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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进那天和李婶她们打黄豆，抡连枷的胳膊都肿了。那时隆中公路上不允许生产队晒打粮食，宣传车用广播喇叭念几条毛主席语录，宣布一下公社规定，就没人敢到公路上去晒打粮食。夏季麦子、豌豆，秋季稻谷、黄豆等都是在队里的土禾场打。麦子和稻谷是用不同的脱粒机脱粒，豌豆、黄豆则是铺在禾场晒干了，一边是男劳力使牛拉了石滚碾压，一边是妇女们用连枷打。连枷有一根竹篙子，头上关节连着一个可以翻转的小竹排，抡起竹蒿子朝下一挥，那小竹排就在空中转一个圈，啪地砸在晒干的豆角豆藤上，打出豆角里的豆米来。打到傍晚，李婶对跃进说，你回去把那壶茶提给我喝喝吧。跃进知道李婶又在照顾他。因为禾场上有一桶凉开水还没喝完。跃进对李婶虽有点感激，但他认为他本应该在城里享福，能下乡吃苦受累，已经非常不容易，队里和李婶家里照顾他一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跃进走到龙泉溪附近，远远看见甜甜在那么吃力地挑水，他怔住了。
甜甜只有十四岁，在上初一。她很早就起来帮妈妈做早饭，中午放学就一个人做中饭，下午放学回来就做晚饭。她做的饭，锅巴焦黄，米汤盛在一个大钵子里，和着锅巴吃很香。她炒菜放很少一点棉油，却比地委食堂师傅做得要好吃。跃进吃饭，一般都是甜甜给他盛饭添饭。跃进认为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比她大些，又是客人。甜甜扫地、洗衣服都很勤快，但甜甜从不挑水。吃的水要经过旱地斜坡约半里路，到龙泉溪挑上来。一担水有一百多斤重。甜甜有次想抢他爹的扁担学挑水，她爹说你骨头还嫩，挑啥水，过两年再说。章家条件还好，也疼自己的女儿。甜甜挑水的头一天，她爹割芝麻时被毒蛇咬了，社员先用板车拖到公社医院，公社医院只能处理一下，说缺啥药，就赶紧送到襄阳地区医院。章叔整条腿都肿了，专家赶紧抢救。一个队的人都担心。李婶这天上午从医院回来对社员说，大家放心，人抢救过来了，腿也保住了，歇两天没事，大家安心做事。李婶是妇女队长，不准别人请假去看章叔。李婶要带头打黄豆，就顾不得挑水。甜甜放学回来见缸里没水，就自己挑水。
跃进过小桥，仰看甜甜挑水样子特别。甜甜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又比较瘦弱，她挑起那担水，桶底老碰石头。她肩膀也嫩，没压过担子，就连脖子都使上了，用“三个肩膀”横着担子往上挑，她弯腰走一步，腿就要抖一下。跃进加快步子，想过去帮她挑一下，就喊甜甜……你歇一下还没喊出口，只见甜甜回了一下头，连人带水桶就从坡上翻滚下来。跃进跑过去的时候，甜甜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但爬不起来。跃进看见甜甜趴在一块石头上，头上马尾巴散了，脸色惨白，手捂着肚子叫唤哎哟。跃进看见甜甜的肚子底下有血！血把甜甜的裤裆染红了。这天甜甜穿得是一条银灰色裤子、绿花褂子。跃进那时不懂得女孩子月经事，还以为甜甜受重伤了，赶紧来背甜甜。甜甜的小拳头乱打跃进，说你快走开，这不是受伤。跃进傻儿叭叽说，都出这么多血了！咋不是受伤？就又来背甜甜。甜甜急哭了，又用脚乱蹬跃进说，你好憨啦！你去喊我妈来！
跃进就飞快地跑到禾场喊李婶。李婶和跃进跑转来时，溪边桶和扁担还在，甜甜已经回家了。李婶进了甜甜住的小套间，小声地说着什么。跃进记起桶和扁担还在溪边，就跑去挑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挑水，他感到那担水在爬坡时的份量。水桶摔过，在滴溜着细水珠串儿，跃进眼里有泪流出来，不是因为肩膀疼，而是因为他感到羞耻与悔恨。他想，我凭什么让这么一个小姑娘去挑水？我有啥资格让人家给我盛饭？我给人家带来哪点好处？我家吃的穿的从哪里来？
跃进从此自己盛饭，包了挑水的活。跃进从此起早床，恢复跑步煅炼，接着主动帮队里捡捡粪，然后跟社员一起出工。
还有一件事，也让跃进感到羞愧。
秋收之后，那天下雨，跃进在章家拿把旧油布伞，打算去5队看看苏红她们。出门的时候，隔壁邻居马嫂，领一个拖鼻涕的小男孩来章家。马嫂对小男孩说，快喊知青哥哥。那男孩十来岁，在上小学，还拖着鼻涕。跃进记得他叫啥旺娃。旺娃吸溜鼻涕说，知青哥哥我问你一道算术题。跃进心里有点慌，说是整数题还是小数题？旺娃说，整数吧，应用题。就把算术课本递给跃进，用手指点点。跃进看那题是两辆火车在两条复线对着开，出发地点时间虽然不同，但平均速度一样，后来在某一处相遇，问要用多少时间？各走多少公里？跃进模糊记得自己小学也学过的。但这时跃进上看下看，左想右想，竟不知道咋算这道小学算术题。跃进跌坐在章家板凳上。王嫂说，呀，大兄弟你咋啦，不舒服啊？跃进结结巴巴说，啊，我头晕。王嫂就牵了旺娃说，哥哥头晕，我们不打扰哥哥，等甜甜姐姐放学回来，我们再问甜甜姐姐。
跃进再次感到羞愧，自己算什么烂知青？真他妈的辱没知青！跃进打把油布伞来到5队，问到苏红她们住处，收了伞就推门闯进屋去，王铁梅正换上衣，露出两个奶子。跃进赶紧退到门口，苏红用指头羞脸，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赶不上臭虫一丁点。
跃进说，我是不要脸，脸都丢完了，但咋连个臭虫都赶不上？
苏红就和王铁梅在那里咯咯笑。跃进扭头就走。王铁梅把跃进拉进屋来说，臭虫不是臭虫，是我们队长。就讲臭虫名字的来历。说臭虫从不冒然进她们屋。跃进笑了笑说，我今天可丢人了，就讲了两列火车对着开的算术题。苏红算了一会也算不出来，捂了脸说，真丢人，中学生算不到小学三年级的题。王铁梅瞄了一眼就说出了得数，并说咋算咋算。苏红说没听明白。跃进问王铁梅带没有带算术书。王铁梅说，我怎么可能带小学生的书，臭虫家书多，不知有没有。这时雨下小了，三人就一齐沥沥滑滑地到臭虫家来。
臭虫家里住得是泥壁草屋。这个草屋与别的草屋不同的是，它有“十柱落地”的老杉木柱。杉木柱被烟子熏过，黑红色，泥壁是冈材夹壁之后，再用基干土和了稻草屑糊的，结实而又光滑。屋顶是杉木梁、粗壮的楠竹瓴子，顶上盖的不是稻草，也不是茅草，而是整齐美观的漂草。正房是宽敞的四间，和章家的瓦房大同小异，一个堂屋，两间主房，一个套房。但整体比章家的宽敞。后面厨房却是红砖平瓦房。
没想到臭虫还是个木匠。3名知青走到臭虫门口，臭虫正在长条木工凳子上刨一个松木条。地下躺着一个刚做好的花格窗户。臭虫放下手里的刨子说，哟！都来了，稀客稀客！你是6队的孙跃进吧，不好意思，没空去看你。王铁梅问臭虫，这做得是什么？臭虫一边在桌上的茶壶倒茶，一边说，广德寺方丈的窗户。
苏红只认得斧子、锯子，指着另外木工工具问这问那。臭虫就告诉她哪是班妻，哪是班母，哪是凿子、哪是钻子、哪是角尺、哪是墨斗……等她不问了，臭虫说，堂屋里脏，请到我房里坐。臭虫的妈有四五十岁，身板硬朗，拿把扫帚上前来，一边扫地上的锯末和刨花，一边很高兴地看几名知青，说到底是城里的娃们，一个个长得细皮嫩肉，文文静静的！用扫把打一下臭虫屁股说，不象你这个臭东西，长他妈的五大三粗！
臭虫从上衣袋里掏一张伍圆钱给他妈，说您等会割点肉，买条鱼回来。他妈说，你留到你买衬衣去哦！我手里还有钱。拍拍身上灰，就拿篮子。出门前，他妈又到房门口盯住王铁梅说，啧啧，几灵醒的姑娘哦。臭虫说，妈！您好啰嗦啊。他妈笑眯眯地说，看这个臭东西眼睛瞪得看！要吃人啊……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买菜去了。
臭虫的房间很干净，里面有个老式木床，床上还有雕花。床头横一个小方桌。床上铺白细布床单，侧叠着印蓝花土布被套。染绿粗布包稻壳枕头，两头枕档上红绸面绣着花老虎头。苏红说咿哟，这枕头好好玩啦！就把那枕头抱了玩，一边耸，一边摸花老虎头，看着跃进和王铁梅在书柜上找书。
臭虫的书柜是自己做的，做工很细，但毫不雕饰。就是黄杨木的自然本色，刷了桐油。四扇柜门嵌了厚玻璃，开门无声。里面的书也不多，但啥都有点。
最上一格是农林牧副渔方面的书。跃进抽出几本，《棉蛉虫防治》、《江南水稻品种》、《水牛与黄牛常见病》、《淡水养鱼》等。第二格是医学书。李铁梅抽一本，《人体骨骼解剖》，就赶紧放里头了。
下面四格，就是政治、历史和文学艺术之类的书了。政治书无非有《资本论》、《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和当时一些政治学习资料。还夹着一本《战地新歌》。历史书不多，《二十四史》、《中国通史》、《资治通鉴》、《三国志》、《三国志集解》。《中国农民起义》、《鸦片战争》、《中共党史》。《论语》、《孟子》、《尚书》、《春秋》，是民国版的。《诗》、《书》、《礼》、《易》、《经》是清版线装本，直排大字印在贡纸上。王铁梅看那书绢裱封面，上有老鼠啃的洞，就打开翻看，手指沾点唾沫再翻。臭虫说，请莫沾了涎水翻，轻点轻点。王铁梅说，封建糟粕！老实交待，哪来的？臭虫笑笑说，我交待，老方丈送的，批判性阅读，批判性阅读。
跃进对历史不感兴趣，翻翻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略过《红楼梦》、《金瓶梅》、《西厢记》，再翻翻《战争与和平》，略过高尔基、契诃夫、莫泊桑、海明威……翻翻《基督山恩仇录》、《王子复仇记》……
苏红这时放了枕头，翻看《青春之歌》、《红岩》、《林海雪原》、《苦菜花》……跃进这时略过沈从文、鲁迅、巴金、茅盾……在翻《三进山城》、《平原游击队》……李铁梅说你这里毒草还不少哇！这两本我借了作批判参考！就选了《静静的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臭虫说打借条。王铁梅说要是不打呢？臭虫说，不借！王铁梅就打借条。跃进选来选去，想了想，都成大人了，老看什么打架的、打仗的干啥？我来的目的是干啥的？为了学习呀。就翻翻《现代汉语》，打借条借了。再问有没有算术与数学。臭虫说初中数学在我床底下，要就送给你，小学算术你要它干啥？跃进就讲了旺娃的算术题。臭虫说，这题我读小学时也晕过，不要紧，你也莫太自轻了，知耻而后进嘛！我明天到大队小学老师那儿帮你找。
苏红这时已抱了一本《普希金诗选》，闭了眼睛说，我崇拜普希金，太伟大了！臭虫说，可惜他为了一个妓女，决斗死了。你不适合看这种书，看了越发娇气。苏红说，哼！那我看啥？臭虫说，看《青春之歌》！
这时候，臭虫的妈在后面厨房喊：臭东西喂，快过来帮忙端菜。
臭虫手一挥说，八格牙路·眯西眯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