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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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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唇 兰
双击自动滚屏 发布时间:2010/7/13 14:01:36  阅读:4165次

五    唇   兰
                                                            □艾  子
 
 
      1
    仲秋之夜,梨阳市工行樱花路分理处的副主任郝歆兰应邀参加了市文联举办的赏月诗会。做为一个勤奋的业余作者,文联平时对她很是关心,常通知她参加类似的活动。
    诗会在江边一个单位的多功能会议室举行。歆兰知道这个地方,因为临着江,是城市的黄金地段,人称“梨阳的外滩”。在这条街上办公或购房的,一律非富即贵,比如这间多功能厅会议厅就是市国税局的,以外挑一个超大的阳台而闻名。站在阳台上,头上的浩瀚的星空,脚下是碧蓝的江水,感觉超一流的爽。
      歆兰赶到时,会场已经坐满了人,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她蹑手蹑脚在后面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按照活动的顺序,主持人大致介绍了一下会议的主旨和程序,然后兴高采烈地说,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一会儿还要来看望大家。
      这样一个聚会,市长来干吗?歆兰脱口而出。右边的于峰侧过脸来贴着她的耳朵,和谐社会嘛!重视文化,笼络人心。于峰平日里写诗,出言常常大胆。
      歆兰“噗嗤”一笑,别说得这么难听行吗?难道不是吗?这就是典型的官样文章!于峰一脸愤慨地回应。两人正窃窃私语,突然感觉会场一阵骚动,抬起头来,见会议室里大部分人已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偏过头去。那个方向,一个米色夹克的高个子男人刚刚落下身子。左边的本市歌舞团演员刘芳芳甚至掂着脚尖,脖子向前一伸一伸。她见歆兰望她,便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市长大人,看到了吗?还是个帅哥耶。
      歆兰对市长不市长的没有兴趣,她要抓紧准备自己的节目。
      轮着歆兰了,她走上前台,把淡蓝色文件夹平放在自己胸前,酝酿了一会儿感情,开始诗朗诵了。她在目光在观众脸上巡回,发现穿米色夹克的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就是副市长吧?歆兰稍微有些紧张,赶紧挪开眼神,但感觉副市长仍然盯着自己。
      歆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回想着副市长刚才的目光,觉得这位副市长好象在哪儿见过。是在哪儿见过呢?电视上?报纸上?好象是,又好象不是。那么是在报纸上吧。歆兰不大看电视,但本市的日报晚报还是有时间就看看。报纸的头版基本上是让领导亮相的,极有可能是在那里看到过这位的尊容。
      两个小时的活动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呼啦”一下涌到阳台开始赏月。一轮硕大的玉盘已经挂在了半空,向大地撒下一层清辉,轻轻地笼罩着每一个人。阳台上的左侧,从歌舞团请来的一个演员开始弹奏古筝。中间,放着一张长几,上面堆放着各种水果和月饼。右角落,一箱红酒被打开,一位身材窈窕的促销小姐正为大家每人斟上一杯。
      歆兰和于峰也走上阳台,找了一个僻角落,倚了栏杆靠着聊天。副市长还没走,一圈人围着他。从歆兰站的角度看过去,是一个背影。
      于峰在向歆兰打听二手房的贷款政策。于峰家在乡农村,在城市打拼数年,还没攒下一套房屋的首付钱。前不久好不容易打听了一套小居室的二手房,却又风闻银行要收紧贷款,这对于峰来说,活脱脱一个“屋漏偏逢连阴雨”。“他妈的!什么世道!《蜗居》?真想变条蜗牛,一辈子不愁房。”于峰正激动着,一阵人往这边移了过来。有人眼尖,张口叫:市长好!歆兰听了,抬头去看:副市长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他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两道剑眉,一双眼睛不大但很亮,满含着笑意。
      文联江主席陪在旁边,向市长挨个介绍:这位是于峰,诗人;这位是歆兰,我们的业余作者,出道不久,很努力。
      歆兰脸红了。她是个安静了的人,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注意。她望着眼前的两位领导,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盼他们赶紧走。
     市长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望着她微笑,很亲切地笑,有点儿意味深长。有人抬眼看看市长,再看看歆兰,开始兴奋。
      歆兰心里紧张着,茫然着,却听市长开口了:“歆兰,喜欢看《玉娇龙》吗?雪瓶说:‘到何处去呢,母亲?’玉娇龙抬起头:‘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歆兰的思维象被十二级台风刮着,盘旋着,舞动着,上下翻飞,摧沙走石。《卧虎藏龙》?玉娇龙和女儿的对话?这个市长怎么这档突兀?市长姓什么?欧阳?一双剑眉?仿佛石破天惊一般,一个名字从几万里外的天山的上空快速坠入:欧阳市长?欧阳俊?!
 
 
                                       2                                     
      “雪瓶:‘到何处去呢,母亲?’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是歆兰和欧阳俊通信时曾大发感慨的一个故事结尾。这在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歆兰刚刚十八岁。花一般的年龄,正在家乡的财校读书。
      学校挨着州城,建在一座山的脚下。山呈馒头状,不高,但植被却很丰富。山脚下的一大片缓坡上,铺满厚厚的绿草,这便成了全校师生的乐园。春天到了,绿茵茵的小草铺满了山坡。更高处,杜鹃花一朵一朵地探出头来,先是小心翼翼,后来羞羞答答,最后便是轰轰烈烈了。白的、紫的、粉红的、火红的、一丛丛、一蓬蓬,争先恐后地怒放着,点缀着大山的颜色。和杜鹃结伴而行的还有兰草,纤细的叶片中间,捧出淡黄的花蕊,散发出的幽香,勾引得学生们旷课也要往山上跑。
      歆兰那个时候总是和姚桃子结伴而行。她们同班,一见面就对眼,于是成了好朋友,下课、放学、吃饭形影不离。周末呢,更是约在一起,带上一包瓜子,一本书,跑到盛开着杜鹃和兰草的山坡上晒太阳。
      十六、七岁的年龄,又在春天浓烈气息的刺激下,女孩子便也如同从地上探出小脑袋的小草,微微萌动了春心。但歆兰和姚桃子都属于心气很高的女孩子,她们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的时间多了,开阔了眼界和视野,就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在她们眼中,州城是这样狭小、闭塞、落后、贫穷。一个州城,总共几万人;没有公汽、没有公园;一条街,站在街头可以看见街尾;还有让人羡慕的“城市居民”,竟然一大部分是裁缝、铁匠、售货员这样的手工业者和服务人员……歆兰和姚桃子有时上街,看见这些忙碌的 “居民”,常会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对方想法便悉收心底,就觉得心贴得更近了。
      歆兰和姚桃子都喜欢看一本叫《青年博览》的杂志,除了上面有很多人生格言、名人警句外,在每页的最下面还有一条交友信息。班主任朱老师说,当年他在武大俄语系上学时老师曾鼓励他们和苏联的学生通信,既学外语又建立友谊。这话就象平地一声春雷,有意无意中开启了女孩子的思维。歆兰和姚桃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悄悄地行动了。
      歆兰和姚桃子嘀咕了一个星期,选中了一个叫欧阳俊的军人。歆兰打小崇拜解放军,长大后在银幕上看到军人高大英勇的形象更是仰羡不已。歆兰觉得,跟军人一比,满校园的男生都是平庸的。交友信息上说,欧阳俊在某一个城市的军分区工作,“军分区”三个字在歆兰的眼里魅力是巨大的。在歆兰的想象中,军分区意味着一栋栋干净整洁的房舍、一排排修剪成圆球状的冬青树、一个个身材笔挺、英姿勃勃的军人。他们穿着洁白的衬衣,军黄色长裤,扎着皮带,挥动着长臂,一二一,一二一,声音洪亮,直冲霄汉……
      歆兰给欧阳俊写了一封信,满纸洋溢着对军人的敬仰。
      欧阳俊的回信歆兰和姚桃子一起读的。她们躲在寝室里,又激动又兴奋。姚桃子拿着信就要撕,歆兰心痛了,夺过来,拿小刀细细裁去信的封口。姚桃子假装生气,嘴里抑扬顿挫地“哟!哟!哟!”歆兰脸红了,不情愿地把信递给姚桃子:“给,你先看好了。”没想到姚桃子毫不客气,接过来,清清嗓子,突然憋成一个男声:“歆兰同学——你好——”歆兰羞得灵魂出窍,脸瞬间发烫,她跳起来,抢过信就跑出了寝室。
      歆兰一口气跑到了教学楼后面的山坡上。五月的映山红开得正艳,歆兰探头四处望望,没人,就坐在草坪上,开始看欧阳俊的回信。欧阳俊写的一手好字,他说他谢谢歆兰同学对军人的爱戴,作为新一代军人,他一定不辜负这种爱戴和信任。然后说自己入伍已经多年了,现在部队从事宣传工作,平时也爱读书。
      信不长,写了一张半信纸,每写两行空一行。两张信纸上没有任何涂改,清清爽爽,似乎一气呵成。这是军人的风格吗?多么干净和利索啊!歆兰由衷地感叹。
      欧阳俊从此就驻进了歆兰的心房,歆兰偷偷地和欧阳俊通信了。她每个月都给欧阳俊写一封信,每次都用自已制作的信封。这些信封当然透着女孩子的小心思,开心了,画个笑脸或鲜花;郁闷了,画上风雨,以及蹒跚行走的小人。但在信中,歆兰却没提过男女感情。每次的内容无外乎考试考了多少分呀、最近又读了什么书呀、学校发生的好玩事情呀。欧阳俊的回信也标准一副兄长的口吻,嘱咐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多和同学们交流,多读书等。歆兰接了欧俊阳的信,有感动,有失落。感动的是自己有幸遇到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失落的是欧阳俊的回信内容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呢?
      歆兰喜爱看书。学校每到周六就会有一个邮递员寄着自行车过来,后座邮包里装着满满两包杂志,有《当代》、《收获》、《十月》、《青年文学》、《今古传奇》……每当邮递员叮叮当当的铃声从校门口由远及近传来时,歆兰都象听到亲人的呼唤一样,迅速飞到邮递员身边,去翻看一本本带着墨香的杂志。歆兰很想把这些书都买了,但父母给的零用钱不多,只能偶尔买上一本。对这样的一本,歆兰象饥饿中的婴儿嗅到了奶香一样,会把杂志从头读到尾,一个字也不漏掉。
      有一次,歆兰发现有同学在传看一篇叫《玉娇龙》的连载小说。她也借来看了,这一看就如遭雷击,如痴如醉。
      故事的背景在“西疆”。空茫的大漠,沙尘升腾直上。罗小虎,一个面色黝黑、武艺高绝、情深义重的男人,沉默着、忧郁着从沙漠的尽头走来,简直就象天外来客一般抓住了歆兰的心。还有玉娇龙,相府千金,却叛逆,挣扎……歆兰永远不能忘记那个结尾——
      雪瓶:“到何处去呢,母亲?”
      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歆兰和欧俊阳的通信内容有一部分是读后感,这次也不例外,整封信就是一篇赞不绝口的读后感。也谈到书是借的,同学催的紧,恨自己没办法去买来一套收收藏起来细细品尝。
      没想到,两个星期后,歆兰就收到了欧阳俊寄来的一封超重信件。这不是第一次了,前两次寄过一本《青年参考》,还寄过一本《萌芽》,那上面都刊登着欧阳俊的文章。这一次是他的文章又在哪个刊物上发表了呢?
      歆兰心里这样猜测着,手上已经撕开了信,却没想到是一本崭新的《玉娇龙》单行本——歆兰踏破铁鞋也没法觅得的宝贝。一股热浪从心里腾起,瞬间就传遍全身。歆兰把书紧紧贴在胸前,一溜小跑回了寝室。
      姚桃子蹑手蹑脚地跟进来,猛一使劲就把书从歆兰的怀里抽出来,禁不住大叫,“啊!《玉娇龙》!哪儿来的?快说,哪儿来的?不说挠你!”
      ……
      这样的通信一来二去就是两年。但那一年见过面后,欧阳俊来过两封信,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可能要换地方。歆兰赶紧回信,询问新的联系方式。但却如泥牛入海,从此没有了下文。
      歆兰大病一场,人瘦了20多斤,成了骨感美人。一年后,歆兰身体渐渐恢复,只是性情大变,一下子怕闹,言少,爱静,同时迷上了养花。
 
 3
     明晃晃的阳光透着窗帘照进来,落在歆兰的脸上,歆兰醒了。一肚子的陈年往事在昨天晚上全部发酵,象高浓度的烈酒,强烈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既兴奋又难受。她一夜辗转反侧,直到早上五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歆兰跳下床,拉开窗帘,抬头看天——又是一个酷暑难耐的“秋老虎”。才七点多,太阳就已蹿到半空了,象一个亢奋的艳妇,一边使劲吸着空气中的水份,一边向大地抛出灼人的媚眼。
     歆兰怀里抱着一盆兰花出了门,伸手拦了的,匆匆往分理处赶。这是一盆三年的兰花,翠绿的叶片舒展地生长着,丝绒般的花舌上点缀着紫色斑点,俏丽又端庄。正是盛开的季节,缕缕幽香从花舌上泛出,沁人心脾,看一眼、闻一下就可以冲淡一些乏累。
     歆兰养花有基础。歆兰老家那个少数民族自治州是个有名的旅游风景区。绵延的群山,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花竞相开放,雪白的玉兰、鲜红的杜鹃、鹅黄的月季、淡紫的芍药、黑丝绒般的牡丹……简直就是花的海洋,所以那里的人都有养花的习惯。歆兰迷上养花后,刚开始却什么都养不活。也注意了阳光、通风、土壤、养份,但还是不行,养什么都死,只有一种,千娇百媚的兰花,歆兰却是养得极为顺手。春天来了,到山上选肥壮的刨上几株,放盆里用土一围,要不了多久,便吸了墒,含了情,育了苞,泛出幽香。爷爷瘪着嘴乐,这就对喽!这妮儿天生就是属兰的。
      养的顺手,以后的十几年,歆兰索性只养兰花。买了书,知道了兰花是个庞大的家族,有几万种之多,便把阳台变成了个小花室,慢慢增加兰花的品种,什么兜兰、君子兰、飘带兰火焰兰虎头兰……最多时达到五、六十盆。上班之余,歆兰不逛街,不进KTV,除了家务和读书,余下的时间都在花房里,换盆,松土,施肥,浇水,杀菌,象个辛苦的园丁。这些盆兰花,除了美化家里环境外,还隔段时间带盆到单位。这使她在全市工行系统声名远扬。
“      呀!歆兰姐,今天这盆叫什么名字?这么漂亮!”刚走进大门,同事申淼淼就伸手把兰花接了过去,夸张地大叫,小鼻子在花蕊上使劲地嗅着。
      “紫蕊蝶。淼淼,还没你漂亮呢!怎么?男朋友没这样夸你吗?”歆兰和申淼淼打趣,逗这个正爱得死去活来的小同事。
      “他呀!哼!”申淼淼边娇嗔地笑道,边把花放到了歆兰的办公桌上,然后再低下头深深吸上一口,才回到自己的桌前做班前准备。歆兰打开电脑,眼睛习惯性地往电脑上扫去,人当即 “腾”起站了起来,头皮象触了电,又紧又麻,一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内网昨天下班后新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鲜红的标题——查询。
      一大早就有查询,歆兰习惯性地把左手抚在胸口,感觉紫蕊蝶带来的好心情已经无影无踪,沮丧象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涨了起来,淹了全身。她扭过头望着柜台,小辛、申淼淼、齐山、付杰正开始紧地忙碌着,是谁“闯”的祸呢?
      “闯祸”是他们私下对业务差错的戏称。其实,歆兰知道,是谁意义已不大,关键是自己扛不住。按照单位规定,业务差错属于内部风险控制管理工作,简称“内控”。对它的总考核最后由副主任“买单”——全市几十家支行、分理处放在一起考核打分,每半年都会淘汰掉在前两个季度中连续两次倒数后三名的副主任。
      歆兰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把邮件点开。是查询中兴房地产公司的三笔逾期不还的按揭贷款。一看是这个,歆兰胸中的怒气象冬天的枯树枝遇到了火星,“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她把查询书打出来拿在手上,蹭蹭蹭走进了马敏的办公室。
      两年前,歆兰对马敏曾是一对好姐妹儿。马敏果断利索,能说会道。歆兰外表温婉,内心却很要强,所以那年从西城分理处主任的位置上栽下来后,很有些想不通。副手马敏安慰她,在通报会上给她发短信:女人工作搞不好有一个原因——家庭生活太幸福。歆兰一怔,回问:怎讲?马敏挤挤眼,再发:想想,所谓女强人……歆兰把这话再嚼一遍,有些道理,又捡了面子,遂把马敏当知己,一晃已是两年。
      两年前,歆兰是西城分理处的主任。从财校毕业分配进银行,十几年的时间,说不上苦苦追求,但工作一直是兢兢业业,所以歆兰觉得,虽说只是一个最基层网点的负责人,也算是对自己的肯定,越发一丝不苟,尽心尽力。
      但没有想到,十几年的努力顷刻间又化为乌有。
      那是正月初一,银行照样营业。开了一个窗口,存钱取钱的人排着长长的队。歆兰不明白为什么正月初一就有这么多的业务。当班的柜员手脚麻利地忙碌着,依然挡不住客户抱怨。歆兰陪在客户旁边,维持秩序,解答问题,一直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了,该吃午饭了。回家吃一点,再给值班的同事带一份来。歆兰心里这样划算,跟同事交待了一声,就离开了大厅。
      却没想到,这一走就出了事,要了人命!
      一个小伙子想插队到队伍的最前边办业务,被一个60多岁的老人拉着胳膊拽了出来。年轻人本来气盛,又喝了酒,就鼓圆了眼睛,挥舞着胳膊,拳头要往老人身上落。老人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没说完,就“咚”一声仰面倒在地上,两眼上翻。众人惊呼,胆儿小的跑出银行,胆儿大的赶紧拔打120。
      歆兰的一只脚刚踏进家门,电话就跟了过来。她头“嗡”了一声,片刻间思维大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歆兰匆匆赶回分理处。老人已闭了眼,直挺挺地躺在大厅里。挥胳膊的小伙子已醒了酒,被闻讯赶到的家属摁在尸体旁,左一下右一下地狂扇着自己的脸。歆兰哪见过这种阵势,但事情出在自己单位,只能硬着头皮处理。五六个人本来扑在死者身上呼天抢地,一见歆兰,立马起身团团把她围住,唾沫星子四溅。不行,都是排队排的。什么破银行,大年初一都让人排队,咋不多开几个窗口呢?还说客户是上帝,你们把客户当啥啦?爸呀——叔呀——你的命好苦哦——,你不该走得这样早哦——,你赔老爷子的命来!老爷子就放这儿,找你们领导来,晚上给老爷子守灵——
      歆兰知道解决这件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瞒是瞒不住了,必须要向领导汇报。
      行长正在南方沿海温暖的城市里过春节。听完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当时你在干什么?”就挂了。
     事后的结果很简单,死者尸体放在大厅整整两天。银行没有办法,要营业,只好赔了几万块钱了事。初八上班后一个星期,一份文件也下来了,歆兰调整到另外一个分理处,降职为副主任。
      两年前歆兰从西城分理处主任的位置上下来后几经调整,最后和马敏在樱花路分理处会合了。不过这次她和马敏倒了个个儿:马敏是主任,她是副手。
 
 
4
      马敏正在打电话,圆圆的脸上泛着动人的红晕,象两朵盛开的绣球花,嘴角边那颗美人痣更是娇媚无比。她瞥了一眼推门而入的歆兰,有些不快,音量低了下去:“……已经有三个月没见你了,你忙嘛!”马敏半是撒娇半是埋怨。“俊哥,我大哥后天回梨阳,到时出来坐坐,你别又找理由推辞!我今天可是提前预约了哟。你很忙吗?那不耽误你时间了,后天和你联系,不见不散。”马敏声音磁磁的、颤颤的,和平日硬朗的风格完全判若两人。马敏的大哥是个军官,部队在外地。听淼淼说,她大哥给她介绍了个军转干部,应该就是这个“俊哥”了,好象在市里的一个什么单位任职。
       “马敏,刘军那三笔贷款逾期了,人也联系不上。市行要追究,你说怎么办?”歆兰的委屈和气愤堵在胸口。她盯着马敏的眼睛,定定地问。
      中兴房地产公司是马敏的一个同学注册的一个小公司,同学姓刘,叫刘军。去年开发了第一个楼盘,在做向工行申请按揭贷款时,因为其舅舅、大姨妈、二姨妈、小舅子均要申请贷款,被歆兰拒绝签字。歆兰翻看资料,发现这几个申请人有问题。舅舅、大姨妈、二姨妈均是破产企业工人,无固定收入,还款来源没有保证,这会造成资金风险。本来,住房按揭贷款的业务,按规定由零售客户经理进行上门调查和资料整理,担负着90%的责权利。作为分管防范风险的副主任,只在客户经理做完全部资料、同意发放后进行例行审核,没有太明显的问题,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象刘军这种情况,也有地方做过,但歆兰是吃过亏的人,对存在风险的业务,哪怕只1%也不敢心存侥幸。
      但马敏却认为歆兰是死脑筋,不够灵活,并多次发生争执,说“内控”怎么能影响业务的发展?客户经理付杰也抱怨歆兰,阴阳怪气地地在其它员工面前放话:“真是没见过世面,象刘总这样的老板一个月还一万元的贷款有什么问题?分分钟!分理处的业务排名靠后,扣马敏主任和他的工资,又不扣副主任的工资,她当然不急。其它地方,这样的业务,来者不拒哩。”并且天天吊着脸在歆兰面前走来走去。歆兰坚持不为所动,马敏遂授意刘军邀请付杰和歆兰到他家做上门调查。
      刘军拉着歆兰和付杰去了他家。市里顶尖级高档社区“绝版水乡”的一幢别墅里,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开了门。进得门去,豪华的摆设,让小付连连咋舌。刘军介绍说,自己从小父母双亡,是舅舅和两个姨妈把自己拉扯大的,特别是没有儿女的大姨妈,把自己当成了亲儿子,所以现在就合住在一起。自己在南方打拼多年后回家乡注册房地产公司,最大一个心愿就是送舅舅和两个姨妈一人一套宽敞的住房,并且离自己不远。刘军说得声色动容,开门的大姨妈听得老泪纵横,小付不断地偷窥歆兰,歆兰内心也是一阵唏嘘。
     几天后,小付拿出已准备好的资料让歆兰签字。歆兰考虑再三,在舅舅和两个姨妈中同意了大姨妈的一笔。没想到发放下来依旧是三笔,且申请人都是大姨妈。
      歆兰怒不可遏。她找到小付,小付很痛快,笑嘻嘻地承认:“你亲眼看了,刘总的实力和他大姨妈事实上的母子关系;她大姨妈有退休金,有申请买房的权利,不管是几套,只要付得起首付。我们全工行最最负责的郝主任,你就放宽心吧,马主任知道这事,这种创新的作法,还是她从先进支行学来的呢。这们分理处,马主任是首席合规员,你就难得糊涂一次吧。”
      歆兰一时语塞,小付说的似乎合情合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心态已经老化了?不适应形势的发展了?对各种层出不穷的“创新”,各种不断刷新的数据,大家都趋同的一些做法,她一直有着隐隐的担忧。至于为什么?说不清,只是深深的担忧,且越来越深。
      让分理处所有的人猝不及防的是:一个月后,刘军由于在拿地的过程中巨额贿赂政府政府工作人员,被竞争对手举报后,人被检察院带走,按月还贷成为泡影,三笔贷款立即成为不良。查询由此而来。
      马敏伸手接过查询函,扫一眼后放下,似乎也有一肚子委屈。她“嚯”地站了起来,嘴一撇,“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谁遇上谁倒霉呗。”说罢不再看歆兰,扭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腰一扭,涨红的脸对着歆兰,“你烦我也烦。喝凉水都塞牙。当初你怎么不坚持坚决不签?”说完“噔噔噔”目不斜视地走了。
      歆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感受着马敏行走时卷起的风,热血涌上了脸庞,脑海里跳出那条短信。看来,那是马敏长久、深刻的感悟。她现在是要走女强人路线了。
     马敏30了。相亲十年,见的人不少,自己还为她张罗过两个,可就是一个没谈成。职务却是越来越高了,应了短信那句话。
    其实,歆兰知道马敏的工作压力也不小。在梨阳工行,如果一个网点完成任务连续两个季度倒数前三,主任就会就地诫免,而且两年内不再使用。所以个个主任为发展业务急红了眼,恨不得把命拼上。可是,歆兰想:任务再压头也不能违规、做假还栽赃吧!这样怎么可以长效发展呢?人与人之间还怎么相处呢?一份变三份,是你的主意。那么这个查询,还是留着你来解释吧。
      歆兰把查询书放到马敏的桌子上,“砰”地一下碰上门,回到自己桌前。
     这是一次重大差错查询,在全行上下一片“严格风险管控”的形势下显得那么刺目。凡有重大查询,排名就会直线下落,马上就可能成为诫免对象。自己从主任的位置上被诫免才两年,那个发往全行的文件上白纸黑字印着:因为管理不善,给我行声誉造成重大负面影响,直接经济损失达数十万元之巨,经分行党委研究,决定免去……如果这次再来个诫免,白字上会写上哪几个字?两次被诫免,全行还没第二人,自己还怎么在这个单位上呆下去呢?歆兰忍不住浮想联翩,又越想越觉得沮丧和难堪,象被针扎过的皮球,顿时瘪在椅子上……
 
 
     5
     参加完中秋晚会的欧阳俊当晚彻底失眠了。
     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已调回家乡梨阳市,分管文化、教育大半年的副市长,欧阳俊在办公室翻看当天的报纸时,突然被一篇文章的署名刺了一下眼睛。歆兰?好熟悉!是笔名还是真名?写的什么?读后感。写得不错,但调子有些灰冷。自己记忆深处也藏着一个“歆兰”,会是一个人吗?他有些激动了,“蹭”地站起来,离开办公桌,做了一个深呼吸,两臂伸直在胸前划拉了几下,完成了一组扩胸运动。然后快步来了窗前,拉开窗帘,双手抱在胸前,将视线投向了浩瀚的夜空。
      歆兰!18年了,欧阳俊并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两年的神交,短暂的一次见面,歆兰已永远血肉丰满地藏在他心灵的某一个地方。浪漫的天性、对文学的眷恋、可爱的稚嫩、火热的身躯……都在他的心中激起过汹涌的波浪。虽然刚开始时他只是好奇想交朋友,但随着交流的深入,歆兰或来越清晰的形象一晚一晚顽固地占据着自己梦境的时候,他一次次地问自己:他和歆兰算是浪漫的爱情吗?虽然通过征友广告相识,但爱好相似,交谈投机,还有那样相拥,亲吻,时间都停止了的一次……凭什么就不算呢?可是,阴差阳错,恰在那个时候,首长郑重介绍了一个朋友的女儿,一个象牡丹花一样富贵艳丽的省城姑娘。介绍人的身份、对方的条件、父母的态度,相比之下,歆兰只是山间的一株野兰草了。于是,欧阳俊用“天涯何处无芳草”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说服自己,将歆兰打入“另册”,去争取正在前方招手的锦绣前程了。
      人生中间最美好的一段感情就这样被弄丢了,是无奈也是有意。所以,很多年后,欧阳俊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应该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了。
      调到省军区不久,欧阳俊即升为作战处参谋,同时迎娶了首长朋友的女儿。那一阵,欧阳俊幸福得要命,觉得简直象走进了云端。他雄心勃勃,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戒骄戒躁,稳扎稳打,快速地建功立业。
      但不久后的一场军事演习,把欧阳俊的人生计划彻底打乱了。
      那天,欧阳俊正站在“我方”的工事后,威风凛凛地指挥着士兵前进。忽然,“敌方”的一发子弹“嗖”地钻进了他的腹部,他仰面就倒在了地上。
      战友们“唿啦”一下围了上来,一看受伤部位,个个傻了眼。不长眼的子弹,你怎么偏偏就打中这个地方?
      躺在医院的欧阳俊不吃也不喝,脸颊迅速塌陷,眼睛却象掉进了洞里。他的注意力不在病痛和疗养上,脑海里整天浮现的是黄继光、邱少云、张思德。死算什么?死得其所才算运气!想当英雄、当烈士,那得需要天大的造化……
      首长陪着司令员过来看望他,眼神心痛又怜惜。欧阳俊闭了眼睛,一滴泪还是悄悄滚落。司令员握着他的手,沉默许久,最后动情地说,小伙子,你为国防事业贡献了健康,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不久,司令员的秘书专程打来一个电话,征求他的意见,愿不愿换个环境。说司令员有意安排他去省直某厅上班。欧阳俊同意了,后来他知道,厅里的一把手是司令员的二妹。
      爱人也是个单纯的都市姑娘,把爱看得比生命还珍贵。欧阳俊的遭遇让她大为感动,爱他比原来更甚了几分。到底年轻,青春的胴体渴求着,激情照样排山倒海,但慢慢就出故障了。欧阳俊有了心理障碍,一到关键时刻,眼前就飞来一发子弹,泛着铜的光泽,直线地、呼啸着飞过来,“哧溜”一下就钻进了下体……爱人呢,刚开始时被自己崇高的爱心感动着,说话做事样样留意,但时间一长也就懈怠了。欧阳俊是一个敏感、傲气的人,一来二去,心中就有了阴影,遂把精力大半放在了工作上。爱人是医院的心脑血管病医生,四处学习培训,最后被派到德国,一进修就是四年,然后续签四年,再就办了绿卡,这个家庭基本便名存实亡了,欧阳俊便要求调回了家乡梨阳市……
     夜空又高又远。一轮上弦月冷冷地挂在高空,无数颗星星缀在天幕上,调皮地向欧阳俊眨着眼睛,象一首诗。欧阳俊想着自己转地方后,除了睡觉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会议、出差、考察……连自己的爱好都放弃了。年轻时自己是个狂热的业余诗人,满脑子阳春白雪的东西。有海子:从今天起,劈柴喂马游天下;我想要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有舒婷的: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那个时候在部队从事的又是宣传工作,名正言顺地搞创作,所以屡屡有作品发表,这就引起了首长的重视,上军校,重点培养,后来慢慢就走上领导岗位,可以说,都是文学的赐予。所以这么多年,虽然没有时间和精力在文学园中耕耘,但对文学,对诗歌,他内心是充满感激的。
     欧阳俊知道,职业生涯是有时间限制的,比如今天在地市级的官场,50或55就基本要离场了。但爱好却没有时间限制的,它可以陪伴终身,也可以取得非凡成就。欧阳俊喜欢的阿根廷作家赫尔博斯,国家图书馆长,业余写作却成就了非凡的事业。还有中国的老子,无独有偶,也是周朝的图书馆长,为旅游过关留下一篇《道德经》的关帖,却让后人几千年来叹为观止。他曾经想过,自己要在退休后捡起笔来,好好地写一些东西。这也算肉体消失后,一个人曾经活过的凭据和“精神”遗产了。所以他喜爱分管的这一块儿工作,也愿意多和文艺界的人交朋友。
     一股夜风吹进来,把窗帘“哗啦”一把卷起,又温情地披在欧阳俊身上。欧阳俊一个激灵,惊醒,心思刷刷收回,重新走回办公桌前,拿起报纸,定定地看着作者名字——会是她吗?他心里多了个小秘密,希望尽早地见到这个叫歆兰的作者。
 
  6
     欧阳俊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与歆兰“遇”上了。
     那一日,欧阳俊正松驰了自己平日紧绷的神经,欣赏着台上的表演,突然听到主持人介绍“歆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上,看见了一个长发披肩,身穿冰蓝色真丝短袖连衣裙的女人。“歆兰”很削瘦,连衣裙的领口很浅,惬意地露着白净的颈脖、锁骨和小片胸脯。但她锁骨的秀美和肌肤的实在都是完美迷人的,而骨头和肌肤传递的气质和性感更是把她衬托到了艺术的境界。
      欧阳俊的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口,身子不由得挺直。他盯着台上的人看,象,又不象。心中的那个歆兰丰满些,矮一点。还有神情。那个歆兰是火热的、活泼的,开口说话带着笑,热情洋溢,能把你融化掉。但台上的这个,在安静的外表下透着一种冷,象有意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段距离,包括她正在正朗诵余光中的诗歌——
      一刀向人间,剖开了月饼
  一刀向时间,等分了昼夜
  为什么圆晶晶的中秋月
  要一刀挥成了残缺?
  刀锋过处,落在我们的两旁
  中间是南海千年的风浪
  寂寞是我的白昼惊短
  悠悠是苦你的夜长
  。。。。。。
      欧俊阳心中梳理着这些差异,眼神继续打量着台上的人。他看着那一段洁白的手臂,心里突然就跳了一下:胎记!
      歆兰曾对他说过,自己生下来左胳膊上有偌大一块紫红的胎记,隐约有七叶六瓣,纤巧地生长。接生婆端详许久,惴惴地出了门,掩口对等在场沿儿的爷爷一阵嘀咕,把爷爷口中的黄铜水烟袋也“当”地掉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儿。半年后,村子里来了个瘦骨嶙峋的老道,爷爷抱着襁袍中的她趁天黑偷偷摸去,老道拈着胡须,半晌,吐一句:兰,多才贤能,中年劳顿,终属福命。爷爷这才长出一口气,卸了心上的石头,喜滋滋地给自己定了大名“歆兰”。这朵美丽又奇特的兰花,欧阳俊也曾好奇地抚摩过。现在,他的头微微向侧边偏了偏,调整了视线的角度:一朵淡红的兰花怒放着,花蕊精致,叶片纤巧。
      心瞬间落回了肚里。恍惚间,一沓沓信件快速地在他眼前移动,跳跃;一个女孩坐在草地上傻笑,突然又站了起来,满脸羞红,然后慢慢走上台,和正在朗诵的人慢慢靠近、重叠,到最后,终于完整地重合到了一块儿。欧阳俊听见自己心里一声长叹!
    欧阳俊睡不着觉,靠在床头,点一支烟,脑海里反反复复跳出的都是歆兰的身影。年轻时的、现在的。她怎么会来到梨阳市呢?她老家在邻省,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州,离这里是迢迢千里。还有,她这些年过得好吗?欧阳俊猜凭着那句问话,歆兰应该已经认出了自己。他能够想象出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撼。他一想到那一刻歆兰被电击一般傻傻的表情,就暗自开心,仿佛又回到了18年前。
    18年前的歆兰曾经长久地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但一不留神就会跑出来,坐在秋天的那块草地上,开心地傻笑,就象一个邻家小妹。可小妹被自己丢弃了,18年,生死茫茫,音讯全无,一个被自己伤害了女孩独自前行。想到这里,欧阳海心中有了痛,有了愧疚。
    他翻身起床,打开电脑,在谷歌上输入了关键词“梨阳  歆兰”,毫不犹豫地敲了回车键。
    游标点点链接,网页慢慢打开,欧阳俊觉得时间停滞了,世界沉寂了,只有自己在等待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时间的、物质的大门。
    网页打开了,是个博客。一张小小的头像在博客的左上角。欧阳俊眯了眼打量着眼前这幅头像——浓密的头发顺着两额编出两条好看的小花辫,乖巧地夹在耳后。挺直的鼻梁,一对微微凹陷的眼睛,正对着欧阳俊浅浅地笑。欧阳俊感慨万千。眼前的人曾经那么熟悉,但仔细看又觉得有些陌生,时光真是一个超凡的化妆师啊!
    欧阳俊一宿没睡,把博客读完了,基本上对近几年的歆兰有个大致的了解。12岁的儿子正处在变声期、养兰花已十多年、工作上压力不少……方方面面。但他感觉奇怪的是没有读到任何与爱人有关的文字。他知道歆兰不是一个感情贫乏的人,相反她是一个情感非常丰富的人。但完全没有个人情感的影子,欧阳俊突然觉得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7
    三个月多后,结束完中央党校学校学习,回到梨阳市的欧阳俊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委托江主席邀几个文友小坐。年轻点的人中,点了歆兰和于峰。说是快过年了,提前聚聚。
    歆兰还在上班,接到电话时正是最忙的时候。五点,要扎帐了,几个柜员同时叫她,她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一双手。所以她接着电话,手里还不停地忙着整理传票。
    江主席知道歆兰忙,只说晚上几个人在一起聚下,时间、地点等,让歆兰务必前去。
    与文友们的聚会已成了歆兰这两年最重要的人际交往形式。那年主任被撤后,歆兰开始了对人的思考。她觉得繁重的银行工作只是占据着她的肉体和物质世界,精神世界却还是一片空白,饥肠辘辘。她要迅速找到一个寄托,否则整个人会很快跨掉。这样想着,有一天就豁然开朗,觉得撤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更有精力去该做有意义的事情了。歆兰很快调整了状态,歆兰重拾过去的爱好,没想到,进行得却非常顺手,大篇大篇地登在报刊上,一下子就有了成就感。歆兰的兴趣被激发了,写作的灵感汹涌而来,每天下班后,她都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键盘。就这样两年下来,歆兰已经积攒了几万字的作品了,成了本市文学圈内的一个新秀,在系统内再一次声名大噪。因为志趣相投,在一起聊天就很开心,所以歆兰没多想就同意了。
    歆兰忙完手里的活儿,已经六点过了。她脱去工装,换上自己红黑相间的格子束腰长大衣,快步地向酒店走去。
    酒店在江边。从分理处去不远,大概也就二十分钟。歆兰没有坐车,想步行过去,正好顺便看看雪后的风景。两天的大雪把大地涂抹成了一片银白。这样的雪天,街道上一下子隐去了行人,露出一种空旷的意味,干净又宽敞。所有车都小心翼翼地循着一条车辙向前。湿润、清凉、静穆、舒缓的气息中,树木一律低垂着头。河流兀自流淌,但失去了平日的喧嚣和激情,不见了浪花和堤岸的亲吻——厚厚的雪覆盖着堤岸,坚硬的冰隔开了浪花和堤岸。河流就象是一位失恋的小伙子,闷着头,一声不吭,倔强地向远处走去……
    于峰站在酒店门口,远远地眺望着。
    我正欣赏了一幅风景呢!见歆兰走过来,于峰笑着打趣道。
    又让诗人弟弟笑话我了。歆兰略带娇气地笑着,随着于峰走进一个包间。
    一个男人正对了门坐着,和坐在一旁的江主席聊着天。听得动静,回转身来,脸上挂着浅笑。
    歆兰刚往前迈出的腿电击一般停住。市长?欧阳俊?是他?怎么是他?
    江主席迎上来,望着歆兰,打个招呼啊!怎么?不认识啦?欧阳市长。上次见过面的。
    歆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欧阳市长,没听清主席在说什么。18年的往事碎片在她脑海里翻滚,要她快点决定一件事件。她觉得太难!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熟悉,但又是那么是陌生。因为,没有任何铺垫和先兆,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象风消失于风,或者水消失于水,那么决绝,那么彻底,她怎么会不感到陌生?
    坐呀,歆兰,请坐!
    歆兰恍惚听见了这句话,看见一个白白的、丰润的下巴正在一上一下。她扭头望着江主席,声音不大:对不起,家里有急事,我回去了!
 
 
  
    歆兰不想与欧阳俊有任何联系。那一段充满激情的交往早已经过去了,它只是年轻时一个最美丽、梦幻又伤感的梦。是梦,终究会醒。
    回到家,随便弄了点吃的,歆兰走进阳台小花室,拿起喷壶和花铲,小心地侍候着刚刚成活的一株珍贵的五唇兰幼苗。
    五唇兰是一个多月前从海南寄来的。这是海南特有的一种濒危兰花物种。它身形小巧,花形奇特,色彩绚烂,花期长达7、8个月,前些年差点被采掘殆尽,后来靠野放才获得成功。歆兰早知它的大名,曾经在博客上贴过一篇文章,表达了对五唇兰向往而不能得的渴求心情。
歆兰养兰,常在一个兰花网上和兰友们交流,有时会这里那里的去邮购一些花籽、花苗。这株兰花的寄件人姓吴,自己并不认识。想要汇钱去,可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来的蹊跷,象好运从天而降。歆兰猜测:大概是哪个兰友看到了自己博客里的文章。歆兰很感激这位兰友。丰富了自己的品种不多,也有了名符其实的“花魁”,让档次整个儿也上去不少。
    好运似乎是接踵而至。
    快到年底了。一天,歆兰正在营业厅里忙碌着,马敏笑盈盈地走过来,亲热地揽着她的腰,要歆兰到她办公室一趟。歆兰心里画着问号,走进马敏的办公室,一个一身休闲装扮、眉眼酷似孙红雷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满脸笑容:郝老师好!
    歆兰一愣,这位是谁?自己并不认识。再看,似曾相识,但确实不知道在哪儿见过面。
    马敏开口了,歆兰,这是江源节能有限公司的陈总,去年全市的十大经济风云人物,说是久仰你的大名呢。
    江源节能?经济风云人物?难怪面熟,是常在电视和报刊上露脸的人物。歆兰想,并不认识,找自己干什么呢?
    马敏开口了,这样的,歆兰,陈总说要在我们分理处开个帐户,他们公司的沉淀资金都放在这个帐户上,一般情况下只存不取。多大的利好消息啊!都是你名声在外,给我们带来了这样的高端客户,明年一年的任务不愁了!喝杯水吧歆兰。说完给歆兰倒了一杯水。
    还有这种好事?莫不是天上真的在掉馅饼?做实业的陈总和自己有相同的爱好有可能,但如此浪漫却存在太多的疑点。
    陈总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歆兰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朗口道:郝老师,存在哪儿都是存,放你们这儿,一是离我公司最近,方便财务人员;二则想借这个机会请你有时间辅导下我女儿的作文!
    原来如此!这个理由似乎成立,歆兰释然。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正月十六,又有一件更大的好事降临,让歆兰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天,江主席给歆兰打了个电话,郑重其事地让歆兰到他办公室一趟,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是这样的,歆兰。待歆兰在办公室坐定后,江主席微笑着说:市文联准备补充一名工作人员,准备从各协会会员中选拔一名。你年轻,喜欢文字,也有一定的积累,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江主席说完了盯着歆兰看。歆兰觉得似乎没听清楚江主席刚才说的什么,眼前不停跳动的是江主席丰润的下巴。她觉得象是在做梦。不!把梦做错也想不到!因为这几年公务员队伍的改革,已经让歆兰明明白白地知道专业从文这打小的理想这辈子已不可能再实现。
    但世上的事有时无解。无所求时,反而有所得。
    怎么样?歆兰。不着急,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文联这个单位没有银行待遇高,但是压力小些,又是你喜欢的,我觉得不是一件坏事。
    江主席,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考虑我?那么多人……?歆兰挺直了身子,声音不高,但很直接地问道。
    歆兰早就听于峰说过这件事的竞争之激烈,包括于峰本人也身陷其中。于峰是个真正的文学中人,生活中除了诗歌一切都不存在。老婆带着一对刚三岁的双胞胎,靠开间小日杂兼副食店勉强度日。文联同情他,也念他是个真正的文人,就让他到单位来做些杂事,月开七八百元工钱,说有机会就首先考虑他的进编。
    歆兰到于峰家里去过一次,家里一贫如洗,却在阳台上辟了一间干干净净的小小书房,一个简单的书柜码满了书,整整齐齐,一个搁板上放着一盆娇小的兰花,生机盎然,让歆兰一下子把于峰视为兄弟。
    不用问那么多为什么?机会来了就拥抱它。你是这条道上的人,也有实力,好好把握吧!
歆兰回了家,脑子里仍是兴奋和疑惑相交织。接二连三的好事让歆兰既欢喜,又猜疑。她转身走进花室,凝望着五唇兰,隐约想起传说中五唇兰的花语,然后将脸颊慢慢贴上去:难道它真是一种有灵性的神草,这真是它带来的运气?
 
    9
    正月过去了。歆兰正沉浸在一连串的好运之中,一纸公文却让她从云端掉进冰窖——因为刘军姨妈的按揭贷款连续三期逾期,已被省分行列入“严重不良”,业务经办人付杰被退出客户经理队伍,内控负责人歆兰被免掉副主任的职务,两人的工作都将另行安排。
    歆兰傻了:上次分行调查的时候不是说好情况特殊不予追究的吗?
    请了两周的工休。第三天,马敏打来电话,说请她晚上喝茶,强调,就她们两个人。
    三天了,歆兰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一头扎进花房,挨个儿给花房里的兰花倒土。春天快来了,对养兰的人来说,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歆兰不想去喝,但马敏再三恳求,说想温过去的美好时光。过去,歆兰常和马敏泡在一起,品品茶,说说好。才两年的时间,歆兰觉得已恍若隔世了。
    歆兰迟了十分钟到达,坐下,一句话不想说。马敏按老习惯,为歆兰点了一杯老君眉,自己要了一杯碧螺春。
    对不起歆兰,你这件事,我有责任……马敏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柔声细语。
    歆兰不言语,低头噙了一口老君眉。
    这样行不?我想去找行长,把你留在分理处,争取个公司客户经理的职位。马敏望着歆兰,询问。
    歆兰没有言语。她在考虑马敏的话,想着自己该怎样回答。作为一个分理处的主任,马敏有这个权力,行里也会支持她的工作。但自己还继续留在樱花路吗,这样方便工作吗?但不留在这里,又到哪里呢?歆兰脑海里踊跃着平日工作的碎片,想不通一向兢兢业业的自己为什么如此不顺。
    当分理处副主任的工作很繁重。从早上一开门到营业结束,基本没有闲的时候。打报表、业务的授权刷卡、逐笔核查身份证件然后电脑录入、所有业务的盖章、传票的核查、整理、装订,网点的新业务培训、安全检查,对上的各种数据报告、邮件处理……除此之外,还要“伺候“ “哑巴柜员”——ATM机。每天要整钞、加钞,要对帐,要维护正常运行,要教客户操作,下班时还要为机器“报平安”……这么多事情,在小小的营业室里,走路都不是“走”而是“跑”。忙到最很时,三四个柜员同时叫她,她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两双手,恨自己没有孙悟空大变活人的本事。
    银行系统,分理处是最基层。不光副主任,每个员工都辛苦。工作时间长,活儿多,风险大,地位低,所以在这里上班的员工大多不安心。最不安心的是齐山,数次说要买断工龄走人,但次次都被媳妇骂得狗血淋头。媳妇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人在福中不知福。到处都是下岗的人,你三尺高细麻腿儿,出去能干啥?西北风都没得喝!齐书嘴笨,说不赢老婆,也不敢对客户发泄,就把才智用在发短信上。他曾原创过一条短信,在行内广为传播:某网点抓了一只耗子。主任说,给它分任务,基金存款保险,看它还有时间乱跑;副主任说,让它授权跑死它,审核业务烦死它,每周开会训死它,监督检查磨死它;大堂经理说,让它管理大堂,引导分流累死它,三九寒天冻死它,三伏夏天热死它,神秘暗访吓死它;柜员说,让它站柜台,站立服务腿累断,微笑服务嘴咧烂,业务忙得团团转,去趟厕所都说慢,一举一动监控看,看它还到银行转。歆兰收到短信,对号找到自己的岗位描写,心里泛过一丝酸楚,但再想想也就释然了。无数次,歆兰对自己说:忙着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往大处说,说明你还有价值,还在被社会需要。往小处看,比如自己,上班来回跑,只当锻炼了身体。还有,职场流行的一些事情,自己又不愿做,那怎么办?就知足常乐吧。
    但想知足却是那么是不容易,不断地闯“红线”,一再被处理,一次次成为全行的话题……想到这里,阵阵酸楚涌上心头,淹了全身,歆兰的眼眶蓄满了泪水。她强忍着,不抬头。
    留下吧,关系都不错,都舍不得你走。淼淼他们让我把这话带给你。这次本来就不怪你。你做公司客户经理,也不用天天守在所里,维持两个大客户就行了。行吗歆兰?
    一段二胡名曲《江河水》恰到好处地在茶楼响起。微弱清冷的音响,时隐时现,时起时伏,犹如从天际飘来,如诉如泣,将歆兰紧紧包裹。歆兰的心弦被音乐拨动,巨大的悲怆开始撞击心扉,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十几年的银行工作经历,歆兰心里清楚:银行工作,在哪儿都一样。想着同事们都还惦着自己,她内心的一块坚冰开始融化,和马敏间的那层隔膜也悄悄滑落。她内心已经妥协,已经不想选择,所有的激情好象已经耗尽,没有颜面、也没有一丝气力再做选择。她抬起头望着马敏,满脸泪花。
    马敏一眼就捕捉到歆兰内心的变化,长舒了一口气。她挪了挪,上身前倾,头朝前伸出,一只手越过桌面,紧紧握住歆兰,急切地说:那就说定了啊,明天我去找行长。
    停顿片刻,马敏忽又发问:“问你一件事。你认识欧阳市长吗?怎么认识的?他前段专门向我问起过你。还有,陈总昨天找到你了吗?给他们送对帐单的时候他问起你了,我说你在休假。才知道陈总和俊哥也是朋友。”马敏说这话时口气很急,有些焦燥,唇边的美人痣不断跳动。
    欧阳市长?陈总?俊哥?如同电光火石,歆兰瞬间明白,原来欧阳俊就是马敏常挂在口中的“俊哥”——她大哥帮她介绍的男友。那么,马敏舍不下的或许有曾经的友情,但最主要的还是陈总存在网点的大笔资金。江源节能公司在所里的存款已达5000万,这笔钱一走,所里的余额就全行倒数了。倒数前三,主任立马“下课”。
    歆兰把眼神从马敏的脸上收回,落在热气氤氲的茶杯上,让热气冲进眼睛。她的嘴巴轻轻咋吧,品着这老君眉的口感。口感不如书上说的那样美妙,可能与茶的品质有关,与容器有关,还与水有关。她记得《红楼梦》上妙玉招待贾母时,用的是隔年梅花上的积雪。茶具呢?则是一个海棠花雕漆填金的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了个成窑五彩小盖蛊……
    那个是成窑五彩小盖蛊,这个是钢化透明玻璃杯。精致与简陋,浪漫与现实,歆兰心里乐了,用手抹一把脸上泪水,脸上漾出了浅浅的笑意。
    歆兰轻轻拿下了马敏的手,眼睛晶亮地看着眼前漂亮的红唇,想:做过美容的嘴唇,抹去了岁月的痕迹,娇艳欲滴。那么,经它吐出的话也掩盖了本真,美得轰轰烈烈,可以勾人魂魄吗?她站起来,包往肩上一甩,拎腿就往外走。五步之后,又停住,回头,望着一脸茫然的马敏,微笑着说:我还是换个地方算了!
 
   10
     第五天上午,歆兰正在花房里忙碌,手机“嘀嘀嘀”短信提示。打开一看:在忙什么?能否见面,有重要事情面谈。欧阳俊。
    歆兰看着落款,手象被蛇猛咬了一口,手机“当”一声落在花盆里。她怔了怔,返身走进卧室,扑到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泪水滚涌而出。
    这是欧阳俊写给他的信,电子的、简单的。从这一刻往前算,这个人,18年后,终于出现,回了她的信。
    歆兰永远不能忘记那唯一的、却是刻骨铭心的一次相见。
    那一次,歆兰收到欧阳俊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将马上要到她所在的这个县来征兵。本来安排是其它的地方,是他想办法调换的。希望歆兰告诉他一个联系方式,到时打电话约她见上一面。
喜从天降,歆兰欣喜若狂。她问了学校传达室的电话,写信告诉了欧阳俊。
    那一天终于在歆兰的度日如年中盼来了。那是个星期天,学生回家的、逛街的、走亲戚的,大都离校了。歆兰守在传达室里,佯装看书,余光却紧紧盯着电话机。九点钟,电话响了,歆兰跳起来去接,电话里边说,他就在学校门口,一辆吉普车里。
    歆兰强按住内心的狂喜,夺门而出。学校大门外的公路上,一辆吉普稳稳地停在那里,见她出去,“嘟嘟嘟”三声喇叭。
    歆兰感觉就象踩在了棉花堆上,高一脚低一脚地拉开了车门,上了车的后排。欧阳俊侧身微微一笑,并不言语,一踩油门,吉普呼啸而去。
    歆兰悄悄去看专心开车的欧阳俊。皮肤微黑但很有光泽,一双眼睛不大,炯炯有神。腰板很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颀长、干净,完全符合一直以来的想象,甚至比想象得还要俊朗。一丝甜蜜涌上了歆兰的心头。
    一个小时后,欧阳俊将车停在了一座山脚下。他跳下车,提过车上的一个背包挎在肩上,望着歆兰,走,爬山去。请你带路。
    歆兰本来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要把车开到哪里。听说爬山,吃了定心丸,“蹭蹭蹭”就走在了前面。
    山不高,却有茂盛的植被。歆兰走在前面,欧阳俊背着包紧随其后。第一次和一个青年男子单独出来游玩,歆兰虽然内心欢喜,但多少有点害羞,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所以只好往前走。
欧阳俊跟在背后,一眼洞穿歆兰的心思。他看着前面身材苗条、有着两条长腿、只顾匆匆走路的女孩,竟不住笑了。
    “哎——歆兰同学,我们来对诗吧,关于爬山的诗。”
    这个玩法提起了歆兰的兴趣,她停下脚步,兴奋地点点头。
    “我先开始。”欧阳俊清清嗓子,对着群山一伸双臂:“登临风扶人,谈笑云入口。”
    歆兰窃喜,这可对住自己的强项了。她知道这是沈石的《太平山》,马上接下后两句:直上忽左旋,方塞复旁剖。
    欧阳俊见歆接口而出,很是惊讶。又来一首:碎石随足动,危步不容步。
    歆兰再接:欲止势难留,将前意终怖。
    欧阳哈哈大笑,心生一计:青山喜客来,马首相拱揖。中峰极云深,旁岭俨鱼立。
    歆兰看他一眼,依旧是脱口而出:行人踏树梢,飞鸟触屐齿。后来用尾衔,先到试足揣。
    你真行啊,歆兰。欧阳俊由衷地赞叹到。他知道,为了这次盼望已久的见面,自己先做了充分的准备,想给歆兰留下一个好印象,彻底征服这个女孩儿的心,比如爬山、背诗。但没想到:清丽如花的歆兰的功力已是如此浑厚。他很是欣慰,隐隐也有些着急。
    “分明寻丈恰隔里,指点平夷偏落陡。” 欧阳俊突然出了一首并不为人所知,却是极有灵性的。
    “东西俄转望若失,呼应已逼待还久。”歆兰并不怯阵。
    “中央簇簇攒牛宫,四角层层布鱼苟。”欧阳俊再对。
    “更疑去路即来处,几讶迷途欲退走。人世敢云肱折三,立峰顿觉肠回九。”歆兰收了最后四句。
    欧阳俊准备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回顾不见入山处,此身已在盘中住。百千旋折眼生花,三五回环神失据。
    “乍阴乍阳日向背,在前在后风来去。山远不愈三十里,山高不越万余步。从卯到酉历未穷,自壮至老陟犹误。” 歆兰干脆把后六句一起诵出。
    欧阳俊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停下脚步,死死盯着歆兰,眼里有火星噼啪。
    歆兰被欧阳俊的眼神搅得内心一阵慌乱。对接受一个男子这种火辣辣的眼神,她虽然内心隐隐有些向往,却又觉得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她赶紧打岔:
    “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
    “山的名字?不知道。叫什么?”
    “磨盘山。算是我们这里的风景名胜呢。”
    “磨盘?”欧阳俊抬头望一眼头上扁平的山顶,再看着脚下曲曲绕绕的山路,“你别说,确实很象啊!”
    “你真不知道?刚才你背的后两首长诗不都是《磨盘山》吗?”
    “啊?哦是的。老天!怎么会这么巧?我完全不知道叫磨盘山啊!它就是磨盘山!”欧阳俊又惊讶又兴奋。
    歆兰看着欧阳俊着急地解释、表白,抿着嘴悄悄笑了。
    “我们从小在这儿长大,也就读着描写磨盘山的诗长大,所以刚才的几首诗,碰巧我都知道。倒是你,学识渊博呀!”
    一句话,说尽了歆兰的真诚,也让欧阳俊有了面子。两个人似乎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山顶处,松涛阵阵,看不到一个游人。
    欧阳俊四周打量,挑到一个干净的地方稳稳地坐下,从包里倒出饼干、水果、罐头,然后对着歆兰招招手,说:饿了吧?来,吃点儿东西。
    歆兰确实有点儿饿了,但她嘴里仍说不饿。她站在离欧阳俊三步远的地方,装着眺望着远方,实则是在掩盖内心的羞怯。
    还不饿?莫非你是个仙女。欧阳俊调侃到,随手撬开一瓶罐头,走过来递给歆兰。歆兰紧张着,伸手没有接稳,罐头瓶一歪,里面的桔子瓣和糖水呼啦全洒在了身上。
    欧阳俊一看,跳起来,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手帕,手脚麻利地帮歆兰擦起来。
    一股浓郁的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歆兰又窘又羞,脸发烫,全身的温度在快速升高。她扭动着身子,躲让着,说不要紧我自己来。
    欧阳俊显然被歆兰的高温刺激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歆兰,眼里喷出了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少顷,扔了手绢,一把将歆兰揽在胸前,嘴唇寻找着歆兰的嘴唇。
    歆兰快要燃烧了,她象喝了酒,晕晕乎乎,想推开欧阳俊,可没有半点气力。
    欧阳俊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他象一盘热炕,烤得歆兰浑身无力。意乱情迷中,歆兰不再坚持自己,任由欧阳俊肆意忙乱。江山静寂,时间仿佛停止了……
    歆兰首先清醒过来,心头“哐当”一个惊雷。所有的激情消退,歆兰害怕了,她一把推开欧阳俊,穿衣坐直,头抵着膝盖,嘤嘤哭了起来。欧阳俊眼中的火星尚未熄灭,见歆兰如此,轻轻揽过歆兰,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轻声耳语:我爱你!等你毕业了,就嫁给我。
    ……
    这样的一句话,当年几乎勾走了歆兰的魂。十八年后,各为人夫、人妻,说这句话的这个人,却又要求见面。歆兰心中有了暴风骤雨。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应该和这个人再有什么联系,却又渴望知道当年他为何那样绝决。
就这一次吧。看他怎么表演。
    “时间?地点?”歆兰回了短信。心开始往下沉:以为自己早已入梵天十八重,事到临头,才知道还泡在情天恨海里。
 
 
  11
  欧阳俊把地点定在某酒店的一个包间里。
    歆兰去时,他正眯了眼,仰靠着柔软的沙发,想着心事。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便坐直了身子,专注地盯着门口。
    服务员推开门,歆兰一怔,好大的房间。两个人用,有些谈判的味道了。
    谢谢你今天前来!坐吧,说说话,一会儿简单吃点饭。欧阳俊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亲自端过一杯茶。
    歆兰在餐桌边坐下,接过欧阳俊递过的茶。热气袅袅升腾,她双手捧紧了茶杯,使劲嗅着茶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沉默着,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声。
    歆兰,这些年,你怎么样?过得好吗?好大一会儿,欧阳俊开口了,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歆兰。
    什么叫好?什么又叫不好?歆兰不看他,冷冷地反问道。
    你怎么到了梨阳?哪一年过来的?欧阳俊并不生气,另起话题。
    爱人复员回老家,我跟随而来。口气依然冰冷。
    欧阳俊内心一凛,怎么?她爱人也曾是个军人?
    过去,我有些对不起你。但这些年,其实,我常常想起……欧阳俊有些动情,说话有点儿不太顺畅。
    当年的歆兰已经死了,现在的歆兰是另外一个人。歆兰并不领情,冷冷地回答。
    歆兰,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伤害了你。你如果恨我解气就恨着,我不在意。欧阳俊表情认真,一字一顿。
    恨你干什么?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歆兰声调不高,却句句象含了冰霜。只是……歆兰话把盘桓在心中18年的话提了个头,但最终还是生生吞回了肚里。为什么要自己开口?欧阳俊他若有诚意,应该主动提起。
    欧阳俊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果然把话题转向过去。歆兰,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过多的解释……总之,是我做错了事情,虚荣心害了我,也害了你。
    歆兰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心里一遍遍咀嚼着“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这句话,眼泪不争气地哗哗流淌下来。
    那一年,欧阳俊一去不复返。歆兰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痛苦之中。她不相信欧阳俊是个始乱终弃的人,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工作太忙了?换防了?但都不应该毫无音讯。那是什么?难道遇上了车祸或者疾病?还有什么问题?歆兰实在想不明白。她一天三遍往传达室跑,看有没有信件。上课老走神,人也渐渐消瘦下去。老师和同学们都看出问题来,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歆兰承受着失恋的痛苦无处诉说,还要背负议论的压力。她只能夜深人静时躲在被子里抽泣,内心一遍遍呼喊:欧阳俊,你在哪里?到登山的地方狂奔,对着天空嚎啕:“欧阳俊,你在哪里?”
    欧阳俊见歆兰流泪了,心里也是一阵酸楚。这还是当年的歆兰,一个善良又多情的女子。这些年过去了,她嘴上争强,可内心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这让欧阳俊又感动,又难过。
    他递过去一盒纸巾,好一阵儿又开口说话,充满了磁性和柔情。
    工作压力大不大?银行上市了,应该比原来累些。
    这句话不说犹可,刚一落音,默默流泪的歆兰突然伏身餐桌,激烈地抽泣起来。欧阳俊愣了,他走到歆兰身边,弯腰轻轻地拍着歆兰的肩膀:
    歆兰,歆兰,你怎么啦?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说来我听听。
    歆兰没有抬头,哭声已经无法抑制地大了起来。所有过去的现在的委屈、哀怨、伤心事一下子全被勾起,她嘤嘤哭泣,象一个无助的小女孩。
    欧阳俊折回自己的座位,点燃了一支烟,良久,再次开口,歆兰,我曾经对不起你,今后我一定会补偿。但世事难料,人活着,既要旷达不争,又要积极把握。走好了这一步才有下一步,是因是果互为转换,相互制约,没有太多的为什么……
    歆兰心下一紧,当即抬起了头,面如雨打梨花。这句话太耳熟,她一下子明白了最大一桩“好运”的缘起
    第10天,于峰路过,顺便进来找歆兰询问办理房屋按揭贷款事宜。
    歆兰一见是于峰,高兴地拉着他坐下。
    于峰,我问你。你进编的事怎么样了?
    谁晓得呢?你知道的郝姐,我一没礼送,二没背景,成不成看天了。不是听说你也想去吗?沉吟一会儿,于峰小心翼翼地吐出这样一句。
   我?嗨!在哪儿听说的?银行不好么?收入比你那儿可高多了。
    是呀!听歆兰这样说,于峰松了一口气,高声嚷道,别人说你,我就觉得奇怪,好好的银行不呆,跑个破文联干吗?文学不象过去,难得再现辉煌了。你多幸福啊郝姐,我好羡慕你……
    积极争取吧于峰,不管别人,你有你的优势。我这儿,你放心,绝对不会去争。说罢,歆兰起身到书柜里抽出一本茨维塔耶娃的诗集。这是前段时间逛书店看到的,当时就想到了于峰,于是买了回来。
    谢谢郝姐。你老送我东西,我无以回报啊!于峰手里拿着书,高兴得象个孩子。
    别说谢哦,你我就不用客气。我想等你成大名人我来给你写专访呢!歆兰调侃到。
拿我开心啊郝姐。象我这样没正式工作的人买房子连贷款都没资格,还谈什么在大名人。唉!于峰长叹一声,头渐渐低垂,一脸伤感。
    歆兰看着于峰耷拉着的头,觉得象是一杆勃勃生长的竹子突然被寒风从顶部刮断,一个决定瞬间形成。
    第12天晚上六点半,在临江轩酒店的那个大包间,歆兰和欧阳俊又见面了。这次是歆兰主动邀约。
    歆兰化了淡妆,随意中透着精致。一身藏青色的职业套装,也把匀称纤细的身材勾勒得挺拔、动人。
    今天心情不错啊!欧阳俊仔细端详着歆兰,笑呵呵地打趣。
    是,心情很好!歆兰早有准备,笑笑,边平静地答到,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欧阳俊。
    你的吗?欧阳俊欢欣地问道。
    不是。是本地最优秀的一位诗人。你见过面的,于峰。
    哦?欧阳俊抬起头,盯着歆兰,目不转睛。
    歆兰望一眼欧阳俊。她轻盈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轻启朱唇: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男孩儿,出生在一个父母双双残疾的家庭,却偏偏喜欢上了高贵的诗歌。贫困的父母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勉强供他上到高一。那个年关,父亲为全家年三十能沾点儿荤到堰塘抓鱼,却不幸跌进泥潭活活淹死。母亲惊骇之中,神经失常,从此认不得膝下三个儿女。为了生存,这个男孩退了学,跟着乡亲种地、翻砂、挖煤、贩菜……什么活都干,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但对诗歌的爱好却从未放弃,写出的诗歌刊发在国内有影响的所有刊物,可年近三十依然是靠打工为生。他比所有的人都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也符合市文联招聘的条件,所以,想请你……
    说到这儿,歆兰有些哽咽,两颗清澈的泪珠悄然挂在她的眼角。她缓缓转过头去,直视着欧阳俊。
    欧阳俊正在专注地倾听。
   那你……
    我挺好呀。歆兰调皮地用手拍拍工装,欢欣地脱口而出。
 
   12
     休假的时间到了,歆兰却没有回单位上班。手机关机。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单位无奈,半年后中止了劳动合同。
    一晃过去两年。一个春天的下午,欧阳市长和他率领的梨阳市文联采风团,在结束了鹤峰州旅游采风,乘车赶往机场时,忽然发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这个身影匆匆忙忙,时隐时现。欧阳俊张口要叫,又突然噤了声,只是猛推于峰一把,一起扭了头,透过车窗去看那已渐渐模糊的身影。怅然若失中,欧阳俊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四个小时后,飞机在梨阳市降落,开机,一条短信滴滴作响:郝歆兰,鹤峰州“五唇兰”花卉配送中心总经理。
 
 
 
 
作    者:艾子
邮    编:441002通信地址:湖北省襄樊市松鹤路7号
电    话:15872216366   0710-3221365
 
         
 
 
  
 
 
 
标题: 把金融、文学与爱情融合起来,难得!
评论人: 樵夫 发表时间: 2013/6/14 9:58:08
内容:

这样一个鸿篇巨制,在文字、结构、思维的把握上是很难的。作者很老到,处理得很好。文字功底可见一斑,叙述能力很强,情感比较细腻,主人翁的结局出人意料,有一定的可读性。

标题: 改得不错,达到了理想的状态。
评论人: 饶龙武 发表时间: 2010/8/11 17:06:50
内容:

艾子改得很不错了,效果出来了,祝艾子夏安夏收!

标题: 修改稿!
评论人: 艾子 发表时间: 2010/8/3 16:48:38
内容:

试着写一篇稍长的东西,却发现远远不是想得那么简单!

谢谢各位关注过这篇文章的朋友,更感谢给出了不同意见的朋友,特别是罗姐和“说真话”!因为,光能把文章看完,就已经对得起作者,是很大的关心了。

反复看过,重新改过。贴上,欢迎再提不同意见。

 

标题: 艾子夏安
评论人: 罗会芸 发表时间: 2010/7/14 22:27:00
内容:

   一口气读完小说,整体不错,语言文字显然经过一番推敲雕琢 ,作者颇费了一份心思,作为一个以散文见长的作者能写出这样的小说难能可贵,小说中有些文字很有特色:才早上七点多,太阳就已蹿到半空了,象一个亢奋的艳妇,一边使劲吸着空气中的水份,一边向大地抛出灼人的媚眼。  歆兰的思维象被十二级台风刮着,盘旋着,舞动着,上下翻飞,摧沙走石。。。。。深读细嚼一个很有个性的独立女性,一个倔犟清高的女性,一个不为命运左右的女性形象展现眼前,这便是小说的中心主线所在,也是作者的本意所在。

    美中不足是描写银行内部机制工作程序等一些文字显得繁琐冗长,刚开始的一个查询函悬念也没交代,若能再好好修改一下应该是一篇上乘之作,顺祝艾子夏安!

标题: 写问题乎?写情乎?
评论人: 说真话 发表时间: 2010/7/14 15:48:12
内容: 几个读者都说这篇小说好,在下拜读后,谈点想法。关于短篇小说,一般都是一条主线,然后围绕这条主线展开。然,这篇小说的主线到底是银行的业务问题?还是情感纠葛?前边部分写的是银行业务,后半部分写的是情感纠葛。彼此的重量各占了一半,如此看来就是两张皮了。写银行业务问题,不排除掺杂人的情感纠葛,但孰重孰轻,得有个尺度。否则就不 一篇成功的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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