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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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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男女
双击自动滚屏 发布时间:2006/4/15  阅读:6673次

  
                饮食男女
                                                     
                                   李修平
 
 
 
 
 
                                             一    
        血色黄昏,凉风习习。从市政府到蜡梅公园是一段不算太繁华的街道。我尽量保持一种闲适的心境,漫步而行,借以回忆白天上司与同事们对自己的印象。每天都是这样。然而,近来我却有一种浮躁苦寂之感。我已无法平平静静地生活。
        蜡梅公园毛泽东与鲁迅塑像上的镀铜已经剥落,但两位伟人的丰采依存。我在两位伟人之间徘徊。一辆奥迪徐徐开过。香软柔腻的轻音乐夹着男女的调笑从车内传出。那份淫逸、那份高贵、那份旁若无人的气势令我压抑而反感。接着又一辆桑塔纳开过来,里面坐着康市开什么会都在台上装模作样的人。什么能力不能力,有了权,女人云烟小汽车茅台酒外汇券统统来吧,权术深沉首长风度谁都玩得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他妈也能当官啊。我有这能耐。协调能力、组织能力都强,综合、分析、判断、决策的能力更棒,处理、撰写各类公文更是得心应手,千里马一匹,可伯乐何在?有谁知我识我用我?秘书科长,这就是我将近20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慰藉吗?
         桑塔纳,我日你奶奶!
        公园里十分清静,然而,这种清静反而使我烦闷压抑。不知为什么,有时芝麻大点的事,也会严重刺伤我的自尊心。也许,我太敏感了。在我的记忆中,我有许多次升迁的机会,然而每一次的干部调整我都被这种种理由搁置了,平时只要带点文化含量的工作领导都想到了本人,而在关键时刻我就在领导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每在这时,我总是用张学良的座右铭来安慰自己:宏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云留无意;毁誉由人,望天上云卷云舒,聚散任风。然而这一次……
       我走到湖边的一座假山旁。正要坐下,发现一对男女早已捷足先登,纠纠缠缠,还夹杂着吵闹声。啪,一记耳光,好响亮!是故作姿态还是半推半就?如今谈情说爱都这样,说不到三句话就接吻,相交不到三天就上床,至于爱情本身的高贵内涵已降为处理品了。唉,本来是要清静一下心灵的,却被这场面弄了一身晦气,我懒得再转,刚要离开,就听那女的突然大喊一声:“警察,抓流氓!”我一愣,前后无人,她在向我求教?她真的遇到了麻烦吗?
         我没有犹豫,几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副英雄救美人的姿式。
       “你,你少管新事!”那男的本能地松了手。“少见多怪,咱们玩朋友,你管着吗?”他边说边知趣地退出了假山。这时正好有一辆市政府的小车开过来。他一招,钻了进去。妈的,原来是一个恶少!
        望着远去的小汽车,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那种久久郁结于胸的烦恼又向我袭来。
      “刚才,幸亏您解救了我。”
         原来那女的还没走。
       “那人不是您的男朋友?”
       “哪能呀,我们才知识三天,他就缠住我了。”
       “不过,你刚才倒是挺机智的。”
       “您过奖了。我也是急中生智。不过,您该这么问:小姐受惊了,这样才符合您的身份呀,我说的不对吗?沙耘老师。”
        她倒挺幽默!沙耘是我的笔名,没多少人知道,平时人们都叫我小说题目下的那个,或者称呼我李科长。职微言轻,我一般是不提的。能知道我名笔的女人,绝对的不俗。
        我开始注意她。她穿着洁白的春秋套裙,连鞋袜也是白色,黝黑的波浪长发上戴着白色发箍,左胸高耸的乳峰处别一朵红郁金香胸花。那身段、面貌、神情、语态极为和谐极自然地融为一体,亭亭玉立,透露出高雅飘逸的淑女气质。她爱白色?白色象征纯洁与坦荡。这与我的趣味倒十分接近。我感到有一点亲切。在哪里见过她吗?
       “不用想了,我知道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她说,“小小的康市能有几个像您这样的大手笔呀。我读过您的小说。温柔勇敢的女性,骠悍坚强的男子汉,神秘而又充满人情。还有那些清新隽永的散文,特别是那本《雨夜梦想》,我一直珍藏呢。我是读了您的作品才了解您的文品与人品的。”
         “是么?其实作者本人却是个懦夫。”
        “这只是您自己的评价。我,也包括喜欢您作品的读者都认为,您正是通过您的作品表达出您内心的反抗意识以及您的高雅情趣和喜怒。凭我所闻,您本人也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刚才的举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啊?”我很欣赏她的这种评价与直率。“不过,像您这种独到的见解,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今后我们就经常交谈嘛。能与您联系吗?”
       “当然可以。”我笑笑。“电话5812348。不过,我们科的电话听筒坏了,用的是对讲机,透明度太高。这样吧,我喜欢在公园散步,一般晚饭后,我会准时来的。”本来我是随便说说而己,说完就独自离开了。走了几步听到她在身后笑道:“您还没问我姓名呢,这叫我怎么联系呀?”
        哦,对了。她又该说我不符合身份了吧。我忙转过身。她的右臂举过头顶,手里握一块洁白的手帕,正微笑着看我。那告别的姿势实在优雅动人。
      “我叫咪咪!”
       咪咪!是的,这个名字在我并不陌生,都是一些风流或是有伤风化的传闻,甚至机关政治学习还拿她做反而教材。从机关团委书记到舞厅歌手到美专模特儿到时装模特儿,这一系列的经历谁听了都会惊讶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难道就是咪咪?
      “吃惊么?您身在政府首脑机关,不怕涉嫌的话,可以找5813523红都夜总会。我现在就任那里副总经理。红都随时欢迎您的光临。拜拜!”说完她倒先我一步离开了。今晚与咪咪的邂逅,使我感到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
  
                                         二                                                         
        就在我被王市长的一份讲话稿弄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老K把电话直接打到了市宾馆的材料间。“咱们聚一聚吧,带嫂子和侄女们一起来。六点水上音乐餐厅见,迟到了是要罚酒的哟。”
        尽管有老K的严辞在先,我还是迟到了。本来我还是提前半小时走的。先给妻子挂电话。学校今晚有活动,她要我在家看好孩子,等她。等我回家,一对双胞胎女儿都趴在门槛上做作业。她们没有钥匙,进不了屋,脸上身上全是灰,都噘着小嘴儿。我给她们洗了脸,一人给一块钱,让她们随便买点吃的,等我赶到水上音乐餐厅,还是失约了。
       老K见面就是一阵数落。“你呀,总是优柔寡断。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那酸腐文人的习气呢?姗姗来迟,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疑惑地望着老K。
       “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兄,你已经36岁了,还这么粗心大意?嫂夫人和两个侄女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确实忘了,前几天妻子还在向我唠叨这事呢,都怪王市长的那份讲话稿。因为那份讲话稿,我把自己关在市宾馆,这几天妻子都没告诉。我望着老K,心里很是感激,在这个人情日渐冷淡的时代毕竟还有人在关心着我,爱护着我。
      “好啦,你这个人不可救药,嫂子嫁给你也算倒大霉了。”说着他把身后一位穿工人服但气度不凡的女孩推到我面前。“这位是潇潇小姐,我的邻居,虽然是工人,却是才女,小说写得不坏。我这一生不想再写狗屁文章了,这鼻子只嗅得铜板臭,嗅不到翰墨香了,拜托你把她培养成咱中国丁玲第二吧。”说完颇为快慰的大笑。“这里还有一位你的崇拜者呢。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崇拜你?咪咪,快过来见见大作家。”
       “咪咪也在?”我感到有些失态,忙说,“咪咪,认识,认识。”
         咪咪诡秘地笑着,不知为什么,这时候见到咪咪我竟然有一种老朋友似的亲切。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也是这场生日宴会的策划者之一。屋里还有几位书画和文艺界朋友,看来这场聚会本身就充满着一种浪漫情调和浓郁的艺术气氛。能在这种文化与友谊的氛围中度过我的36岁生日,真是太幸运了。
      “你现在是官场中人,文政廉顾,又想吃鱼翅,又想得熊掌,但愿你能如鱼得水,仕途通达,青云直上。今天我一没请政界人物,二没请企业大亨,大家多少都是与文学艺术沾点边的。为沙耘的36岁生日,大家痛快淋漓地渴几杯吧。”
        老K这个开场白倒别开生面。我非常高兴,她的女秘书小红已为大家斟好酒和饮料,大家边喝边谈,整个宴会显得轻松、和谐而愉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平等与放纵的享受了。
        酒到半酣,老K和咪咪会意一笑,咪咪便站起来说:“今天是沙耘老师的生日,下面让我变个戏法给诸位助兴吧。”说着她那纤纤玉指便向餐厅的对面墙壁指去。“大家请观赏。”
        但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只是一块壁镜。
      “好戏就在眼前。”只见她用手轻轻按下手上的遥控器,壁镜便慢慢从中分开,一个奇妙的空间立刻展现在我们眼前。她再按一下按钮,一具巨型的五彩生日蛋糕模型出现了,36支蜡烛型彩灯突放异彩,接着“祝您生日快乐”的乐声弥漫房间。大家都被这奇妙华美的变化惊呆了。    真没想到早已投身商海的老K还残存这么一份高雅美好的情致,今晚真令我刮目相看了。
        音乐重复播放到第八遍时,咪咪说,“沙耘老师,请您来吹灭生日蜡烛吧。”
        我不解,电蜡烛也能吹吗?
      “哦,你把这遥控器一按就可以了。”
       我充满好奇的按了一下按钮,蜡烛一下子全熄灭了,生日蛋糕也消失了,壁镜慢慢合拢。屋里立即传出《高山流水》的优美旋律。彩灯闪烁,宴会处在一种朦胧柔美之中,于是大家便频频举杯,生日宴会再度进入高潮。
      “我说老李,咱们说点正经的吧。”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老K说:“你在市政府熬到何日才有个头啊,我劝你还是趁早到我的公司吧,随便给你个闲职,一月的工资就够你养家糊口,班不上也行,专心写你的小说,官场有什么值得你贪恋的?你堂堂一名大学生,近20年工龄,冰箱买不起,电视不带彩儿,写一堆作品,连印本集子都还掏空家底,老婆孩子跟着受洋罪。何必呢?听说政府要下派一批干部去基层任职,会不会轮到你老兄?我说了你心中要有个防备。”
         老K的话很突然,大家都面面相觑。
       “你老K拉人入伙也不选个场合,人各有志,沙耘老师也是身不由己,你又何必强求。”咪咪说。
      “好,是我不识时务,不说这些,没人听,还是渴酒。”老K将杯中的酒一口吞下,然后掏出一盒万宝路,自己先点一支,然后给大家每人发一支,我和潇潇不要,咪咪接过香烟,慢慢地用手捏着,直到捏成粉末。这时,老K的那位女秘书小红小鸟依人般地偎到老K身边,老K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脸上猛地一吻。小红从他怀里挣脱,转个圈,对着大家嫣然一笑。“我们老总喝多了。”那姿势很是优雅娴美。
      “生活太紧张了,遇饮酒时须饮酒,待高歌处且高歌嘛。你老李也别太认真,虽然我不是官场上人,但我对那里面的一切了如指掌,如今这世道没有靠山和背景,你有才又有什么用呢?用你时把你是人才难得,不用你时你是臭狗屎一堆,历史的误会让你当上了秘书科长就算幸运了,就是再升上一级两级,还不是办公桌上断送一生?”
      “老K,这么好的气氛都叫你给破坏了,你到底还有完没完?”咪咪制止道。
      “不,你就让他说吧,我现在还真的愿意听几句老K的杂文语言。”我了解老K的个性:果断,自负,以我为中心,如他的杂文一样锋芒毕露,但他自荣升为星汉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后杂文也不写了,却培植了一个经济头脑。“如今是全民皆商,商海天地宽。这家伙想拉我下海,你就让他拉嘛。”
       “可你没这个卵子。”
         这话就有点粗俗了,我发现整个宴会潇潇都一直在旁听,而且没有渴酒,显得过于拘谨,于是就提议:“潇潇,你别往心里去,我们是老朋友,无话不说的。我敬你一杯吧。”
       “这提议太好了。”咪咪站起来按一下遥控器,室内又变幻出一种虚幻活泼的色彩,接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舞曲缓缓涌起。咪咪举杯道:“就算我敬二位吧。喝了这杯,大家跳舞好不好?”
      “还是女人周到。女人万岁!”老K大笑道,“干了这杯,咱们老李欢乐今宵。”
        但是,干了那杯酒我便和大家告别了。我知道,妻子一定还在家里等我,在我36岁生日她决不会无动于衷的。我刚出门,潇潇也跟了出来,街上月色融融,整个街道显得有些沉寂。
        潇潇给我一篇她写的小说稿,我只好和她边走边谈。一接触很久没有交谈的文学,我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家庭的牵挂,生活的重压,工作的烦恼都一股脑儿丢脑后了。潇潇的心情似乎也比宴会上的好多了。和潇潇走在一起我感到很愉快。我似乎还没有见过这么质朴的女孩,尤其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人服,把她衬托得非常纯洁自然。我们走到了剧场门口,是散场的时候了,突然,有两个浑身都是酒气的男子从我们之间直冲过去。看到其中一位男人,潇潇一愣,忙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快走吧。”    话刚说完,那个胖男人就折了回来,眼睛盯着潇潇,目光里充满淫荡与邪恶。潇潇的神色突然十分紧张,慌张地向前走去。
     “喂,怎么要走哇?”胖男人紧紧跟随在潇潇的身后。“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真有魅力,你的温柔叫我难以忘怀。香香小姐!香香——”胖男人哇啦哇啦地叫着,几步就跑到了潇潇的前面,正要动手动脚,我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胳膊。
       “师傅你别管,我和她是老朋友了。香香,跟我走吧,我有钱,我给你买项链、戒指。”
       “走开!”我气愤已极。“别胡闹,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怎么会呢?前天晚上──”
        潇潇在我们说话之间跑开了,她跑得很急,背影不停地耸动。她一定哭了。她很伤心。等胖男人反应过来,潇潇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突然的一幕似乎发生在梦中,我来不及思考,但我一直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
  
                              三
        早晨起来,我十分疲倦,浑身慵懒。凌晨在枕边产生的恶梦,现在仍然笼罩着我的情绪。
       走过办公室我打了一个哈欠,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陆续上班的同事们望着我,都是不解的样子。他们不知道,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我已经是一副36岁的面孔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尝遍,我感到好累、好累!
        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信袋,里面装着两本崭新的《汉水文学》,上面有我的小说。这还是三年前的作品。这几年,工作和人情事务越来越复杂,我被公文、冗务挤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几乎与文学绝缘,这篇小说的发表也算是我36岁生日收到的一份最好的礼物。拿着刊物我竟然产生了发表处女作时的那种激动,久久地审视着,不愿放下。毕竟我还有一种超出别人之上的才能,这样我就有比别人更多的选择未来的余地。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退一步也许海阔天空啊。
        办公室里一片嘈杂。谈笑、议论的中心仍然是民主推举政府办主任和下派干部两件事。老主任升任市纪委书记,主任位置空缺。两件事都是近期的热点新闻,也是同僚们私下角逐的焦点。这时,分管机关工作的涂副市长送来一叠需要及时处理的公文。我把其中几份分给几位秘书处理,把最短的一份灾情报告交给最晚上班的骆刚抄写。
        骆刚看一眼报告手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指着报告手搞说:“头儿,就这么几个字,你科座就带带头吧。”骆刚平时办事总有一副干部子弟的优越,今天似乎更有点不一般了。“怎么,不可以吗?”
        “好吧,我自己处理。”
        “这就对了!”骆刚打一个口哨,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翻看《大众电视》上的美人玉照。我不好发火,再大的气也只好憋着。在我们秘书科,谁都可以拉出一个班的头头脑脑作后盾。骆刚的老头子是地区行署常务副专员。我有什么?农民子弟一个。再说马上要进行民意测验,犯不着因一点小事而失去人心。
        我开始抄写灾情报告,抄了两份就错了六处。我的注意力已无法集中。一踏进36岁这个门槛,年龄的危机就如巨浪般撞击着我的心灵。那天老K的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是的,我不能让青春和才华白白流逝,不能在办公桌上浪费一生啊。一个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拼搏与奋斗的时间呢?不能再这么窝囊下去了,从政从文,我都要自己去寻求一条出路。
        我再看看骆刚,他竟然在办公室里玩起了游戏机。全不把我这科长放在眼里。妈的,有后台就这么张狂!我抄不下去了,一气之下,索性把灾情报告撕成了碎片。顷刻间那种急流勇退的想法便化成了烟云,人活一口气,为了不受欺凌,为了摆脱这尴尬的境地,我得去争!
        我要当官!
 
                              四
    政府办举行民意测验,尽管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是有些紧张,对于我来说,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民意测验放在我们秘书科举行。涂副市长进屋尽管走得很轻,还是被几位女士围住了。我没有去表示亲热,兑茶、敬烟、抹凳子这些讨好的活儿别人早就抢着干了。
        接着进来的是组织部年轻的干部科长。待政府办所属六科三室二办一局的人到齐后,他让我给每人发一份打印着所有成员姓名的纸单。接着会议开始,涂副市长代表市政府首先动员。
        涂副市长是函大毕业生,讲话很有气势,从中央的大政方针讲到康市的改革开放,从机关消肿讲到建立竞争机制。最后他说,这次民主推举政府办主任和推荐下派干部是市政府改革的一部分,要充分发扬民主,尊重民意。要求大家慎重考虑后,认为谁胜任办公室主任就在谁的姓名后面打勾,谁符合下派条件就在谁的姓名后面画圈。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在观察我。我感到有点振奋。在政府办无论从能力、人缘、资历应该说都非我莫属。至于下派,那应该是小青年们的事,譬如骆刚。像骆刚这类干部首先就该去基层锻炼。我该与这科长微职拜拜了吧。
        要命的是电话铃恰在这时响了。是我的电话。因为听筒坏了未修,只好用对讲机。
      “请问你是──”
      “听不出来了吗?我是咪咪呀!”
         我的好咪咪,你为什么要选在这种关键时刻给我打电话?我的心突然一搐,额头冒汗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美专准备举办一次裸体艺术绘画展览。以我为模特儿的素描和油画各选了10幅。我都看过了,很美,是真正的艺术品。你能去看画展吗?我想请你写一篇评论,好不好?你看了后肯定会激起艺术灵感的,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篇轰动全国的大作呢。这是艺术,你不至于有什么顾虑吧。”
        咪咪的圆润的女中音在屋里回荡。屋里的每一张脸似乎都定格成了硕大的“?”。科长与模特儿,政府机关与夜总会。这种联系将意味着什么?我的心里更加慌乱了。
      “你怎么不讲话呀?看了展览,我要在红都夜总会为你举行专场舞会,把康市的文艺名流都请去。别看你是康市的大才子,可你在政府大院里关得太久,个性过分压抑,满脑子的陈腐僵尸,我要帮你冲洗冲洗。谁叫你要收下我这个学生的呀。”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对讲电话里的颤音如同雷鸣闪电,我感到四周的目光如同针刺一般直射心底。女人,我在玩女人,是像咪咪这样的风流女人!这消息将会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扩散。尽管时代已经到了20世纪90年代,但在政界桃色新闻仍然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经。完了,这许多年苦心经营的好印象全叫咪咪这个电话给砸了。
       “我想你大概找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我一下卡断电话,回到座位心里仍然咚咚地跳着。我失态了。我干嘛这样?然而,就在我与咪咪对话的过程中,屋里所有人都完成了打勾和画圈的重任,都交给了那位干部科长。大家都看着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在谁的名下打了勾、画了圈,交卷的时候竟然把桌子上的茶杯碰倒在地下。
        啪,一声巨响。那一刻,我无地自容,狼狈极了。
  
                                五
        在我心情最坏的时候,老K到了。此时此刻,我非常希望有一个人来听听我的诉说,分担一些我的苦闷和惆怅。然而老K并不能真正理解我复杂的心情,何况他也没时间。他从豪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请柬。“这是我的事业,你老兄无论如何得赏光啊。”
        我看着请柬。烫金,素雅而气派。里面还有一张特邀证。上面印的是“星汉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太虚佳境歌舞厅特邀佳宾”字样。
       “你这歌舞厅的名字真够玄的。谁敢去呀。”
       “这是适应消费者心理,投其所好嘛。现在兴时髦,讲排场,贪大求洋,谁落后一步,竞争场上谁就会跌得算清脸肿甚至倾家荡产。经营这么大一家商业集团公司不亚于指挥一场海湾战争。我也是被逼的。最近我不仅扩大了商场经营范围,还开办了咖啡厅、西餐厅,市场营业额大增。今晚开业的太虚佳境歌舞厅,王市长和人大高主任去剪彩。我那可是两把价值几万元的金剪子哟。这也是竞争的手段,花俩钱算什么?凡出席开业仪式的每人发一份厚礼,除此还送一张佳宾特邀证,商场同时建立时装表演队,每晚在舞会中场表演20分钟,我要以此吸引更多的顾客,特别是大款和年轻貌美的女士。”
        老K的胆略、智谋与气魄,我服。我与他称兄道弟那阵儿,他还是小商店里的三等公民。他长得英俊高大,很受女孩们青睐。那时我写小说,他写杂文,以此来消磨过剩的精力,时有惊世骇俗之作,但他志不在卖文。时世造英雄,卧薪尝胆20年,竟然发展成拥有千万资产的星汉商场总经理,最近又适时建立起股份制企业,成为星汉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一夜红遍康市。
       “看你这身横肉,在太虚佳境里可别风流淫逸过度啊。”我也想幽他一默。
      “告诉你。”他狡黠地一笑。“只要我愿意,一晚上可以玩三个女孩,而且大都是没有开苞的,不过最有味道还是少妇,懂得什么时候与你配合。”说这话时他又显露出写杂文时的玩世不恭,而我听来总感到有些刺耳。
      “你现在是市委市政府的典型,要努力塑造自己优秀企业家的良好形象,特别要注意生活作风问题。起码应该好自为之,珍惜荣誉。”
      “老兄,出类拔萃的人物都是用不着培养的。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还在乎荣誉吗?至于生活作风──”他奇怪地望着我。“你那是上个世纪的观念了,现在是全球思维观念大解放的90年代,懂吗?应该说,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性最高价值的体现。如今是金钱万能,多少明星、大学生为了钱甘心情愿去卖笑,给大款们当情人,以青春和情感的代价赚够了钱再从良,做高贵妇人。这个时代,怎么说呢?没我,就寸步难行……”
       “不要讲了,你忙,请回吧?”我已没有与他交谈下去的兴致了。这种交谈的方式只能增添我的不快。他有钱,但他不懂得我此时的心情。
      “你不承认这是一种事实吗?”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道:“老兄,该收心还是趁早收心吧。官场与商场都是战场,我以为你还是当作家比较稳妥。要想在官场混个出人头地,难!你不愿听?好吧,我走,以后需要的时候随时叫我。要钱,我给;想跑官,我给你开道。别嫌我说的难听,有钱可通天,在官场混,没这手不行。想玩女孩,兄弟我包了。”
       “你走吧。”像什么话,我真的生气了。
         送走老K后正好涂副市长找我。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并没有交待什么任务,随便交谈了几句,他说:“过几天再说吧。”
        此后的几天,我心中一直蒙着一层阴影。涂副市长找我打算谈什么呢?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我再次向蜡梅公园走去。路上碰上了潇潇。
        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一下,蝙蝠衫,牛仔裤,虽然不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清爽。然而这种清爽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她的憔悴。自从有了那天晚上的经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潇潇会不会步入歧途呢?这使我不得不与她的小说联系起来。她的小说恰恰是这方面的题材。
        我们默默走了好长一段路,谁都不好开口。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寂,谈到了她的小说,但是她总在回避着实质性的问题,就是小说的内容。这种交谈令人沉闷。我发现她走得很累,目光黯淡,脸色苍白,便说:“你的小说写得很有灵气,我已替你寄给《汉水文学》杂志了,发表是不会有问题的。你的基础很好,起点也高,丢了挺可惜。千万要树立信心,坚持不懈,耐得寂寞。等这段忙过,我去你家看你吧。”
       “啊,您千万别——”她神经质地说:“谢谢你的教诲与鼓励。对不起,我今天有事。我先走了。”
        应该说潇潇在我心中并没有占据太重的位置, 她在我的生活中倏而出现,倏而消失,都无所谓的,但从她给我的印象来看,她的身世与遭遇都是很不幸的。好人为什么总不能一生平安呢?
         我继续向前走去,发现有一辆红色蓝鸟王总跟着我。原来是老K。
        那天我没有出席太虚佳境歌舞厅的剪彩仪式,但那个宏伟壮观的场面我却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老K与市委书记、市长的合影照片第二天就刊登在《康市日报》的显要位置上,优秀企业家,市场经济的弄潮儿,还向学校、灾区、福利院捐款,大量购国库券,向贫困山区投资,能够表现自己的都有他。锋芒毕露,大出风头,这是他的个性,但他不该这样。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拉大。
     “老兄啊,我知道发了请柬你也不会去,所以才亲自上门。你也太不给面子了。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就算我们思想观念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总还是朋友吧,我这个人本质上不坏,我为消费者提供优质的商品,以最佳的服务参与市场竞争,一边疯狂地赚钱,一边尽情地享受,无功无过,问心无愧。我所做的那些并不完全是为了收买人心,给脸上贴金字招牌。我要借此作广告,提高知名度,以便牢牢地站稳市场,把握主动权,游刃有余。你是没吃醋不知道醋酸。我也难啊。”
         蓝鸟王开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使我内心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我茫然地向前走去,近处是水,远处是山,天空白云悠悠。
  
                                       六
        咪咪的那个令我尴尬的电话似乎并没有引起连锁反应,而老K的话倒是应验了。我如愿以偿地去了一次地委大院,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涂副市长交给我的一项特殊使命:代表他去给地委领导送春茶。这些茶叶看起来礼物菲薄,却是价值上千元 一 斤的高档芽茶。涂副市长办事在康市一向以精明过人著称。他选择县、市领导班子换届前夕与春茶上市的时机送点茶叶可谓匠心独运,而让一位秘书出面既掩人耳目又顺理成章,也避免了送礼行贿之嫌,我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
       从地区回来我直接去了涂副市长家。差不多按了三分钟门铃,保姆才把门打开。书房里有音乐之声,是舞曲,涂副市长大概在学跳舞,一位歌舞团的年轻女演员在给他当教练。我正要进书房,涂副市长走了出来。见了我,他显得十分高兴,迫不及待地问道:“情况如何?”我正要回答,他又说:“不忙不忙,坐下说。”接着给我泡茶、拿水果。这些本该保姆做的,他都亲自包揽了。然后紧挨我坐下,关切地看着我。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深知他此刻最为关心的是什么,便详细向他汇报办事的全过程。其实地委大院我都去过千百遍了,为了慎重起见,临走前,涂副市长特别给我抄了每个领导的住址、门牌与电话号码。怕出差错,我找到在地委办工作的朋友,详细了解了要去的几位领导当天的活动安排及晚上活动的途径。晚上去时,人都在家,而且心情都不错。我选择的是最佳时机。这些领导干部平时看起来高高在上,其实接触了都非常平易近人,当我说明来意之后,几乎都把我当上了座上宾。而我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与涂副市长研究好了的。
      “新茶刚刚上市,涂副市长特意让技术员定做了几斤,让我送几盒请您尝尝鲜。”
        这句看起来毫无政治色彩却充满情谊的极普通的话,几乎每个领导都听得眉开眼笑。老书记还当场打开一盒让在座的人品尝,一边品茶一边感叹说:“小涂这小子是个人才嘛。”
        听了我的叙述后,涂副市长非常高兴,这就使我从个人感情上与他靠近了一步。他把一根剥好的香蕉递给我,看着我吃。那是一种感激之情、信赖之情。
        但这种眼神很快就消失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我知道他的目的已基本达到,接下来该是他亲自出马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他与王市长的矛盾已经明朗化了。究竟是权利之争,还是钱权交易?我无法解释。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书房里的舞曲响了,涂副市长站起来说:“办得不错,先回去休息吧。政府办主任人选,市长办公会准备研究,你好好干吧。”
        接下来我为涂副市长办的另一件事就是,在这次领导班子换届之前为他赶写了一篇理论文章。这是一个人才能的具体体现,也是升迁的阶梯。谢天谢地,他没有再让我去干那些我感到为难甚至鄙弃的事情。写文章毕竟是我的特长。
        他给了我10天时间,我在第九天就完成了撰稿任务。送审时他第一次对我推心置腹地真诚:“审什么审哟,大作家的文章嘛。以前那些报告、讲话稿之类要审,那是例行公事,放着谁也不会让你一次通过的。再给你10天时间,辛苦一趟,带点礼品,文章一定要在地区日报上发出来,争取上省级报刊,国家级也试试吧。”  
        走后门发文章这在我还是第一次,但这次我别无选择。地区日报的总编老刘是我的文友,平时都是他找我约稿,这次我却带着礼品上门求他。老刘拿着稿子说:“咱俩没说的。这次你是不是有提拔的可能?我可不能给他白发。”
      “别说得这么难听。”听了他的话,我有一种良心被强奸的感觉。 “就算我求你了。”
        老刘够朋友,稿子很快在理论版的显要位置发出来了,地委组织部还以内刊的形式转发了这篇文章,令人欣慰的是中央一家权威性的党报也寄来了用稿通知。然而就在涂副市长的声名远扬威信大增的时候,我却病了,功能性心脏早搏。我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总编老刘把报样直接寄给我。文章标题下署着别人的大名,我已没兴趣看了。涂副市长并没有去医院看我,平时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们也只是集体象征性地去探视了一下。对于人情冷暖,我一时感受颇慨。去得最多的倒是咪咪、老K和一些无职无权的穷朋友,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潇潇给我送了一个花篮,装的是她从山上采了野芘。妻子请了假,两个孩子一放学就到病房陪我。我穿着柳条病人服装,打针吃药,没事就与病友们穷乐。15天的病榻生活不仅使我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让我享受了一种少有的天伦之乐。生病有时并不是一件坏事,它可以作为一个人心理的调节剂。试想, 假如一个人长病不起,那么,他的追求、他的争名夺利还有意义吗?出院的时候,我竟然对医院的一切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感。
        我茫然地漫步在街头,遥望着市政府雄伟的办公大楼,竟然连回去的愿望都没有。对那里的一切我已有些厌倦了。
  
                                      七
        出院以后,医生又给我开了半个月的病休假。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静静地读了几本书,写了一篇《住院琐记》交《汉水文学》发表。心情竟然出奇的宁静。
       总想见见咪咪,总想向她述说一种歉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心情。在一个迷人的黄昏,我走出书斋,漫步来到咪咪的红都夜总会。
        用彩灯装饰的“红都”二字半分钟闪烁一次,迷彩叮帘如繁星灿烂,主体灯似明月朗照。夜总会门前有台球、书摊,还有露天卡拉OK,完全是一座现代娱乐城。可以看出,这里充满青春、活力与温馨。这里属于含羞草、紫罗兰、太阳花的天地,我以前怎么忽视了这个地方?咪咪成天生活在这种环境里,难怪她那么快乐,无忧无虑。我在售票处买了门票。售票小姐端庄秀丽,态度亲切热情,门两旁的礼仪小姐温文尔雅。20块钱一张门票,买一次舒心的享受。值!
        走进舞厅,我找了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两个彬彬有礼的小姐走到我的身旁,一个向我介绍服务项目,一个问我要什么饮料、糕点。面对这种礼遇,我真的无法拒绝了,便点了一杯咖啡、两碟瓜籽。一分钟不到,咖啡瓜籽就送上来了。小姐鞠个躬,甜甜地说:“需要什么服务,请先生随时吩咐。”
        我发现咪咪正站在乐队间,心里就有点感动。这会儿自己也不明白在期待什么,渴望什么。我只希望咪咪能够发现我。
        灯光摇曳。一阵疯狂的迪斯科之后,乐曲像一条扭动的蛇螋螋贴着草皮蜿蜓爬过,将一对对温馨男女吸进舞池。一名歌手甜甜地歌唱。那些穿牛仔裤、老板裤、迷你裙的少男少女搭肩搂腰,潇洒随意似在公园散步。一个女孩双手吊在舞伴的脖子上,小脸仰起,红嘴一张一合,娇嗔地说着什么。倒是几对中年男女跳得认真而投入,穿花摇摆,近乎表演。我敢肯定,沉浸在灯光、音乐与轻歌漫舞中的男男女女绝对不会有如我此时的苦恼。即使有,他们也会在此刻一扫而光。
        咪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面前,手里握着一束清香扑鼻的红玫瑰。“沙耘老师,祝你康复!你能来这里赏光,我真高兴。”
        咪咪她今晚穿的是一身粉红色旗袍,胸花却是一朵白莲花,一起一伏更显得楚楚动人。
     “咱们换个地方怎么样?换一个能够帮助病人迅速恢复身心健康的地方。”她让领班打开一间装饰幽雅的情人包厢。说是包厢,实际上是一间小型舞厅。“这‘情人’二字对我们有点不伦不类。你就屈驾一次吧。”
       我们刚落座,就有一位小姐送上饮料、水果、口香糖,还有两杯我叫不上名的洋酒。小姐让咪咪在卡片上签字后便恭立在门口。“你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她对我说,“我们这里管理严格,总经理也是如此,但对顾客绝对地奉若上帝。如果没我,她会站着随时听你使唤。”
       情人包厢里应有尽有,可卧可坐,既可与服务台和点歌台保持联络,又可独立地自娱自乐,拉开窗帘可以感受外面热烈欢乐的气氛,拉上窗帘又与外面隔绝成独立的小世界。我和咪味就在温馨宁静的情人间促膝谈心。
        她的兴致很浓,对未来充满信心,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红都夜总会的情况。这里的消费很高,然而却夜夜爆满。
       “但是,支撑我们夜总会生意的主要还是公费,比如一些行政事业单位的头头脑脑,国家和集体企业的厂长经理们。你们的涂副市长跳舞的水平不敢恭维,兴趣倒很浓厚,来得最多。公家的钱嘛,不花白不花。当官的一夜舞,农民半年粮,就苦了你们这些小兵小卒。真不公平。”
         她这不是讽刺,但我无话可说。
      “我好希望有个知己能够和我在一起聊聊天啊。”她突然有些伤感。“我成天接触的不是花花公子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今找一个纯洁的人真如凤毛麟角一样难。” 她脸上露出了与她个性不相称的忧郁。看来她的内心是脆弱的,并不那么刚强。
        我着着她,内心也产生了一丝悲凉。是的,寻一位真朋好友的确很难,尤其是同性之间,而异性之交又有谁能够爱你终身呢?
      “算啦,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你难得来一回,我陪你跳舞吧。”
        乐队正演奏一支闻名全世界的圆舞曲。“还有出去随大流吧。”咪咪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出包厢,滑入舞池。她的舞跳得娴熟、轻捷、飘逸,训练有素,明明是她在导舞,却让我处处显示出男人的风度。这使我感到非常地轻松愉快。蓝色的多瑙河之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欢乐流淌。音乐声中,我已是一个完全康复的人了。
        一曲下来,我们喝一杯饮料,继续上场。咪咪完全属于我,弄得整个舞池都无精打彩,而乐队却演奏得格外起劲。我的舞技今晚发挥到了极致,舞姿优美而富有个性。这使我自信我在各个方面都是一个很有潜力很有发展前途的人。我的心情极好,过了今晚,我该上班了。我应该用我的人格力量战胜我的懦弱。真的,我害怕什么呢?
        离开红都的时候,咪咪把我送到大街,在我挥手向她告别的时候,她的身后,红都夜总会硕大的电脑显示屏现出四个大字:
         难忘今宵!
 
                                  八
        我又上班了。将近一个月没有上班,对于办公室、同事和领导都有一种久别之后的亲切之感。但是,每一个人见了我都好像昨日还在一起一样,有的招招手,有的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我不禁对自己的多情哑然失笑,一头钻进了秘书科。一个天才如果被束缚在办公桌上,那么,他不是夭折就是发疯。正如身强力壮的人饱食终日而无所用心,准会中风死掉一样。这是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名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这段话。
        桌上放着王市长关于抓住机遇、发展经济的讲话稿,厚厚的一叠,王市长修改后由我作最后的文字润色。这本是一篇纯属经济问题的讲话稿,王市长却加上了几段反腐倡廉的文字。在改动的地方有好几处提到个别领导干部私欲膨胀,跑官,拉山头,行贿受贿,甚至生活腐化、糜烂,严重影响了康市的党风政纪,损害了市委市政府的形象。领导的讲话往往是最敏感的神经,一句话很可能预示着领导层的新动向。王市长所指什么?是仅指这种现象还是暗示具体人?王市长从地区纪委调康市不到一届,却颇得人心,他不至于利用讲话影射什么人吧。但是,康市政府班子一正十一副,这次换届地委只定了一正六副的职数,本来市长们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在这上与下的关键时刻,那弦就绷得更紧了。涂副市长会不会在这次换届中败北?出院后的种种迹象以及人们的冷淡态度使我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阴影总是笼罩着我的心灵。
        唉,想这些干什么?
       报纸到了,都去抢着看各自爱看的报,找自己的杂志、信件。我毫无兴趣。独自走出办公室,政府门口的五针松幽绿招人,两盆香水月季含苞待放。花草不是俗物,却被俗物们弄做高雅的点缀。花草有知,也该有被捉弄的感觉。
      “雅兴不浅呵,头儿。”骆刚首长派头般拍着我的肩膀。“有个叫聂文的想见见你,我的哥们儿。”
      “我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也不认识这个人。”
      “这没关系。他是地委纪委书记的内侄,咱们王市长调康市前就在他姑父手下当差,他以前在地区电视台工作,后来搞过外贸、旅游,发表过报告文学作品,最近被派到我市文联──”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没兴趣。”
      “你这人糟就糟在这里,以为举世皆浊你独清,其实你错了。我劝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问题,不要一听到别人有背景就反感嘛。这是他的名片。”我接过名片,一串吓人的头衔差不多占据了名片的大半,真他妈俗,而最后一行则是中共康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联主席。原来是想通过文联进入仕途。
      “你是作家,他是文联主席。人家对你有礼,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暂住市宾馆215号房间,你什么时候去都行。”说着他走到停车场,叫出一辆皇冠。“头儿,忘了告诉你,地区的几个铁哥们儿来看我,我带他们去郊外兜兜风。今天不上班了。”
        这家伙太狂了。他还懂得什么叫尊重别人吗?我再无心转,便回到办公室。全科的人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先是议论一起凶杀案,接着便是物价上涨、工资和住房。每天都是这样。可我自己呢?王市长的讲话稿放在桌上。我怔怔地看着。满篇的汉字突然变成了雨点、冰雹。我在风雨雷电中穿行,浑身湿透,落魄如丧家之犬。
        就在这时,突然接到涂副市长的通知,地委组织部的一位科长在市宾馆召见我。那一刻,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眼儿上。地委组织部来人召见我,这意味着什么呢?我望着涂副市长,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他却冷冷一笑。“省委决定在县市班子换届前集中宣传一批领导干部的典型,地委组织部点名要你撰写王市长的事迹。作家嘛,现在该你大显身手了。”
        原来是这等差事!
       受到涂副市长的嘲弄,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反感情绪。但是,我仍然怀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心情赶到了那位科长下榻的市宾馆。等我赶到,会议室里已坐满了康市的所有首脑人物。涂副市长已在我之前赶到了,而且还是会议主持人和材料牵头人。这叫我十分意外和不解。他抢先将我介绍给地委组织部的那位科长,并对着王市长大加渲染我的才能。我看着涂副市长的表演,一种厌恶鄙夷之感油然而生。当在场的头头脑脑人人都发表见解之后,撰写王市长事迹的通讯便被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给了我,并授权对王市长本人以及相关人员进行全方位座谈、采访。而且调子已定,文章将在省报和地区日报发表。我隐隐地感到,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好差事。作为一下部下,我很难准确把握和评价自己的上级,很难摆布平衡领导者之间的关系,他和涂副市长的关系似乎也很微妙,再说文章发表以后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和反应呢?我再次被推到了进退两难的波峰浪口。
        但是,我无法拒绝!
 
                                         九
        在紧张采访王市长的空隙,我按骆刚的指引,来到市宾馆215号, 拜访那位新上任的文联主席。但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却叫我十分诧异。原来是在蜡梅公园纠缠咪咪的那个人——那个自诩为青年作家的家伙。他就是文联主席?我愣住了。
      “想不到吧,作家先生,我们早已打过交道。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识嘛。你是康市文坛名流,我没有理由和你计较,咱们握手言和吧。请进。”
       看来他就是骆刚介绍的聂主席无疑。我走进屋里,房间里正在放录相,柔和的壁灯给房间凭添了几份朦胧、温馨。但录相却充滞着淫荡,屏幕上一个赤裸的女人从远处走来,胸部和腹部越来越清晰地放大在眼前。进了屋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个欣赏录相的女人。杏黄色迷你裙薄如蝉翼,经过修饰的两乳像倒扣着的日本富士山,迷你裙与长筒袜之间裸露出粉嫩的皮肉。床上还散乱地放着裸体扑克牌、卫生纸、巧克力,床头上放着香烟、水果、高级香水等,透露出一种奢侈而淫乐的气息。
        “我来介绍一下吧,她叫──”
       “你有什么吩咐,请讲吧。”没等聂文讲完我便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地方不是我待的,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来。“我还有急事。”我补充道。
       “急着去为市长大人树碑立传?”
       “这与你无关。我是受命履行我的职责。”
       “对对,是受命。咱先不谈这个。听说你打算出一部小说集?不过,现在出书可不是学生印练习册,得打通许多关节,得花钱买书号。实话告诉你吧,我已弄到几个书号,计划编一套报告文学丛书。我当主编,请你出任常务副主编,市里的主要头头们都是编委。这是筹资出书,企业作后盾,是个赚钱的大门路。我们成立一个企业文化编辑部。一套丛书编出来你就是大富翁了,到那时还怕你出不了小说集?”
        出小说集?这对我确实太有诱惑力了。为了出版散文集《雨夜梦想》我花去上万元,但是出版小说集一直是我的心愿。“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行,不过要快一点,时间就是金钱嘛。我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他从床上那个女人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手稿。“这是我新写的一篇报告文学,省里一家大型刊物答应发表,请你给我润色一下吧。”他把稿子递给我,然后狡黠地看着我,“听骆刚说,涂副市长很器重你。可这个人你不能跟。他快完了。告状信都写到中央纪委了。”
        我握着稿子,机械地怔在那里。这时从外走进一男一女,聂文忙去应酬。我独自走出门外。聂文在屋里喊道:“写王市长的文章你可要卖点力气。他少年得志,大器早成,势头大着呢。攀上了他你将来就有出头之日了。”
       “扯淡!”我几乎是逃着回家的。
        那个晚上,我差不多通宵未眠。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和女儿们的梦呓,我感到十分愁怅,泪水无声地流在枕边。为什么生活总要把我推到一种难堪的境地?总是让我接受各种阴风冷雨的无情鞭笞?拂晓前我终于入眠,梦中各种龇牙裂口的丑恶嘴脸交替在眼前出现。我被恶梦吓了一身冷汗,醒来聂文的稿子还压身下。汗水把稿子浸湿得几乎无法辩认。
        接下来我便专心致志地座谈、采访王市长的事迹。因为有地区组织部的尚方宝剑,采访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我在市政府生活十余年,成天与当官的接触,但真正把书记、市长们作为采访对象进行推心置腹的交谈却从末有过。通过一周时间的采访,我终于发现,领导层也是一群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常人的幽默、牢骚与喜怒哀乐。揭去领导者与权利的面纱,他们更显得平易、随和,而且谈吐不凡。怀着这样一种激动的心情,我结束了采访,开始对素材进行过滤、消化。在我的心中,一个活生生的七品市长开始立了起来,他完全可以代表我们党的那些优秀分子。希望世事清明,希望生活美好,希望清官复出是人们共同的心愿,而以极大的热情饱蘸笔墨反映这方面的典型和人物,正是一个作家义不容辞的职责和良心。怀着这份虔诚,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我开始投入了紧张而愉快的写作。
 
                                 十
        连续三个夜晚的挑灯夜战,弄得我精疲力竭。晚上,妻子一个劲催我睡觉。躺下不到五分钟,灵感又来,爬起来继续写。妻子索性放弃努力,赌气道:“好吧,只要你挺得住,就再挺一个通宵吧。明天早晨叫醒孩子的任务就交给你。”结果天亮前我躺在桌上睡着了,醒来一看手表:7点25分,离学生上课时间只有35分钟了。 可两个孩子都叫不醒。
     “起床!”我一巴掌打在老二屁股上。她翻过身又睡着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给她一巴掌。她捂着屁股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醒了老大。老大惺松懵懂地拿起圆领衫便往两条小腿上套。我又给了她一巴掌。结果两个都哭了。
      “谁再哭,还揍。烦死人了。”
      “你心里有事儿拿孩子出什么气呀。”妻子赶忙起床。“你呀,叫我怎么说呢?你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夜里还要没完没了地写。怕吵了你,我们娘儿仨挤在一间屋子里,她们有时连话都不敢大声说。还对不起你?别人没烦,你倒烦了?!”
        看看妻子,我无言以对。妻子又教书,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她没烦。我烦什么呢?
        一个上午我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怔怔地对着稿纸,越想越浮躁,越急越没感觉。下午索性去公园划船,晚上又去红都跳舞。回家后,妻子给我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然后领着孩子们去另一间房里休息。我的情绪大振。这个通宵写得顺手极了。当太阳从万年山升起的时候,我的这篇6000余字的人物通讯也就大功告成。接着用一天时间稍作修改,便送交市委常委集体审定。市委书记要我在会上宣读。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众口一词,当场通过,晚上,妻子特意为我做了一桌好菜。我一下喝去半斤白酒,之后便大睡了两天两夜。我太疲劳了,也太兴奋了。
        稿子送走以后,我度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上班下班,读书看报做笔记,心情相当平静。
       收到《康市日报》周末版时我正在阅读一份内部参考资料。翻开报纸,一个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一个风流女郎的泪痕》。整整一个版面,叙述的是一个化名香香的女工如何从一个有理想有才华的女青年堕落成暗娼的全过程。这是一篇纪实文学,但我一读就明白,文章写的是潇潇,是潇潇啊!这是真的吗?我前天收到《汉水文学》的用稿通知,编辑部还等着发她的生活照片和创作谈呀。这太叫我难以接受了。
        我把电话打到老K的星汉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老K不在,打到他家里,盲音。我不甘心,骑了一刻钟自行车赶到他家里。门虚掩着。这家伙果然在家。我闯进卧室。他竟然还在睡大觉。枕边放着移动电话。我拉开被角,一个女人的惊叫吓了我一跳。两人正一丝不挂地搂着。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时看到这种场面。老K真变了。“你他妈的干这种事连门都不晓得关?”
      “对不起。”老K坐起来坦然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时候来,请先回避一下吧。”
      “潇潇出事了,你不知道?”
        我走出门外,心里说不出的悲哀,为老K,为潇潇,也为我自己。老K穿好衣服走出来。
      “进屋说吧。”我没动。他接着说:“你不知道潇潇有多可怜,他们家太穷了,全家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她不过是一位20多岁的姑娘啊。她是被迫,不,也不完全是被迫。她是用牺牲自己的办法拯救全家。她已辞掉工作很久了,每天去给外商或外地游客当导游,晚上陪舞,后来发展到陪聊、陪宿。这样一天可以赚到大几百甚至更多。上个周末她在宾馆与一位深圳老板同宿被保安人员堵住,男的是来我市投资的,没罚,她倒罚了三千元,还抓去关了几天。她的罚款还是我替她交的呢。现在已经没事了。”
       “就这么简单?”
       “你说类事情能有多复杂?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别信报上的捕风捉影。”
       “可她是你的邻居,又有才华,你应该挽救她。”
      “怎么挽救?你是不了解他们家的情况。其实,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在什么都在贬值,知识、文凭、文学、人格、道德,唯有金钱万能。如今是全民皆商,有谁不在拼命地捞钱?可那些无职无权无地位的弱女子有什么?她们只有一副色相。能挣到钱干什么不可以呢?潇潇这样做,其实也是一条生路,赚够了钱,有了雄厚的资金再从事精神文明,再从良当作家嘛。”
         我望着老K,对他这时的幽默很反感。“今天,起码在这个时候你不配与我讲这番话。告辞了。”             我独自到了潇潇家,到了潇潇家我才感到后悔。这个时候我来干什么呢?
        潇潇穿着灰暗的便装,趿拉着拖鞋,头发松散地披着,眼睛默然无神,充满艾怨与委屈,脸色苍白而憔悴。
      “您坐。”话说得有气无力。香烟、开水,都没有。她慵懒地在我对面坐下,已是弱不禁风了。
        我坐的地方正好对着整个房间。她家的一切一览无余。这能算个家吗?仅仅一间半房,半间作了潇潇的闺房,另一间一半是她父母与两个弟弟的寝室,一半是厨房,中间一方布帘隔开。屋里没有任何上档次的家俱,唯一的贵重物品是潇潇房里的书和单卡收录机。在靠近厨房的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病人,毫无生气,已经成了植物人。他是潇潇的父亲。
        潇潇开始向我叙述她的家史:“我爸爸原是工厂里的汽车司机,两年前翻车压断了腰,就一直躺在床上。我母亲是农村户口,长年靠爸爸的工资养活。爸爸出事后,妈妈就靠捡破烂挣一点生活费。我脚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读初一,一个读初三,成绩都很好。我一直想把他们供养出来,可我每月只有60多块工资啊。如今60多块钱顶什么用?我──”
        她欲言又止,肯定还有更深的苦衷。我不想再听她的那些辛酸的叙述了。她已经够不幸够痛苦了,我何必再去揭她的伤疤呢?我把编辑部的信和用稿通知递给她。
       “用稿通知?我的小说发表了?”她接过去迅速地游览着,接着把头深埋在用双手捧着的用稿通知单中,久久不动,全心体会着个人价值被承认的幸福。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戚然地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好,可是,这已没有必要了,一切都太晚了呀。人家知道了我的情况以后还会给我发表吗?”她终于无声地哭了。
       “潇潇!”
      “沙耘老师,我不值得您同情、怜悯,我是自作自受,但有一点请您相信我。我的这颗心是洁白的。我好恨──好恨啊!”
       我离开了潇潇和潇潇那个散发出霉味药味的家。夜里,我辗转难眠,潇潇的身世和她那声泪俱下的诉说使我很难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平呢?仅仅是因为命运吗?我多么希望潇潇重新振作起来啊。
        第二天早晨,我一走进秘书科就接到咪咪的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电话:“潇潇昨夜投河自杀了!”
        整个上午我的脑海几乎都处在一片真空之中。自杀了!像潇潇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才女又有什么能比自杀更能证明她的心灵是洁白的呢?潇潇终于进入了没有烦恼没有欲求的天国。这也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归宿啊。我把《汉水文学》的用稿通知和信件点燃,看着它在我的手中烧成纸灰。一阵清风吹来,纸灰散发在空中,飘飘远去。啊,一个弱小的年轻女子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生与死,原来仅只一步之遥!然而生命仅仅只有一次,短暂得就如雷电闪烁的一瞬,此后就永远不会再出现,我们为何不百倍地珍惜呢?蚂蚁尝切偷生,何况万物之灵长的人类。自杀,轻生,无论再充分的理由,都是最愚蠢的行为。
  
                                    十一
        连续七天的暴风雨,把康市淋成了重灾区。就在这七天的暴风雨中,我的心中也经历了一场风暴的侵袭:冷雨、冷风,还有冷冷的目光、冷冷的讥讽。就在我的那篇人物通讯发表当天,我便成了康市的新闻人物,我与王市长都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首先作出反应的竟然是涂副市长。在常委集体审稿时他是最先表态的,然而文章出来后,他却到处散布谣言,说什么材料不真实,许多情节都是作者的杜撰,甚至还说作者与主人公都在沽名钓誉。人心太险恶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出力讨好,但这个结果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我反复阅读发表的文字,除了不该在地委组织部那位科长后面署上我的名字之外,我并没有说过头话呀。我懂得新闻的真实性原则。但我在什么地方犯了众怒呢?经过七天的反思,我终于明白。我可以写争鸣小说,写纪实文学,写嬉笑怒骂的杂文。但我不该去写一个现任市长,何况这个人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我的真诚被误解了。
         我有口难辩。
        暴风雨过去,阴云仍然遮住天空。我的眼泪流在心里。更叫我无法接受的是迟迟未决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一职,也在王市长事迹见报的第二天确定了。市委红头文件下来,骆刚被任命为康市政府办主任。据组织部朋友透露,民主推举我得票最多,而且在某些方面我已在履行办公室主任的职责了,然而结果却是这样!
        我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走进办公室,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
        这时骆刚进屋,我的那些部下都蜂拥而上。一个个甜甜地叫着他的官衔,刚从打字室调到秘书科的年轻小丫头还从他身上掏出伍拾元人民币,自告奋勇地去买喜糖。我强压着内心的反感与被人耍弄的苦痛,默默地做着一些应做的事情:扫地。倒痰盂。洗茶杯。夹报纸。
        离下班还有一刻钟,凑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地走了。我末动。最后一分钟时,骆刚走到我的身旁说:“老科长,咱们找个地方喝几杯吧。”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也是第一次尊重别人。
      “可以。”我没加思索就答应了。
       他叫了一辆富康轿车把我们送到市宾馆,肥胖的宾馆经理早已恭候在门口。我们径直走进餐厅。
       菜并不丰盛,但都十分可口。桌上摆有茅台、啤酒和葡萄红酒。“咱们俩痛痛快快地喝酒,不谈公事。请。”他拿过一瓶茅台,给自已斟满,一口喝下,然后看着我。
       我拿过一瓶法国白兰地给自己斟一杯,也一口喝干。然后各自再斟,再饮。
       看来对这次职务之变他并不十分激动,而此时我也并不悲伤。
    “头儿,啊,我这么叫惯了。以前我是你的部下,谈不上唯命是从,也不致于叫你太为难。今后从个人心理上讲,我仍然是你的老部下。”
       “谢谢。用不着笼络,我这个人跟谁都叫爹。”
       “一个办公室主任,正科级职务,犯不着你这么耿耿于怀。你以为我就这么看重这个职务?我是赶上了时机。当然,有了这个职务作阶梯,再上就容易多了。我知道你能力强,工龄长,为了对家人和朋友们有个交待,熬得很苦。这次也该你上。但干部任命中的各种复杂关系你是没法弄明白的,劝你索性就糊涂一次吧。你的笔头子厉害,升不上去还可以当作家。在这次变动中,我个人并没做任何手脚。我还不至于那么卑鄙,与你争饭碗。谁让你在关键时刻出那么大的风头啊。你觉得自己是无私的、善意的,也可以说是出于党性。可别人偏说你是别有用心,借吹领导向上爬。你向谁解释?我今天是推心置腹,真心相告,咱们同事数年,并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今后更应该捐弃前嫌,相互照应,合作共事。干杯!”
        碰杯。同干。
       “聂文与你合作编辑报告文学丛书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这对你是个两全其美的事。现在又正是时机,你何乐而不为?”
       “不感兴趣,不感兴趣的事我没法做。我讨厌见到聂文,讨厌一切人。”
      “有这么严重吗?其实聂文也是想帮你一把。出书对写书的人很艰难,但对不写书的人却很容易。如今就这么怪!难道你还没有悟出一点道理?咱们不谈这个话题。告诉你,老涂这个人你不能跟,太阴险,靠不住,是个过河拆桥的角色。跟领导,一定要认准人,你不过才36岁嘛,不能遇到一点波折就这么悲观。我们那班铁哥们已经有点势力了,你要耐心等待。”
      “真他妈俗!”我猛地站起来。“不谈公事?你已讲得够多子。我郑重告诉你骆刚,从现在起,老子谁也不靠,就靠我自己。”
      “痛快!”他也站起来,两眼逼视着我。“今天我才第一次发现你还是个男子汉,还有点骨气。告诉你,做人不能太窝囊,顶天立地,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今后对我的工作,你必须支持、协作,也可以说照办。但你也完全可以放心,更深的含义我就不明说了。我骆刚决非不义小人,我会尊重你的。”他抓起酒杯。“干不干?”
      “干!”
       我们同时干完,同时掷杯于案。他睁着泛红的眼睛盯着我:“我真诚地奉劝你一句,今后的日子还长,放聪明一点,圆滑一点,熬表现没用,多玩几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对你不会有坏处。”说完扬长而去。餐厅里,我一个人愣着。我拿过一瓶五粮液,一口气喝去大半瓶,早已淤积在胸的悲愤与委屈随着烈酒的热力一起涌上心头,泪水就像春潮一般夺眶而出。
        我醉了!
  
                                      十二
         咪咪,咪咪——
        我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这个亲切的名字。我相信听到我的呼唤她一定会惊喜地走出来,热烈地和我拥抱、亲吻。我一定要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的热情温暖我的一颗苦寂无助的心。
        可是我幻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咪咪站在窗前。她很专注。直到我走到她的身边仍然毫无所知。她的波浪长发披在肩上,正好盖住无领透明衫裸露的那一部分,下身穿一条乳白色短裤,手里握一叠画稿,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从她的半边脸上可以看出她的悲戚与忧伤,眼角下有条明晰的泪痕。她刚刚哭过?
        看到我,她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泪水唰一下流了出来。
      “美展被取消了。我在美专的模特儿合同也提前终止了!”她喃喃地说。
        原来是这样!本来是我到她这里来寻求安慰,看来现在该我安慰她了。“这是因为什么?”
      “莫名其妙,毫无道理,说是市委宣传部的指令性意见,公安局还要审查所有画稿。这与公安局有什么关系?”她看着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破涕一笑。“瞧我。你来,我应该高兴才是啊!”
        她关上窗户,拉上天蓝色窗帘,然后打开红蓝紫三色彩灯。屋里立刻充满着梦幻般的色彩。房间不大,但布置得非常典雅温馨。正墙上装饰着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和老贺野修市的《湖畔少女》,侧面则是她自己的黑白肖像油画,装饰得也十分精美。油画旁边挂着画板和蓝色遮阳帽,靠床的地方安放着豪华镭射音响,梳妆台上破例地没有放高档化妆品,倒是一尊维纳斯女神像格外引入注目。床上放着一把小提琴和一个毛茸茸的黄色雄狮,地下还有红色霹雳鞋,鞋的周围全是撕碎的画稿。
      “哎,你坐呀。”她让我坐在她的床上,把手中的画稿交给我。“委屈一下吧,我去换套衣服。”
       她走进更衣间。我便开始欣赏以她为模特儿的画稿。全身的、半身的、卧势的、立势的,每一幅画都从一个角度表现出一个深刻的主题。咪咪的形体真美。面对这些人体画稿我感到:去掉任何装饰的人体才是完美的、纯真的,任何一个自主的人都会坦然地面对这些美好的裸体,从中获取美的享受,得到启迪,只有无耻小人才会用淫秽的目光看待裸体艺术。面对这些画稿我几乎如痴如醉了。”
      “好了,作家先生,美吗?”她飘然地走到我的面前。
        呀,她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紫色的连衣裙,衬着一朵绿金芙蓉胸花和一条黄色项链,显得既素雅又高贵。看来她对我的事全不知晓,在这个时候提起也就毫无必要了。
      “来点什么?雪碧、威士忌还是水果?”
      “你真阔呵。”
      “谈不上阔,但收入还可以。我原是机关团委书记,就因为把机关文化生活搞得活了一点,丰富了一点就受到了责难,甚至有人把两口子打架、第三者插足也推到了我的身上。真是天方夜谭!此处不留姑,自有留姑处。在康市我是最早停薪留职的机关干部,结果却被炒了鱿鱼。这样倒干净。我现在干红都夜总会副总经理,月薪可以拿到5000元,如果高兴,晚上陪客人跳跳舞还有更多的收入。去美专当业余模特儿是无偿的,那是艺术,我不想让金钱玷污艺术,但人家要给,一次80元。不过,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终极目标,告诉你,我想当画家。”她在我的身边坐下,把一灌饮料放在我的手上。
       她从画稿中抽出一幅题为《忏悔》的油画。我们共同欣赏着。画面是一位半身裸女。裸女微仰着脸,双目翘望,似乎在向未来展望,表现出一种青春少女的纯真与梦幻。这些从形式到内容、从思想到艺术都很有品位的油画为什么不能展出?
      “现在人们对人体模特儿有偏见,视裸体艺术为洪水猛兽。但我不怕。我就是冲着那些伪君子来的。这是艺术是事业啊。”她又抽出一幅。“这是我最后一次当模特儿老校长亲自画的,送我做纪念。”
       我看着这幅《沉思的少女》。画面是一位全裸女孩。背景是宽广无垠的海洋,一轮红日正从海面冉冉升起。少女一只脚站在温柔平静的海浪中,另一只腿曲起,正好挡住腹部下面的部位。左肘支膝,手背托着下颏。另一只手撑着浑圆的大腿,目光凝视远方,整个身心都专注地进入了一个美妙、理想、神圣的境界。
       画的意境深深地打动了我。老画家正是通过自己画笔下所展示的人物形象和丰富的思想内容激励咪咪:战胜平庸,抓住时机,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
        面对画像和咪咪,我心中有一股激流在涌动。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黑色的眸子秋波一般明激、丰富、热烈而满含期待。我伸手把她拥入怀里。
      “你真好!”她感动了。两泓秋水,神采飞扬。
         我想说:我并不高尚。我也庸俗、也懦弱、也卑微、也自私,甚至──
        她用一个指头按住我的嘴唇。“我不要你回答我,我愿和可爱的人在一起。愿做我热爱的工作,而且不惜失去一切。”她紧紧地抱着我,双手无意识地轻轻揉弄着我的肩膀。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胸脯。我感到那里凉凉的有些湿润。她动情了、流泪了。
      “人生就那么六七十年光景,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好比风中的一盏灯,风一吹就灭了,就没我们啦。该好好地活呀!想爱就爱,想哭就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指指点点,多好啊!”
      “唉,还是不谈这个吧,听了叫人怪伤感的。咪咪,我给你看看手相怎么样?”
        她顺从地把一双手伸开放在我的手中,但她的情绪仍然处在一种低落的状态。她有一双表演和演奏气质的纤纤素手。她右手的金星阔大,感情线深而有力,只是生命线中间折断了,但折断处有一个方框保住了断口,预示她一生虽有几次风波仍能安然度过。
      “别自欺欺人了。”她一笑,把手收了回去。“我的手相不坏,生命线、头脑线、感情线都好,可我不信。人关键要看他自己怎样活,对吗?但一个人真正要想活出自己的方式来也难。人们不理解我的工作、为人,好多人把我看成坏女孩,在康市能这样真诚待我的恐怕只有你了。别看我成天乐呵呵的,可我心里苦,苦不堪言。真想躺在一个我可以依赖的喜爱的男子胸怀里美美地长睡不醒。”
       “还是找个伴侣吧。这对你的事业有好处。”
       “我怕,怕被家庭所累,怕进了城再也出不来了。我不是独身主义者,人还是要找的。我想找一个老实人。最好是教书匠。我要攒一大笔钱。40岁以后,他教书,我就辞职,在家里当个好妻子。等他退休了,我们就去游山玩水,走遍全国的名川大河,风景圣地。玩累了,玩够了,满足了,各人在血管里注射一支氰化钾,就像马克思的二女儿劳拉与丈夫拉法格一样,毫无痛苦、遗恨,安然地离开人世。”她起身打开窗户,注视着茫茫夜空。她为自己的话而感动了。
        我回味着她的话,也站起来向康市的夜空望去。我一向以为自己对庄子和萨特有所研究,其实我只不过学了点皮毛,咪咪的几句话就解除了我多年的疑窦。人生是什么?人生不就是在能干事业的时候痛痛快快干自己所热爱的工作,在不能干事业的时候能痛痛快快地享受生活吗?为什么要去追求一些非分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呢?在咪咪的面前我的那些对仕途的想法和作派显得多么荒唐可笑。咪咪啊咪咪,我多么希望今宵此刻能够永存永驻,多么希望以你的清纯清洗我的俗气与市侩!但是——
         夜深了,我该走了。
      “你要走吗?”她的声音有些颤动,眼角挂着泪珠,整个面部始终对着窗外。“你为什么要走啊?好吧,你还是离开吧,离开吧。我就不送了。”
        我慢慢地离开咪咪,离开那间毫无杂质的温馨的闺房,走进茫茫的浓浓的夜色之中。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失落了,茫然不知所措。
        我漫步在午夜街头。街头的卡拉OK如茫茫夜空中的不灭星辰,有人在幽幽地清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酷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十三
         一觉醒来,涂副市长突然调动了。这消息在我其实已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了。我对他的种种反感、鄙弃也在这时一笔勾销。政府办下派干部的事随着骆刚的上升和涂副市长的调走而被搁下,但我的心已无法专注于市政府机关了。我开始思考着一个决定自己未来命运的大问题。
       “李科长,带几个人去摆一下凳子吧。”骆刚说。
        于是我就去搬凳子。一个上午我请摄影师、搬凳子,完全是一种机械性的劳动。全体政府办工作人员在市政府门口与涂副市长合影留念。我仍然在履行着一个秘书科长的职责。
        康市政府班子不团结的问题不仅惊动了地委,还引起了省委的重视。省地两级联合工作组在康市考察一个多月,几乎所有副局级以上干部都参加了座谈、投票,还进行了广泛的民意测验,最后却是皆大欢喜。王市长升为市委书记兼市长,党政一肩挑,涂副市长调往一个山区县担任县委副书记,另外10位副市长三人进人大,两人进政协,一人调地区行署工作,而骆刚却意外地被增选为副市长,接替涂副市长的工作分管机关。这样康市政府班子职数就由12人降为六人,成为全地区年龄、文化、性别、党派等结构最为合理的班子。省报还为此编发了通讯,并刊发了评论员文章。然而,我对此已不太热衷了。我已成了局外人。
      “不要了。”在我搬最后一趟凳子时骆刚喊道。 
        我端着凳子站在摄影师身后,涂副市长突然从中心位置上站起来喊道:“咱们的大科长怎么不来呀,位置给你留着呢。集体合影后,咱们单独来一张吧。”
        大家都看着我。我感到非常坦然。我向涂副市长看去。他这个人其实是可悲的,此时此刻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经降低到一个可笑的角色了。我冷笑一声:“涂副书记有兴趣,你就自己照吧,恕不奉陪了。我祝你青春永驻,官运享通。”说完丢下凳子,转身离开了那里。回到秘书科,我感到很气愤,一把推翻办公桌上的茶盘。啪,茶杯砸碎了两个。
        办公室里静极了。就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发什么脾气啊!我把茶盘与茶杯碎片收好,再看看自己用过的办公桌、电话机、文件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依恋之情。老朋友们,我要与你们告别了。注定,这里不是我的栖身之地。
        嘟──嘟──
        电话铃响了。
       我踌躇着。毕竟我接了十几年电话,有一种本能的习惯,便小心地拿起了听筒。没想到打电话的竟是聂文。此人在这次人事变动中荣升为市委宣传部长,还兼文联主席之职,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我刚准备撂电话他抢先说道:“哎呀大作家,我找你找得好苦。咱们讨论一下编辑企业报告文学丛书的问题吧。”
        听到他的话我很反感。这个时候我对出书与对仕途一样,全都不感兴趣。“谢谢部长大人提携。我这个人不识抬举。鄙人的这点才华不值钱,但不想随意糟蹋!”没等他答话我就撂下了电话。我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放下电话骆刚就走了进来。“你先别走。请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吧。我有事找你谈。”
      “因为没有和老涂合影?”我冷冷地说。
      “不,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是吗?我便随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骆刚担任副市长后显得干练、果断,一扫纨绔子弟的习气,也没有养成多少领导的派头。进门后他说:“我当副市长后,政府办主任一职再次空缺。经市长办公会讨论,决定──”
        我一听就明白了。我终于当上政府办公室主任了。听了他的话,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大笑。我想到了一块被别人啃剩的骨头。
      “你笑什么?”骆刚疑惑地看说我。“你不相信呢?”
      “骆刚,请你别在意我这样称呼你。如果三个月前或者更短一点时间有哪位首长找我谈这个问题,我会万分感激的。但现在这个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仔细比较了我们两人的能力,你这个人适合于指挥员而我只适合于当老百姓,人与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别。”
       “你在讽刺我吗?”
       “不,我是真诚的。你适合从政,像你这样的人当官应该说是百姓之福。你对我的关照,我很感激。但我有我的做人准则,有我的选择。如果你还念咱们之间的那么一点私交的话,就请你在这个问题上不要让我为难。”
       说完我便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请你还是考虑一下再决定吧。”他在屋里大声喊道。“你这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固执?”
 
  十四
        是的,我变得固执了,也变得大胆了,勇敢了。我挽着咪咪的胳膊向清溪河芳草滩走去。
        我们平静地走着,走进夏季,走进自然,走进深厚与纯真。母亲河啊,温馨在召唤。
      “我们游泳好吗?”进入芳草滩后咪咪建议道。
        我不会游泳。咪咪便把饰物、手表、钱包等一一取下,放在我的手上,又将上衣、长裤和鞋袜脱下毫不迟疑地放在我的怀里。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只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健美的女性。
      “委屈你了。我去游了啊!”
        她张开双臂,一头扎进水中。像海豚一样舒展自如地直插河心,然后缓缓地露出水面。在河中,她一会儿逆流击水而上,一会儿又漂流而下。那欢快轻松的节奏,那美艳无比的英姿一下把我带进了安徒生的童话世界。我面对的完全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美人鱼啊。她再次潜入水底之后便奋力向对岸游去。她从水中走向岸边,走入草丛。萋萋芳草包围了她。她在无数盛开的野花中掐了一朵红百合。她把红百合高高举起,向我致意。我也举起她的金项链默默向她回礼。我们之间虽然隔着一条河,但我们有理解、有信任,心心相映。这比什么都重要。她把红百合含在口中,一步步走向河水,直到河水淹没了她的颈部,然后双腿一蹬,四肢伸展,整个面部胸部几乎浮在水平面,平静地任何水驮着也漂流而下。含在中口的红百合就像一朵出水红莲。她那仰游的姿势令我惊羡不已。我也感到很快乐、很激动,顺着她漂流的方向跑着。我想喊、想大笑、想放声高唱。她像一只命运小船,那口中的红百合就如一盏理想之灯,指引我向着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丑恶、没有飞短流长、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弱肉强食的自由王国奔去。一时间,天与地、山与水、花与树、河中的她与岸上的我都融为一体了。她游了多久?我追逐她跑了多远?全然无知。一直游到一棵垂柳的浓荫下,她才款款上岸。水淋淋地一个人儿站在我的面前。
      “能给我擦擦背吗?”
        我有点惊悸地望着她的柔嫩的无抵抗的脊背。当我的手一接触,她就全身颤栗起来。她扭过头,用闪亮的带着可怖的双眼恳求地望着我。她不能自已了,而我胸怀里也泛流着一种对她报答的无限美妙的欲望。但我们都控制住了自己的激情与渴望。
        我们在草坪上坐下,接受着阳光的沐浴和清风的安抚。莹蓝透澈的天空,蝴蝶翻飞,水鸟啁啾,她侧卧着,一只手托住头部,半边身子埋在绿草之中,秀美的头发和嫩草杂糅在一起,丰满的胸脯上两座小丘巍峨地耸立着,圆润鲜明的小腹和幼稚深阔的肚脐里显露出青春少女成熟和渴望爱抚的信息,大腿与臀部那坚定而下奔的曲线显示着流畅下坠的风韵与华丽。在这具透明无瑕的躯体上完成了一个真正的女性。
        我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谁也不说话,不想说,都闭着眼。彼此感受着心跳,倾听着呼吸。世界没有了,杂念没有了,美与丑也没有了,连躯体也不存在了。世上只有两颗心,两个灵魂,两朵彩云,两粒在太阳折射下闪闪发光的水珠。
       “把衣服换上吧,比基尼太叫人难以忍受了。”
      “你真好。”换了衣服她说,“我好喜欢你啊!我不是坏女人。我很纯洁。我还是──”
        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我神经兮兮的。“你是好女人。我是好男人。这世上不会有比我们两个更好的人了。你纯洁善良,有才华,热爱生活,充满青春活力,追求理想和事业。这些我深信不疑,也非常钦佩。我不是柏拉图主义者,我需要你,非常地渴望,但绝不会在此时……”
     “谢谢你这么尊重我,理解我,信任我。好多男孩子和我玩朋友,说不到三句话就要接吻,拥抱,乱摸。他们想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心,弄得我把男人都看贱了。刚才我好怕啊。你要是那样做了,我会很伤心的,尽管我爱你,尽管我也渴望。你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男子。我希望你是完美的。我有个预感,在我这一生中再不可能遇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你的人格力量将会影响我的一生。我爱你,真的。”
       我感到眼眶湿润了,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因为我的母亲、妻子与女儿,我尊重所有的女性,珍惜美,珍惜人世间最纯真的感情。肉体的满足是暂时的,心灵的爱与人格的尊重才是永恒的、神圣的。有爱就能代表一切。我终于勇敢地吻了她,长长的甜甜的亲吻。
      “我真高兴!”她爬在我的胸脯上,亮亮的一双大眼晴含情脉脉地对着我。“我懂得你这个吻的含义和分量。我会铭记一辈子的。”
         我把她的头揽在怀里,目光向远方投去。远处是重重山峦,是悠悠闲适的流云。山以外的地方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啊,白沙河梅香泉在向我致意!
      “我觉得你决心脱离政府机关是一种非常明智之举,可是你为什么执意要去乡下呢?留在城里不是更好吗?各方面都方便,大家还能有个照应。哎,我们一起办实业好不好?或者你就专事写作,由我们供养你。其实老K也非常希望你和他一起干。他那个人有弱点,太自负,但对你绝无二心。”
      “老K重义气,我对他有过偏见,现在想来确实好笑。我想和他深谈一次,毕竟大家都是患难之交嘛。但对于我个人的去留,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想当一个作家,农村才是我生产大作品的土壤,至于机关生活我已很丰富了,随手拈来就是一篇精彩之作。”
      “可在感情上我还是不希望你离开。我舍不得你嘛!”
      “我还要回来的,当然也不会太快。我想沉下去一段时间,系统地读一点书,认真地思考一些问题,重新感受一下火热的农村生活。这些年的机关生活把我的棱角都磨平了,人也变得畏畏缩缩。但它对我的创作并非毫无用处,我仍然珍惜这段生活经历。我还很年轻,还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咪咪,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的鼓励和温暖。今后,我们永远都是最为知己的好朋友。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切的。我也祝愿你早日实现自己的心愿,事业成功!”
        我把她的金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又把她的一串开心钥匙挂在她的心口,然后,我在钥匙上深深地一吻,表达出我对她的无限的真诚和祝福。
       “我相信我们都会成功的,会的!”她喃喃地说。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四目久久地对视。
         她哭了。两汪泪水晶莹透亮。
 
                                 十五
         这个夏天比任何一个夏天都漫长,湿润。
        在这个夏天里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精心地对我的藏书、报刊和手稿进行了认真整理。面对一篇10年前的旧稿和杂志社的退稿单,我曾久久地沉思,一天无语。夜晚,梦总是萦绕在10年前的场景。于是,我便走回往日的欢乐、自信和踌躇满志。我已很久没有这种感动、祥和、豁达的心绪了。
        妻子在学校放暑假以后便带着女儿们回乡下老家了。这就给我留下一片自由的思维天地。而上班也只是一种形式。我在这片自由的天地里自由驰骋,常常伫立在窗前或者阳台,一片朝霞,抑或落日夕照,还是满月清辉,都能激起我无限的遐想。我开始处在一种创作的冲动状态。梦中,我常常回到乡下的老家,感受着家乡那种敦厚淳朴的民风。我从15岁走出故乡的那栋土屋后差不多20年没有嗅过泥土的芬芳了。但我的父母还健在,生我养我的那间土屋还在,孩提时代玩耍的土坡与小河还在。对我来说,未来不是梦,而眼前的种种倒像是一场梦境。
         我开始正式考虑到乡下深入生活的问题,开始起草我的辞职申请。
        正在这时,咪咪及时地给我打来了电话。她已辞去红都夜总会副总经理职务。她要随老校长去南方的一个开放城市,参加在那里举办的人体绘画艺术大展。咪咪是作为老校长的学生一同前往的。她已被美专破格录取,不是去做模特儿,而是去做学员、做画家!咪咪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的这个喜讯极大地鼓舞了我。我真替咪咪高兴啊!
        我刚放下电话,一个人便破门而入。是老K的女秘书小红。她给我带来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老K被捕了!
        这突然的消息使我目瞪口呆,刚刚还是座上客,怎么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告诉我,他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从收容所写给你的信。他要我告诉你,不要为他难过,也不要为他奔走。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
       小红走了,我仔细地回味着老K的话:“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这话太有哲理了。我打开老K的信。信是用铅笔写的,无头无尾,可以看出他写信时那种复杂悔恨的心情。我读着信,字字句句都强烈地震憾着我的心灵:
       
        ……想不到平生没有书信来往,而给你的第一封信却是在牢房写的。我是在去香港和东南亚考察回来的当天被传讯的。当时我非常冲动,我是优秀企业家、劳动模范、市政协委员嘛。但是进来后,经过干警的教育和开导,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进行了反思,我感到自己确实有违法乱纪的行为,比如偷税漏税、赌博、生活放荡不羁,竞争方式也不当等等。可我这些几乎都得到了有关部门和领导的默许,报纸、电视对着我吹,我是脚踏薄冰处处有保护。为什么?因为我有钱,名目繁多的赞助、摊派、捐资,来者不拒。我是财神,是唐僧肉,所以我是一路绿灯,即使违法乱纪,也处处逢险化夷。我的教训太深刻了。我是以身试法,用最大的代价接受法律的教育。法院正在对我的问题进行终审调查,我可能会被保释或被判为监护居住。法院这样做,也是出于对企业的考虑和对我个人的宽大和挽救。今后将如何经商、做人,在我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选择。我会百倍地吸取以前的教训,重新做人!
      &, amp;, nbsp;  ……
         我把这封信看了多遍。那一刻,我竟然变得非常地平静。老K与咪咪,从他们的变故中又一次加深了我对人生的领悟。我为咪咪高兴,同时也为老K高兴。他终于认识了自己。我把老K的信收好,重新动笔起草我的离职申请。写好离职申请后便向蜡梅公园走去。我以一种宁静的心情在公园内信步,待返回时已是华灯初放。
        家里亮着灯。呀,妻子已经从乡下回来了?我的心里突然有如热恋般激动。我推门而入。“爸爸!”两个女儿一齐叫道。这一声稚情的呼叫令我百感交集。
        妻子显然已回来多时,屋里清扫一番,脸上敷了淡淡的脂粉,穿的是我们恋爱时我第一次送给她的粉红色套裙,项链和戒指也是结婚时我赠给她的纪念品。一时间,少女与少妇时代的妻交替在我的眼前出现。原来我的妻也是这么美?机关冗务、官场应酬、曲意奉迎使我美丑不分、妻女两忘了。我太感动了,冲动地要去拥抱她。妻脸一红。“看你,孩子都大了!”
      “爸爸要和妈妈亲嘴──”老二拍着手说。
        我把一对双胞胎千金拉在身边,每人给了她们一个吻,此时此刻,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了。大女儿把我拉到书桌前。“妈妈还给你买了礼物。是书。”书桌上果然放着一大摞新买的书籍,全是我非常需要而且是 下了多次决心都因为缺钱而没敢买的作品集、理论书和工具书。我看着妻子的眼睛。从她的目光里我已明白一切。她已看了申请。她全力支持我。这样我的信心就更足了。
       “其实这事你应该早和我商量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你在市政府生活那么累,弄得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你生来就是做事业的人,在事业上你一定会成功的。官呢,能做就做,看机运吧,顺其自然。”
         面对妻子的理解与支持,除了感激我还能说什么呢?
      “两个孩子的工作我都做好了。至于我,忙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只要你过得愉快就好。孩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现在是众望所归,就等你了。”
        我心里一热。“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交申请。”说完就向骆刚的办公室走去。我感到我的脚步是那样地坚实、有力。是的,我会成功的,一切都会成功的!
 
 
 
标题: 贞姑娘回复“一个小卒”的评论
评论人: 贞姑娘 发表时间: 2006/10/13 12:31:53
内容: 文章是由作者自行发布的,作者在发布文章之前请先调整好文章的格式、字体、字号大小等,使整个网站规范统一。当然网站管理人员也在积极配合作者管理自己的网站。
标题: 一个小卒要发言
评论人: 崔德峰 发表时间: 2006/10/12 16:00:51
内容:

      好文,却没有格式,如同靓女回眸一笑却露出半口焦牙。——我们的襄军编辑们怎能让文字的格式如此这般?令学生惊叹。

    共2条  每页显示5条  第1页  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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