那件红裙子。菊儿一穿，白沙河其它女孩子就黯然失色了。菊儿长得标致，脸蛋上两个酒窝，一笑浑身金碧辉煌，村里男女老少越发欢喜她的模样，敬重他的人品。
接着隔三叉五邮递员就跑得勤了，每次到，都要给菊儿一个大信带，有时还是一个包裹，还让菊儿在本子上签字，按手印。菊儿接了，看了，那脸蛋上的两个酒窝就像装满了红高梁酒，带着醉意。村里人也暗自思忖：我们的菊儿技术心里有了新主了。只是苦了铁柱，愣头青式的，成天越发没个笑脸，也不敢去提那结婚的事情，又没法使她心回意转。
菊儿隔几天又要洗一次澡，还是那样，把整个身子装进大木盆里，让水漫过臀部，浸过小腹与大腿，最后水面只露两座尖尖的微微颤动的山峰。在热水里浸润肌肤，菊儿感到整个身心都荡漾在春水里。
菊儿一下子变得繁忙了。她是村里的菊儿技术，农家致富顾问，村委会选举时大家又选她当了村里的科技副村长。但菊儿仍然与从前一样，仍然在香菌棚，继续做柳技术传授的工作，专心教她的几个徒弟。村里已经把香菌棚盖成了两间漂亮的砖瓦房，装了电灯。每到无月的夜晚到来，菊儿仍然在那夜色中独处，思考。慢慢地，菊儿总感到有一双仇视的艾怨的目光在窥视自己，她知道那个人是铁柱哥。自从在五岁时双方父母结为儿女亲家之后，十几年来，自己一直是他未过门的媳妇，这在白沙河村已成定论，可偏偏蹦出一个柳技术，而自己又偏偏生出那个古怪但确属发自肺腑的念头。菊儿想，铁柱哥啊铁柱哥，你痛苦你难过，你打几下我倒还说得过去，但你总不该打人家柳技术啊。你把白沙河请来的财神撵跑了，你就是白沙河的罪人。菊儿无法原谅铁柱。
不久，香菌棚里又没有歌声了。那件掀起轩然大波的红裙子再次从白沙河消失。菊儿陷入了一种深深地自责之中。柳技术与铁柱哥，他注定是要伤害一个了。她不再给远在深圳自封为总经理的柳技术写信了，迫使自己去亲近青梅竹马的伙伴铁柱哥，毕竟他们之间有过甜蜜的两小无猜的童年，毕竟产生过简洁的爱幕与依恋。菊儿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她把铁柱叫到自己的香菌场。菊儿又做了一双布鞋。菊儿没有别的。菊儿幻想铁柱也像柳林那样，深情地看自己，然后当面换上布鞋，幸福地来回走动，就是有点过份的举动也无妨呵。但是，这样的场面没有出现，半点也没有。
铁柱接过鞋就揣在怀里，然后赌气地看着地下，一声不吭。菊儿感到很失望、伤心。
“ 你不晓得试试？”
铁柱就去试鞋，穿了一只又停下了，奇怪地望着她。“这鞋不是那个人穿的那双吧？”
菊儿的泪水就刷一下地流出来了，她一把夺过布鞋几下就剁成了碎片。“你走，你走吧！”
铁柱突然一下子跪在菊儿的面前，声泪俱下，那样子显得非常可怜，甚至丑陋。菊儿一下子愣在那里。铁柱的这一跪一哭，把她残存在心底的唯一对他的一点尊重与依恋全都冲散了。如果是柳林，他决不会这样的，不会的。菊儿哭喊道：“铁柱，你窝囊，龌龊。这辈子别想我跟你了。你不走，我走！”
菊儿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思考出走的问题的。她决定离开这个山村，去找柳林。自然，她还会回来。她说过，要把柳技术留在这山村的呀。菊儿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把白沙河的姑娘们带出去见识见识，她一定要把白沙河村与深圳联系起来，让山村的乡亲们也像城里人那样生活。菊儿很快把这个想法传给了深圳的柳林。但菊儿并没有急着走，她还想给铁柱哥一个机会，还想和他谈谈心。她不想让他太难受。好说好散，菊儿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
又一个黑夜到来的夜晚，菊儿向铁柱家走去。她走得很轻。她怕惊动了邻居。到了铁柱门口，菊儿正要推门，屋里突然传出了热烈地议论声，一口一个菊儿，似乎全都与自己有关，菊儿很尴尬，僵立在门口。屋里议论越来载刺耳、恶心。原来他们在商量一个迫使菊儿就范的阴谋。
“ 你铁柱无种。你不想先开了她的苞？”
“ 女人都是花花肠子，给她一干，装个娃，她就乖了。菊儿是叫那姓柳的惹花了眼，先破了她的瓜，她才会死心。”
“菊儿喜欢一个人在晚上呆想，你就趁她不防备，把她干了，然后就逼她结婚，那时还怕生米做不成熟饭？”
“ 菊儿气盛，她决不会从，不如想办法把她灌醉，然后兄弟们一起干！哈哈哈──”
菊儿听不下去了，再听，她的肺就要气炸。菊儿感到突然有一股冲天的怒气涌进脑海。她几乎集中了全身的力气，一脚撞开大门，冲进屋里，横眉冷对屋里的每一个人。好一会，菊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抖，她伤心透了，也愤怒到了极点。
“ 想不到你们这么卑鄙、无耻！铁柱，用不着你强迫，也不需要耍什么阴谋诡计，我菊儿送上门来了，有胆你就来。你今晚敢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明天就上法院告你强奸罪，逼婚罪。你们都听着，我菊儿在白沙河村也为大家办了一些好事，就是人家柳林又碍你们什么事了？不就是欢喜我吗？他帮我们发家致富，你们却恩将仇报。你们还算人吗？父母养了我，乡亲们待我不薄，我菊儿不会忘恩负义。你们容不了我，我走，但我还会回来的。谢谢你们给我上了一课，我菊儿走了。”
菊儿走了。菊儿是在一个无月的夜晚离开山村的。菊儿为什么选择无月的夜晚离开？谁也说不清楚。但菊儿离开的夜晚，白沙河一路灯光不断。这使菊儿非常感到。她对着默默送行的乡亲们拜了三拜：“一年后，我和柳林还在家乡办婚事。菊儿以后还是白沙河村里的人。”
菊儿是在姐妹们的十八相送中离开了。那个夜晚，整个白沙河又一次失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