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又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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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6/7/18 20:01:13 阅读:2625次 |
我的姐姐,叫菜花。十八年前,她十三岁,我八岁。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她十二岁才上学,把最小的弟弟背着,把我引着,读了一年书。等我会走上学的路了,升了二年级,她就回来帮忙做事了。 “油菜开花呀黄又黄,爹娘要我下学堂,收起我的花书包,回过头来哟泪汪汪……“她穿件桃红夹衣,单腿跪在田沟边割肥田草,轻声唱着公社戏班子编的歌。 我放了午学,经过油菜花地,听见她的歌声,便躲在黄花丛中偷偷看她。 她两条辫子又粗又长,脸瘦瘦的,白白的,垂着双眼皮,很长的眼睫毛,睫毛象早晨的细草挂着小露珠…… “嗳,多好呀,小白花哩。“她把草架装满了,蹲下来歇息会儿,见一颗绿莹莹的地米菜,正开着可怜的小白花,春风中,瑟瑟发抖……她小心地揪着地米菜边的杂草,喃喃自语着。 我用湿土块搓成小泥球,扔在她头发上,她弹跳起来,辫子甩了一个圈,眯着长长的眼睛四下望。 “姐姐!”我蹦起来,抖落一身黄花瓣。 “快出来,看把油菜糟塌的……啧啧!”她笑的时候很小心,两个浅浅的酒窝现一现,雪白的芝麻牙一闪:“嘻嘻。”舌尖舔舔红色的嘴唇。笑完 了,拿起楠竹扁担,穿草了架绳,缩下单虚的身子,咬白了下嘴唇,才把那担青草挑起来,一甩一摆地走,十来步,就换肩,再远点,横着担子,连脖子也歪了…… 我跟她走在田埂上,折一根蒲公英,轻轻一吹:“嘘……姐姐,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断过,缠了帮的楠竹扁担吱溜吱溜叫。 “嗨!你哑巴了?姐姐!” 她歇了担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跌坐在田埂上,凝视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嘴巴动了动,站起来,扶正扁担,望望远方:阳光明媚的江汉平原之春,苕籽花一片烟紫;麦苗层层绿浪;淡蓝色的水田里,耕田人与牛,象墨疙瘩…… “唔——姐姐是个草命。”她重新挑弯了竹扁担。 竹扁担弯得象弓……扁担下,姐姐高了,壮了,黑油油的短发红扑扑的脸。她挑草、挑水、挑五谷,腰杆直、步子快,她栽秧割麦、绣花做鞋样样行。特别是唱起歌来不走调,声音又甜。大伙都夸奖她,青年们都喜欢跟她搭伴做事。可爹娘好象最讨嫌她…… “你晚上再偷偷跑到公社去唱戏、再跟那些小子们鬼蹦,老子打跛你的腿!”爹叉着腰大发雷霆。 姐姐放下饭碗,进了房,拴上门,摔东西响。 娘劝罢父亲后,小声地对着房门说:“野丫头,还不出来吃了饭上工!你爹说得也是,女娃家,要守本分哩。虽说新社会,兴自由,但你是早有婆家的人……” 呼,姐姐踢房门。 “贱货!”娘脑子,“前两年,你演戏,谁拦你?现在人大心大,外面闲话淹死人,你不要脸?……” 我读初中二年级上学期的一个中午,正在学生宿舍吃饭,突然听说姐姐喝了农药,在镇上医院抢救,我饭碗掉在地上,一气跑到医院。姐姐在铺着竭席的板车上,全身汗湿透了,嘴角有股褐色的药液。几个护士正按着她,灌肥皂水。她挣扎着,叫着:“我就是要唱歌……我就是不嫁给他……” 打那以后,爹娘再不骂她,她也再不唱歌了,到了年底,她要出嫁时,认真地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声嘶力竭。好多人轮流劝,她最后还是穿了新嫁衣,被一对哨呐、一对铜锣、一路鞭统热热闹闹地接走了。她嫁给了那忠厚老实的矮个农民,从此隔我们三十多里地。这是她小时候,老亲老戚们说定的亲事。 我高中毕业后,参了军,一套军装穿了整整八年,每次探家,是必定要接我姐姐回娘家歇几天的。 由于多种原因,我已四年没探家了。今年我探家,在家只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急匆匆地朝姐姐家去。 多么亲切的江汉平原之春啊!苕籽花紫得冒烟;麦苗绿得滴翠;昨夜小雨今日晴,水田白汪汪的,到处吆喝阵阵、犁耙水响……远处,油菜花象一片金霞,使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姐姐……岁月流水,她已是三个小孩的妈妈了!前两个是女孩,最小的男孩,算算也有五岁了……记得刚生这男孩时,七七年底,姐夫写给我的信: “大兄弟:革命忙。我只念过五年级,下学二十几年了,字也忘了不少,又忙,老不能及时回信,赔礼了。这回来信,报这个喜:我们到底又添了个学生娃。真的!我是木命,您姐姐也是木命,这学生娃一生下,都不大信命了。这学生娃的名字,您当舅舅的见识广,就抽空帮忙取一个吧。这是我拜托您的第一桩事。 第二桩事,求您在城里谋点治腰疼的西药。您姐姐生了这学生娃后,老喊腰疼。怕是生第二个女娃的时候,留下的疼。 第三桩事,求您谋几条便宜烟寄来。我们今年摘了超支帽,想把屋上那半边草换成瓦,把南边的土坯墙,换成砖墙。乡里现在烟最紧张,买不到烟,请不了干部,接不动师傅……” 灿烂的油菜花地边,有一个胡芦样的老龙潭,连着一条清清的小溪,绕老龙村三五十户人家。时已晌午,村里鸡鸣狗吠,家家炊烟枭枭。我沿潭连菜花小路,走向村头第一家半新半旧的瓦房。 姐姐?还是十二三岁,依旧穿件桃红上衣,两条辫子又粗又长!脸薄瘦的、白白的,垂着双眼皮,很长的睫毛,睫毛象早晨的细草挂着小露珠……她正低头在门口,在一个大木盆里切猪菜。 “金英!”我的大外甥女,我参军走时,她还拖着鼻涕,一下长得活脱是少时的姐姐了! 她弹跳起来,辫子甩了一个圈,眯细了长长的眼睛,两个浅浅的酒窝现一现,雪亮的芝麻牙一闪:“嘻嘻。大舅舅!”丢了菜刀,拍拍手上菜屑,朝屋里喊:“爹!您看谁来啦!” 屋里柴草烟,伴着干辣椒味。后面厨房锅铲响。“咳、咳。呀!是大舅舅回来啦!嗨嗨,嗨嗨。”姐夫额上几条抬头皱更深了,那树皮般的手一个劲在围裙上揩着,肌肉结实的短腿上,水田归来没洗净的泥星点点。“坐呀,您……嗨。”他拖过条凳,擦了擦,自己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房门半开,里面老三抱着枕头睡着了。这无疑是这个家庭里娇的孩子,他比城里同龄小孩穿得绝不差。 “我去抱他出来!”姐夫顿时年青了许多。 我拦住姐夫,坐下来,望着金英在鸡窝里摸了蛋,默无声息地下厨房去了。 “我姐姐呢?” “您没撞见?早上,和我争上嘴,牵着老二出了门,八成是到娘屋告状去了……唉——”姐夫坐了下来,支在膝盖上的双手撑着你垂的头。 “为啥?”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不知啥时戒了烟,摇了摇头,在我身边坐下:“为大丫头下学的事。您看,前年责任田一分,不少家里劳力多的男学生娃,都下学帮助赶活了。可您姐姐,硬犟着让这个丫头读。现在大人们起早贪黑在泥水里忙,家里,饭得人做、猪得人喂、老三得人引。我跟您姐姐商量几次,不听劝!”姐夫说到激昂处,站了起来,又习惯地用右手往怀里扒了扒,加重语气说:“乡里的女娃娃呗,读个高小就不赖了!昨天,我到学校办了大丫头的退学手续,您姐姐就不依了,说我眼皮子浅……还骂我是榆木疙瘩,说跟了我这辈子倒霉,下一辈子也跟着倒霉……唉,这……” “哟,您不也骂了妈妈?还想动手!”金英从厨房上前来,往桌上放菜。 “死丫头,有你插嘴的!”姐夫站起来,卷袖子。金英迎上来,头一昂。 “你!”姐夫背手直转,“真是看你大舅舅在这里……” “不在又怎样!敢把娘母子吃了?啊?”姐姐突然出现在大门口。 “姐姐!”我站起来喊道,真有些百感交集。 “大兄弟呀……您还真舍得回来!”姐姐进了屋,望着我,笑得泪光闪闪。她那长长的睫毛,已挂不住那泪滴。原来浓密的黑发薄了,已有些许银丝,四月田野的风,将这饱经日晒雨淋的头发吹散,并撒下了三五片菜花瓣。那两个笑窝,已变成了两条小沟……二外甥女从背里闪出来,甜甜地喊了声“大舅舅好哩——”见我从包包里掏糖,连忙跑到房里去,房门外,露半个脸,嘻嘻笑着。 “嗨,回来啦。”姐夫站在那搓着手,见我姐姐不理他,到厨房去了。金英拿了扁担水桶,要去挑水,正抚着我胳膊坐下来的姐姐,站起身一把夺过扁担:“你去喂猪,吃了饭下午到学校去。我上午跟你们校长说好了,看哪个再敢把你拉回来!” 我从姐姐手里拿过扁担,挑着水桶出了门,听姐夫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嗨。” “哪样说,你说明白!” “那老三也不能成天锁在屋里哭!”姐夫不笑了。 “谁叫你锁?” “屋里没人,他摸到水里怎么办?唉,只怪他奶奶去世了……” “奶奶去世了,还有外婆呢?” “哦?她老人家答应么……就算这样,屋里的事一大堆,难处也还不少啊!唉——” “没有难处,要你活着干嘛?你就会唉——唉——” “嗨嗨嗨嗨。” “‘嗨嗨嗨嗨’!”…… 春天的老龙潭,绿得发蓝。岸上油菜花,映在水里,碎金万点。一群雪白的红头大鹅,带几只绒球似的小仔,悠闲自在地慢慢划…… 水桶叩醒老龙潭,蓝天晃、白云闪、鹅儿摇……一切都在动,一切都在变……呵!油菜花、油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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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
《油菜花又开了》:黄河清早期小说的代表作 |
评论人: |
阿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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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 |
2006/7/19 12:08:40 |
内容: |
《油菜花又开了》是黄河清早期小说的代表作。这篇小说的成因极其偶然,在谈到该小说的创作情况时,作者说:“那是1982年的春天,我回故乡沔阳探亲。杨柳新枝,麦苗绿浪,燕了呢喃,油菜花开……农村一面实行生产责任制的春风,也吹遍了故乡的每一个村湾。”尽管如此,作者却没有象当时有些作家那样炮制一篇、三中全会带来巨大变化”的讴歌之作,也没有泡制农民不仅经济上富了,精神上也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深刻的作品”,他敏锐地发现:“责任田划分之后,农村师资剧减,农民劳动强度增大,许多学龄儿童迫于父母后计纷纷下学,已成了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有鉴于此,作者以自己的亲姐姐为原型,以处甥女这一代的命运如何为忧虑,写下了反映农村孩子失学这一重大社会问题的小说。小说发表以后,引起社会较大的反响,1982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此小说配乐向全国多次广播。这篇三千多字的小说,作家写得极认真,在结构上,作家作了精心的安排,采用双线结构,把现实与过去的对比写来,造成读者阅读心理上的反差效应;在叙述方式上,作家也作了一些新的尝试,如采用电影“蒙太奇”手法叙写姐姐长大的过程:“她重新挑起了竹扁担……竹扁担弯得象弓……扁担下,姐姐高了,壮了,黑油渍的短发红朴朴的脸”。这样来写,不仅简洁,而且也颇具诗意。在语言上,作家也“力求做到朴实的叙述,深情地描写”。
是黄河清早期小说的代表作。这篇小说的成因极其偶然,在谈到该小说的创作情况时,作者说:“那是1982年的春天,我回故乡沔阳探亲。杨柳新枝,麦苗绿浪,燕了呢喃,油菜花开……农村一面实行生产责任制的春风,也吹遍了故乡的每一个村湾。”尽管如此,作者却没有象当时有些作家那样炮制一篇、三中全会带来巨大变化”的讴歌之作,也没有泡制农民不仅经济上富了,精神上也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深刻的作品”,他敏锐地发现:“责任田划分之后,农村师资剧减,农民劳动强度增大,许多学龄儿童迫于父母后计纷纷下学,已成了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有鉴于此,作者以自己的亲姐姐为原型,以处甥女这一代的命运如何为忧虑,写下了反映农村孩子失学这一重大社会问题的小说。小说发表以后,引起社会较大的反响,1982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此小说配乐向全国多次广播。这篇三千多字的小说,作家写得极认真,在结构上,作家作了精心的安排,采用双线结构,把现实与过去的对比写来,造成读者阅读心理上的反差效应;在叙述方式上,作家也作了一些新的尝试,如采用电影“蒙太奇”手法叙写姐姐长大的过程:“她重新挑起了竹扁担……竹扁担弯得象弓……扁担下,姐姐高了,壮了,黑油渍的短发红朴朴的脸”。这样来写,不仅简洁,而且也颇具诗意。在语言上,作家也“力求做到朴实的叙述,深情地描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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