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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远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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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卖瓜到襄樊
双击自动滚屏 发布时间:2008/8/28 16:39:13  阅读:3951次

              《水莲卖瓜到襄樊》
                                          
                        曹远超
                                  
                       1
 
  七月如火的太阳终于西垂到天边,漫天晚霞把远处起伏的山峦辉映得金光灿灿,而那山峦下的崖谷沟壑,此时已被迷离的暮色笼罩了。浩浩汉江便从那暮色迷朦的山崖陵谷间奔涌而出,它微微地蜷曲着,柔柔地弯卷着,在如金的夕阳之下,一路波光粼粼,就象仙女舞动的金光点点的浣纱,从广袤的襄东平原上缓缓流过。
  汉江自西向东,在襄东平原的一角悄然南拐,于是在江边留下了一道弧形的水湾。就在离水湾不远的江岸上,有一道状如鱼脊的坡冈,坡冈上住着一个只有六七十户人家的村落,千百年来,人们都把这个汉江边上的小村落叫做下水湾。
   准确地说,这个地名也曾作过两次更改。一次是在四、五十年前,这里被改做下水湾大队的一个生产小队。第二次是八十年代分田到户时,这里又从生产小队改叫成村民小组。自从前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随着农村人事精减,村民小组在形式上几乎不存在了,于是,人们又习惯地只把这里叫做下水湾。
  听老人们讲,下水湾在几百年前还是个渔村,那时的村子紧挨在江边,随着汉江千百年沧海桑田般的改道和沉积,过去绿水莹莹的水湾现在绝大部分都变成了平展展的江滩地。每年的这个时候,不辞辛劳的村民们便在这片平展展的江滩地里种上西瓜和花生。在这入夏时节,绿油油的西瓜地和青油油的花生地连成一片,一眼望去,如同一片绿色的海洋,而兀立在西瓜地里的那一座座简陋的瓜棚,就象一只只停泊在绿色海洋中的小舟。——那是瓜地的主人们为劳作歇息而在瓜地里临时搭建的木棚。
  离完全天黑还有大半个钟头,不时从汉江河道里吹来的阵阵晚风,让蒸笼似的瓜地里稍稍有了一丝凉意。乘凉多干活,此时,各家各户的瓜地里都有人躬曲着腰身在不停地忙碌着,越是这西瓜成熟的季节,瓜地里越是有忙不完的活儿——施肥、保墒、打芽、薅草……哪一样都少不了人手。
  每天的这个时候,也是瓜地里最为热闹的时刻。各自忙碌的男人、女人们,即使隔着几块地,也能高声大气地相互搭腔说笑,他们谈农时、谈节气,有时相隔着几块地的男人和女人们也笑闹着说些酸溜溜的玩笑话,乡下人粗声大气的高亢的嗓音,往往传出好远都能让人听得到。
  今天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平时一向爱说爱笑的水莲只是一个人埋着头,她一声不吭地只顾在瓜地里拔草,一双巧手被结实的草茎勒出了道道红红的痕印,汗珠不时地滚过她那张被太阳晒得黑红但看上去依然俊俏的脸颊。水莲今天干活也有些心不在焉,她老是一边拔草,一边抬头往坡冈上的村子里张望。“嘭”,一棵好端端的西瓜秧在她手上被拔成了两段。水莲心疼地看着被自己拔断的瓜秧,她索性直起身来,用手把被汗水粘湿的鬓发拢到了耳后。
  “庆汉伯,今天县城里西瓜的行情怎么样啊?”是相邻地里的银福在粗声大气地询问。
  “县城里好几个瓜市我都跑去问过了,上好的西瓜零卖两毛,有的还卖一毛八。镇上的价还低,就别提了。”
  顺着说话的声音望过去,水莲看见庆汉伯穿着一件不太白净的衬衣,倒背着双手,正往她这边走来。忙着摘瓜的公公连忙迎了过去,递给他一根纸烟说:“庆汉兄弟,你说这瓜市的行情这样低,让我们种瓜的怎么活呢?”
  庆汉伯点着纸烟,抽了一口说道:“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们这儿还是好的呢,你没看电视上说,重庆、四川那边干得连口水都没得喝,不管啥时候,我们都要相信党的政策。”
  公公嘻嘻地笑道:“也难怪重庆、四川那边干得这样很,你看那汉江江心的沙滩都露出来了,活了这几十年,你啥时候看到汉江干成过这样?”
  “干才好呢,天干我们才有西瓜卖,要是汉江里涨了水,我们这地里的西瓜还不都得送去见龙王啊。”水莲讥诮着把话接了过来。
  庆汉伯曾经当过十几年村长,虽说现在村长早就没当了,可他还是下水湾的党员,所以,庆汉伯时常还和过去一样,他总是习惯地倒背着双手在村前村后搞检查似的转来走去,俨然一副十几年前做村长的派头。
  虽说不论农忙农闲,庆汉伯都几乎很少会到地里去干农活,可村里的很多人对他还是都很尊敬,而水莲却对他不以为然。是个乡下人凭什么不干农活?当过村长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当国家主席还不照样得穿衣吃饭?当然,这些话只是说在水莲自己心里。她扭头对公公喊道:“爹,你西瓜摘多少了?天黑之前最少也要摘够两千斤呢。”摘西瓜的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水莲就掌握不好西瓜的生熟度。
   “快了,快了。庆汉兄弟,我摘瓜去了。”遇上水莲这么个能说能干的儿媳妇,老实巴交的公公就只有顺从的份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灭了手上的纸烟便往瓜地里走去。
  “你忙你的吧。”庆汉伯也一边说,一边又往别处去了。
  “水莲嫂子,你们家新车买回来了。”
  随着阿娇站在村口冈坡上的一声长喊,几乎所有在瓜地干活的人都鸭子似地伸长脖子朝水莲这边张望。
  “水莲嫂子,……”,阿娇站在村口土道边那排白杨树下,把手做成个喇叭的样子朝这边继续叫喊着。阿娇是下水湾有名的“女官公”(方言:是对农村不务农事的女人的称呼,略含贬意),她长得白白嫩嫩的,整天都让自己的男人宠着,即便在这农忙季节,阿娇一般也都不会到地里来干农活。你说也怪,这水莲和阿娇倒又挺合得来。
  “知道了。”水莲简单地应了一声,她麻利地把手边拔起的一堆杂草抱起来放到地边,然后几步走进瓜棚,她感觉嗓子似乎被烧裂了一般,赶紧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地猛喝了几口凉水,那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她对正在往瓜棚里摘瓜的公公说:“爹,桥生把车买回来了,我回去一下。”不待公公回话,水莲便轻巧地出了瓜棚。
  在旁边另一块瓜地干活的银福冲着水莲问道:“水莲,你们家买车了?”
  银福刚刚四十出头,比水莲要大十多岁,前天为给瓜地漫灌放水,银福和水莲还吵过一架,现在水莲懒得理他,她只是很随便地“嗯”了一声,便连走带跑地上了土路,径直往坡冈上的村子里赶去。
 
                               2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而水莲家的二层小楼前却聚集了不少人,在下水湾这样的农村,水莲家买回一辆崭新的农用车,也算得上是件能引起轰动的大事情。于是,隔壁邻舍的大人们纷纷围到农用车前细细地端详,而几个调皮的小孩则是爬上车厢,在里面闹嚷嚷的又蹦又跳。丁桥生也不管他们,他只顾拿块抹布擦车前盖上的浮尘。反正买车是件值得让人乐哈的高兴事儿,他一边抹车,一边望着孩子们嘻嘻笑道:“玩是玩,你们可别从车上掉下去了。小根子,你好好看着他们。”
  “咂咂,桥生,这车厢板做的多实沉啦,能拉大几千斤吧?”有人用手拍拍结实的车厢板问道。
  丁桥生刚刚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长得精精瘦瘦。他满头大汗地一边从驾驶室里拿出两块崭新的车牌丢在地上,一边说:“这车核载是一点五吨,卖车的说拉万把斤都没问题。”
  几个年轻人找来螺丝刀蹲在地上帮桥生上农用车前后的两块车牌,又有人问道:“你这车花多少钱买的呀?”
  “满打满算两三万。”
  “咂咂,我说桥生,你这简直是开着半幢楼房在路上跑呢。”几个年龄大点儿的老人羡慕得直咂嘴巴。
  站在车前纳鞋垫的阿娇接话说道:“几年前,我有个远房的表哥买的时候,才花了七八千,才几年就涨了这么多。”
  “你表哥买的是啥牌子?”桥生禁不住抬头问道。
  “好象是飞毛腿。”
  “飞毛腿?倒还叫爱国者哩——,”人群中不知谁的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逗乐了,引起了一阵哄笑。
  “真是叫飞毛腿,是前几年买的。”阿娇倒认真起来。
  “什么前几年?少说也是十年前,现在这个牌子早就没有了。我买的这是时风金霸王,‘时风时风,路路畅通’,电视上天天有广告的。我这车七档位,轴传动,比一般皮带传动的是要贵了些。”桥生向众人娓娓地解释着这台车的与众不同。
  “桥生,你花了这多钱,咋不买辆四个轮子的?这三个轮子的车进趟城,农用车就不叫农用车,人家城里人管这三个轮子的车叫蹦蹦车,那是啥意思。那分明是说这车少了一个轮子就象人缺了条腿,跑起来象个瘸子。”
  “哼,这你就不懂了吧。四个轮子的那叫汽车,这少一轮子就叫农用车了不是。现在国家实行的是叫工业反哺农业的政策,同样是买辆车,这农用车光是税费就要省好几千呢。”桥生说完,他扭头望着阿娇问道,“阿娇,你叫过你水莲嫂子了没?”
  “叫过了,看你一会儿见不着水莲嫂子就心急的,那不就回来了吗。”
  大家顺着阿娇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水莲急匆匆地正从村口的土路上往回走了过来。不待水莲走近,小根子就飞跑着迎了上去,拉着水莲的手兴奋地叫道:“妈,我们家买新车了。”
  “妈知道了!”水莲抚了抚小根子的头,拉着他的手走到了院场边上,众人立刻闪出了一条路,仿佛只有水莲才是这辆车的主人似的,人们纷纷围着水莲开始问长问短,因为谁都知道,水莲才是这一家子的主心骨。
  “水莲,你们家车买回来打算运啥呢?”
  水莲打开车门,拉着小根子上到驾驶室里,她侧身从车里探出头说:“啥都运哩,西瓜熟了运西瓜,花生熟了运花生,稻谷熟了运稻谷。”
  “那你们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往哪里运啦?”
  “镇上,县城,襄樊,哪里都可以去,等以后路程熟了,没准我还让桥生开着它上武汉哩。”水莲说得很有兴头,她在说到襄樊和武汉的时候,眼里不自觉地掠过了一丝期待已久的炯炯的亮光。怎么能让她不期待呢?做姑娘时,水莲虽然生得俊俏水灵,可那时她一直生活在南边的大山里,几乎就没出过远门。后来由媒人介绍嫁给了下水湾的丁桥生,然而还没到一年就生下了小根子,便更是脱不开身。等到小根子大些了,可以离得了,为了能弄点儿活钱,只好让桥生走南闯北地出去打工,家里的大事小事主要又落到了水莲肩上,不知不觉就活到了快三十岁。活到快三十岁,水莲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城。县城毕竟是太小了,这让水莲心里酸酸的,她常常会感到有种无限地落寞与惆怅。所以,家里的钱一攒够,水莲就让桥生到县城去买车,在水莲眼里,这车就是一双能带着她走向远方的翅膀。
  ——那是她梦想的翅膀。
  “桥生啦——,听说你买车了。”庆汉伯倒背着双手,一边叫喊着一边迈着方步走了过来,人们立即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见是庆汉伯问话,丁桥生忙上前去,很认真地说道:“是啊庆汉伯,刚开回来的。”
      庆汉伯来到车前,他朝驾驶室里望了一眼,本来很想和水莲说句话,可又怕水莲不搭理,于是,他把手叉在腰上,扭头望着桥生说:“桥生啦——,你这车不错,买车可是个好事情啦。你说这把老人娃子丢在家里不管了,出去打工能打一辈子啊。嗯——”
  桥生连连喏道:“庆汉伯说的是,庆汉伯说的是。”
  “桥生,这买车虽说是个好事情,可是你可得按国家政策把买车的各种手续都给办了。”越是在这人多的场合,庆汉伯越是习惯地把嗓门儿吊得高高的。
  “办了,办了。本来这车我和水莲昨天就在县城里买好了,弄到今天才开回来,就是我昨天就留在县城里办手续。你看这驾驶证,行车证,车牌子都是全的,我这儿还有农机站发的小本本。”桥生一边说,一边把证件亮给大家看。
         水莲平时最看不惯庆汉伯在村里人面前耍官腔,于是,她对站在车前纳鞋垫的阿娇大声问道:“阿娇,你们家的西瓜摘够了没有?”
  “摘够了,我们家那死鬼一会儿就拉过来。”光线越来越暗了,阿娇索性把手上的鞋垫收起来。
  水莲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望着阿娇说道:“还拉回来干什么?待会儿我让桥生把车开到地头上,直接在那儿过磅装车,你快去跟五叔也说一声,叫他也别拉回来。”
  “哦——”,阿娇应了一声,她手里拿着鞋垫,连走带跑往村外汉江边上的西瓜地里去了。
  “水莲,你收阿娇和五叔他们的西瓜多少钱一斤啦?”
  “乡里乡亲的,一毛二。”
  “一毛二?”
      水莲的话象在人群里扔进了一颗重磅炸弹,围在农用车前的人顿时臊动起来。“现在这西瓜拉到镇上去才批一毛二,还不好卖哩。”“昨天到下水湾来了一辆车,收一毛一斤还要把西瓜拉到村里来装车,就那只收了万把斤,仅仅五、六家就给他凑够了。”“今年也不知咋搞的,往年的这个时候,每天来下水湾拉瓜的大车就有两三辆,可今年这两三天还来不了一辆车。”有人忿忿地发起了牢骚。“听说广东、海南那边有人往西瓜里边注水,城里人怕吃到注水瓜,都不敢买,于是瓜商也不敢贩。    你说这都是谁干的缺德事,简直害死人。”“现在这缺德的人多着哩。”人们议论纷纷。
  “水莲,我家地里的西瓜也熟了几千斤,下一趟拉我的吧。”
  “水莲,下一趟拉我的吧,一毛钱一斤我都卖。”
  回过神来的人们纷纷把水莲围了起来,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水莲。
  这时候,水莲成了人们瞩目的核心。站在院场上的庆汉伯本来很想亮着嗓子对着众人说声“要相信党的政策”,但见人们都在围着水莲问长问短,半天都没人跟他搭句话,他只好讪讪地独自点着一根纸烟夹在手上,然后倒背着双手,悄悄地走出了人群,消失在暮色朦胧的两棵青枣树下。
                          
                                  3
 
  水莲跟着桥生把车开到西瓜地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阿娇和五叔家的西瓜都运到了瓜棚旁边的地头上。借着强光手电的的灯光,桥生和水莲忙着过磅和记帐,其他的人则是七手八脚地把称过的西瓜往铺着干稻草的车厢里上。装完阿娇和五叔家的瓜,水莲和桥生这才把车开到自家的地头上。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蓝蓝如洗的碧空,暗蓝色的天上看不到一丝花花云。看样子还会干旱一段时间,干倒不怕,住在汉江边上从来都不会有缺水的时候,相反,只有天干天热,西瓜才能卖出好价钱。
  水莲家的瓜地正好处在这一大片西瓜地的中间。在这静谧如水的月下,徜徉在瓜地与瓜地连接的干白的土路上,就仿佛误入了一片迷离朦胧的绿色汪洋。再往远处看,便是月下泛着粼粼银光的暗蓝色的咕咕流淌着的宽阔的汉江。
  本来桥生说是自家的西瓜就不过磅了,免得麻烦,可是水莲却不同意。水莲说这买车跑运输其实就是做生意,自家的西瓜也该有个数。好在阿娇、阿娇男人和五叔都在,过磅不缺人手,而且水莲说的也在理。大家说干就干。
  “还在忙呢?”循着说话的声音,只见隐隐约约一个人影从对面的瓜地里走了过来,手里晃动的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那人走到近前,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利落地把袖子一挽,搬起过完磅的西瓜就帮着往车厢里上。
  “是银福,你忙你的去吧,我们这儿人手够哩。”水莲见是相邻瓜地里的银福过来帮忙,语气淡淡地说道。
  “水莲,你还在为前天放水的事有气呢?”银福一边帮着搬瓜,一边陪着笑脸说,“前天都是我不对,我在这里向你赔不是。”
  银福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在下水湾是个有名的倔脾气,他今天主动向水莲赔不是,倒叫水莲感到有些意外。水莲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顾往阿娇用手电照着的本子上记帐,头也不抬地说:“让你银福给我赔不是,我可不敢哩。倒是下回再放水的时候,非要先让你银福地里灌饱了墒,再往我家地里放。”
  银福的脸蓦地红了,“水莲,你就别埋汰我了,你说我们两家的地连在一块,谁家先放后放还不都是个放。”
  人多好干活儿。不多大功夫,水莲家的两千多斤西瓜也装上了车。收拾妥当之后,银福凑到水莲旁边说道:“水莲,银福有事要求你呢。你看我这地里的瓜,熟了的有几千斤哩,你要是不帮忙,我就只有用板车拉到镇上去……”后面的话银福没有再说下去。
  一个四十出头的大男人卑躬屈膝地求到水莲面前,倒叫水莲感到很为难。她想了想说:“银福,明天这车瓜,我和桥生也只是打算把它拉到襄樊去试试,对襄樊的瓜市行情我们也是两眼一抹黑,这能不能帮上忙,要等到我们从襄樊回来了再说。”水莲没有说行还是不行,这倒不是因为前天和银福吵过架。襄樊,那是座在她梦里向往过千百回的美丽的城市,但是自己的这车瓜能不能在那里很顺利地卖出去,水莲心里确实没有一点儿底。
  “水莲,有你这句话就行了。那我走了。”
  “银福,这忙活了半天,你跟五叔他们一起到我们家喝点儿酒去?”
  “不了,这大月亮的天,我还要留在瓜棚里看瓜呢。”银福一边说,一边迈着大步往他自己家的瓜棚里走去了。
  水莲和阿娇跟着丁桥生坐在农用车上回到家门前的院场上不一会儿,五叔和阿娇男人用板车拉着刚才在地边过磅的磅秤也走了回来。水莲忙着进屋倒水让他们擦把脸,然后和阿娇一起到灶间里忙着烧火弄菜。正在里间屋子里被公公哄着写作业的小根子听见外面大人们的说话声,放下手中的铅笔跑了出来,站在丁桥生面前说:“爸,你跟妈明天到襄樊,我也要去。”
  桥生东颠西颠地忙了一天,这会儿才刚坐到椅子上,浑身累得要散了架似的,于是脾气也就自然大了些,他不耐烦地朝小根子一挥手说:“去去去,快给老子写作业去。”
  水莲一边忙着炒菜,一边从灶间伸出头去,对着外面大声喊道:“桥生,你是怎么对儿子说话的?小根子——,一个襄樊有什么好去的,乖儿子,你好好读书,书读好了,哪儿不能去呀?到北京,到上海,就是想坐飞机到美国都能去。快写作业去噢。”
  小根子耷拉着头,怏怏不快地回里间写作业去了。
  水莲很快就炒出了六七盘菜摆到桌上,都是些农村的家常菜,象什么油爆花生,青椒炒鸡蛋的,让男人们先坐到桌上喝酒。她和阿娇还要忙着烧水下些面条。
  红红的灶火把阿娇细嫩白晰的脸庞烤得红红的,她一边用手上的火钳拨动着灶膛内红红跳动的火苗,一边仰起脸望着正在灶后忙着收捡案板的水莲说:“水莲嫂子,一看到你们要去襄樊,我心里就痒痒的也想去。”
  “想去就去呗。”水莲应道。
  “你们是去卖瓜,我去干什么?”顿了顿,阿娇接着说:“现在天太热了,要去我也要等到九月间再去。”
  站在灶后的水莲感叹道:“阿娇,你真是有福哇,嫂子去得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县城,你光襄樊就去了五六趟。”水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总是酸酸的。“阿娇,你说在襄樊都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说起襄樊,阿娇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到襄樊,好玩的地方多着哩!但是要玩,你要舍得花钱才行。就说隆中吧,到了襄樊还要再搭车去不说,去了之后光是一张门票就要四五十块呢。诸葛亮你知道吧,那隆中就是诸葛亮住过的地方。还有鱼梁洲上的水上乐园,光一张门票也三四十块。”这些地方阿娇显然都去过。
  “我的妈呀,那一张门票就要值我们好几百斤瓜呢。这么贵,我算不会去。”水莲不由得心疼起钱来。
  “不要钱的地方也有,你晚上去汉江大道,那儿到处都是彩灯,五颜六色的,那江边的地面都是那个那个什么叫大理石铺的呢,并且地面上还有灯。到了晚上,那儿唱歌的、跳舞的、打鼓的、唱戏的什么人都有,可热闹着呢。报纸上说,那里叫襄樊的小外滩。”
  “啥叫小外滩?”水莲禁不住问道。
  “就是象上海的外滩。”阿娇解释着。
  “上海的外滩?你越说我越糊涂。阿娇,嫂子问你,在襄樊的吃食贵不贵?”
  “说贵也贵,说不贵也不贵,你要是三顿吃面条,一天十块还花不完。可你要是进宾馆,一顿一千块说不定还拿不下。”
  “你净在这儿瞎说笑,那进宾馆一千块钱一顿的嫂子吃得起吗?哎哟,只顾着和你说话,锅里的水早就开了。”水莲一伸手揭开锅盖,一团白白的水汽旋即在她面前弥漫开来,笼罩住了她的半个身子。水莲抓起一把散面条“扑”地一声丢进锅里,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对灶下烧火的阿娇说:“不用烧火了,阿娇,洗洗手,我们也吃饭。”
  吃过晚饭,阿娇和五叔他们都各自走了,公公和桥生累了一天,他们和小根子也都睡下了。水莲又在灶上忙着烙了两张大烙饼,又烧了两壶水,煮了十几个茶水蛋,这些她都准备明天带上,她暗暗想,这能省就省点儿。
  做完这些,已经是下半夜了,水莲累得腰几乎要直不起来。她把自己简单地洗了洗,然后端起洗脚水往门外的院场边泼去,谁知站在院场边菜园篱笆前的一个人影把她吓了一大跳。
  “谁呀——”,水莲厉声问道。
  “水莲,是我。我想找你公公说点儿事。”那人影从菜园篱笆前的树荫里走了出来,手里还萤火虫似的亮着一根点着的烟,原来是庆汉伯。
  “公公他早就睡下了。”水莲应道。
  “那桥生呢?”
  “也睡下了,有啥事你跟我说也一样。”水莲觉得庆汉伯很有点儿可笑。
  “水莲,有句话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觉得还是要跟你们说。今年来下水湾拉瓜的车少了,乡亲们巴心巴肝种出来的西瓜长在地里不好卖。你们家买车了,不要只顾自己忙着挣钱,你们也要为乡里乡亲的考虑考虑。”庆汉伯把夹在手里的纸烟猛吸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他的声音突然一下子明快了好多,“我要说的就是这,也没别的事,水莲,你们明天还要出远门,你也早点儿睡吧。”
  庆汉伯一转身,他倒背着双手,向远处走了。西垂的一轮银月把他的影子在水莲面前拉得好长好长。水莲顺着庆汉伯走去的方向向远处望去,门前这条映着被月华斜照的水泥路穿过畈上那片平展展的田野一直伸向了模糊不清的远方。明天水莲就要和桥生沿着这条出村的水泥路把西瓜拉到一百多里外的襄樊去卖,水莲真不知道明天到了那里情况会怎么样,加上刚才庆汉伯说的那几句话,水莲的心里越发变得沉甸甸的。
  “喔喔喔——”,不知谁家公鸡的一声长啼划破了下水湾夜晚的宁静,于是东西各家笼舍里的公鸡也跟着拖起长长的尾音,此起彼落地啼叫起来。都鸡叫头遍了,水莲的一双眼睛困得几乎要睁不开,她赶紧回屋拴上门,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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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叫三遍的时候,水莲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天还没亮,水莲就开始准备忙活起来。她先到灶间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又往灶里塞了一大把柴草点燃,然后再回到里屋。此时丁桥生依然躺在床上睡着,而且还微微地打着鼾声,水莲没有叫他,她还想让他再睡一会儿。水莲打开放在床头的衣厢,从里面翻出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这条裙子还是结婚那年桥生给她买的,一转眼这结婚就七、八年了,平时这条裙子水莲舍不得穿,裙子看上去还是新的。水莲把裙子拿在胸前对着镜子比了比,她一眼就看见自己眉头上有了浅浅的几条皱纹,她觉得自己有点老了,穿这条连衣裙都快有些不合适了。怎么能不老呢?今年二十九,过了今年明年就是三十岁的人了。水莲从抽屉里找出一枝眉笔对着镜子把眉毛画了画,又往嘴唇上涂了些口红,往脸上擦了些雪花霜,她感觉自己比先前好看多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水莲把桥生叫起来草草地吃了些早饭。然后她换上那条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裙子,又从衣柜里找出一个人造革的黑皮包。卖西瓜没有零钱怎么行呢?水莲又往黑皮包里塞上一大把零钱,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在小根子的脸上亲了一口。这次出远门,水莲很想跟还不太懂事的儿子说点儿什么,可又担心他会撵路,就没敢叫醒他。
  水莲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外,桥生已经等在农用车上。水莲一边上车,一边用梳子把一头瀑布似的黑发梳成一个马尾辫用皮筋扎在脑后。桥生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妻子,他没想到头脚一新的妻子突然变得这样俏丽可人。
  “水莲,没想到你这一收拾一打扮,除了皮肤黑点儿,论长相论身材还一点儿都不比城里的女人差哩。”
  水莲微微地笑着:“你才知道呢,过去没结婚的时候,我也是我们那儿方圆十几里的一枝花,跟了你才七、八年,我都快变成黄脸婆了。走,开车——”
  桥生一拧插在方向盘前的车钥匙,农用运输车的发动机“哧”地一声启动了。他合上档位一踩油门,农用车“嗵嗵嗵”地欢叫着,缓缓拐上他们门前的水泥路,笼罩在晨曦中房舍和村庄慢慢地往车身后移去,道路两边绿油油的稻田里传来阵阵如潮的哇声。水莲无言地把头伸出车窗,任清凉的晨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坐在飞驰的车上回望着眼前熟悉的村庄,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萦绕在她心头,就象即将登月的宇航员坐在飞船上回望地球时的一瞥,水莲眼里流露的是种浓得化不开的深深的眷恋。因为无论要走千里还是万里,这片熟悉的田舍和村庄永远都是她出发的基点和起点。
  农用车一路奔驰,水莲和桥生赶到十几里外的镇上时,太阳才刚刚闪出一道边。此时,公路上拉着西瓜往镇上去的板车一辆接着一辆。水莲让桥生把车停在路边,她下去随便问了一下价钱,象她们车上这样又大又圆的黑皮无籽瓜,跟村里人昨天说的一样,批发才要一毛二。
  日上三竿的时候,水莲和桥生的农用运输车开始经过县城,此时,在通往县城瓜果市场的道路两边,一堆堆西瓜堆得象小山。看样子,这里的西瓜价钱比镇上贵不了哪儿去。想想这里离襄樊还有一百多里路程,水莲和桥生不敢久留,他们只是到路边的一座加油站加了八十块钱的柴油,就匆匆忙忙地直奔襄樊而去。
  从县城到襄樊的马路又宽又平,驾车跑在上面,就如同上了刷黑的飞机跑道。在这样的路上,桥生不自觉地加大了油门。运输车的发动机强劲地轰鸣着,发出阵阵均匀的有节律的嗡嗡声。水莲把车窗摇下了一道缝,车窗外风声呼呼作响,水莲扭头朝桥生驾驶的方向盘前看了一眼,速度表的红针都快指向六十了,她忙对桥生提醒道:“桥生,你跑慢点儿。”丁桥生这才稍稍地减慢了车速。
  道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在车窗外闪闪而过,放眼望去,四周平展展的原野上,全是绿油油的稻田。当水莲坐在飞驰的车上重新审视眼前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绿色时,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与激动。水莲似乎觉得她不是坐在飞驰的车上,她觉得自己仿佛正展开着一双轻盈的翅膀飞翔在这片无边无垠的绿海上。
  离襄樊越来越近了,道路上的车辆明显地多了起来。车辆交错时连连发出的“咻咻”声,让水莲开始感觉到来自城市的节奏与力量。经过接近三个小时的行程,水莲和桥生的农用运输车拉着满载的西瓜沿着油黑宽阔的马路翻上了一道不高的山垭,她们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襄樊这座依山傍水的美丽城市突然一下子展现在她们面前,水莲的眼睛悄悄地湿润了,说不清她是在为自己第一次走进繁华都市而欣喜,还是在为自己曲折坎坷的命运而感伤。水莲把头斜依在车窗上,她贪婪地扫视着宽阔的马路两边干净整洁的街道和街道两边拔地而起的幢幢楼宇。她还在街道两边衣着光鲜的行人中努力地搜寻着那些年龄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女性,她迫切地想了解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同龄女性们,是在过着怎样一种和自己有着天壤之别的生活。
  “嘟——嘟嘟——”,后面传来一阵催促的汽车喇叭声。丁桥生不由加大了油门,柴油车“嗵嗵嗵”地欢叫着,在车身后吐出团团黑烟,车速明显比刚才提高了好多。
  “嘟嘟嘟——”,没想到跟在后面的轿车喇叭按得更响了。水莲扭头向车后望去,只见一辆轿车“嗖”地一下,从车身的右侧超到了前面。司机摇下车窗,从里面伸出半个头,望着她们怒威威地吼道:“你们开着个破蹦蹦,还挡着个快车道,你们不嫌寒碜啦?”
  看着那司机凶巴巴的样儿,桥生不由辩解道:“你说这你跑你的车,我跑我的车,这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就你这跑起来嗵嗵响,屁股里冒黑烟的破玩意儿,还叫车呢!幸亏我是辆黑奥迪,我要是辆白奥迪,今天非要停下来叫你给我擦车不可。”那人说着,他一加油门,轿车箭一般地向前面跑远了。
望着前面跑远了的奥迪车,丁桥生气得往前面猛啐一口,“呸——,你算老几呀,叫老子给你擦车!你要是当了市长,倒还要叫老子给你擦马路擦楼房呢。”
  刚进襄樊,就出了这档子事儿,水莲的心里全然没有了初入城市的欣喜和激动。望着坐在自己旁边怒气冲冲的丈夫,水莲安慰道:“有什么好气的,刚才人家说是你挡了人家的道。”
  “我挡了他的道?那是国家的道,他跑得我也跑得。”
  桥生气呼呼地直顾着说话,等他发现前面路口绿灯变成红灯时,猛地一踩刹车,由于车速过快,农用车带着刺耳的尖叫声,窜过画着斑马线的人行横道,差点儿撞上了正在横过路口的一辆银灰色的别克车。农用车拖着十几米长的刹车轮印,终于驯服地停在了路口中间。刚才这惊险的一幕把水莲和桥生都吓出了一身凉汗,还好,幸亏车在冲过斑马线时没撞着人。
  “你是怎么开车的?”水莲对桥生埋怨着。还没等桥生答话,停在路口的别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着西装的胖胖墩墩的矮司机从车里钻出来,指着水莲和桥生大声骂道:“你们是怎么开车的?你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
  这回桥生自知理亏,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势,桥生只是很小声地说道:“不是没撞着你的车吗?真要是说撞着哪儿了,我负责给你赔。”
  不等桥生把话说完,矮司机就接话说道:“给我赔,你说得倒轻巧。真要是撞着了,就是把你这破车卖了,也不够给我这车换几个零件。一个乡巴佬,你赔得起吗?”矮司机不依不饶。
  尽管在农村曲曲折折地生活了二十九年,但这二十九年来,水莲还从来没有受到过今天这样公开的责骂和侮辱。乡巴佬这三个字,仿佛每个字都在无声地刺疼着她的神经,仿佛每个字都在把她内心的自尊撕扯得鲜血淋淋。水莲在车上坐不下去了,她砰地打开车门,腾地从车上跳了下去,毫不示弱地对着胖胖墩墩的矮司机大声说道:“我们是乡巴佬,乡巴佬又怎么啦?乡巴佬不种西瓜你们就吃不上西瓜,乡巴佬不种粮食,你们连屎都吃不上。你说我们这车一没碰着你,二没擦着你,你凭什么说我们是乡巴佬?凭什么骂我们眼睛长到了屁股上?走,我们找警察说理去。”
  矮司机没想到一个乡下女人惹急了也会这么厉害,他一头钻进车里,一边关上车门一边说:“得得得,你不找警察,警察也来了。”说完,矮司机一边得意地吹着口哨,一边启动那辆银灰色的别克轿车一溜烟儿似地跑远了。
  果然,一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警察刚一走到她们面前,便抬起右手笔挺挺地先向她们敬了个礼。见警察在向自己敬礼,受了委屈的水莲心里一下就热乎多了,她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忙对警察说道:“警察同志,就刚才开轿车过去的那人,他说我们是乡巴佬,还骂我们眼睛长到了屁股上。这城里人咋恁埋汰人呢?”
  警察好象并没在意水莲在说什么,他只是抬头看着丁桥生,很温和地说:“对不起,请把你的驾 驶证和行车证拿出来看一下。”
  “驾驶证和行车证我都有,手续全着呢!”桥生一边应着,一边打开车门,从一件上衣口袋里掏出驾驶证和行车证递到警察手上。
  警察看了看行车证,又看了看车上满载的西瓜,开口说道:“你们的西瓜不错嘛,你们这车上拉的有多少西瓜呀?”
  水莲见警察说她们的西瓜不错,就接过话说:“我们这拉的是下水湾的黑皮无籽瓜,一共有六千多斤呢?”
  “我说呢,你们的车涉嫌严重超载,你先把车停到路边去。”警察望着丁桥生说道。
  一听警察说超载,水莲和桥生都有些懵了。桥生拍拍结实的车厢板辩解说:“警察同志,我们的车没超载,我们这车结实着哩,卖车的老板说拉一万斤都没啥问题。”
  “你这核载一点五吨的车拉了六千多斤,还说没超载。”警察不由分说地朝丁桥生摆摆手,“你先把车停到路边去再说。”
  桥生怏怏地停车去了,警察从皮包里拿出一叠处罚单和一支圆珠笔,他用笔帽指指水莲问道:   “你们是一家的吧?”
  “嗯——”,水莲不知所以地点点头。
  “第一,你们的车严重超载;第二,你们在交叉路口闯红灯。你们的违章行车行为严重危及社会公共安全,根据我国的《道路交通安全处罚条例》,你们的车被暂扣了。”警察一边说,一边把一叠罚单摁在抬起的右腿上,俯下身去就要开罚单。
  听警察说要扣她们的车,水莲如同在大冬天被人兜头浇上了一盆凉水,她的心瞬间冷到了冰点。她知道只要警察手里的笔往罚单上一写,那她们的车就被扣定了。情急之下,水莲一把抓住警察那只拿着圆珠笔的手,哀声求道:“警察同志,你可千万不要扣我们的车呀,你把我们的车扣了,那我们的一车西瓜怎么办?警察同志,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扣我们的车呀。”
  当警察的手和一个年轻的农村女人的手碰在一起时,警察的脸先兀自红了。他一边推开她的手一边说道:“你不要这样,我们这也是在按章行事,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水莲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她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哭出来:“警察同志,你生活在城市里,你不知道我们乡下人的难处。我们是昨天才买回的这辆车,今天早上我们四点多就起床,三个多小时赶了近两百里的路,才把西瓜拉到襄樊来,只说这里会好卖些。可西瓜还没卖出去一个,你就要扣我们的车,我们下水湾的人都还巴望着我们能多拉些瓜出来卖哩。”水莲说不下去了。
  警察原想推开水莲的手,没想到水莲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一抬头,他的目光和水莲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看到的是一双充满着酸楚、茫然而又无奈的眼睛,还有眼睛下那张原本漂亮但却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颊,警察不由得放软了说话的口气:“其实我们处罚也不是目的,念你们是新车上路,对交通法规还不太熟悉,这次就先不作处罚。你把手放开。”
  水莲放开警察的手,如释重负地连连说道:“谢谢你警察同志,谢谢你警察同志!”说着,她跑到停在路边的车上搬下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硬往警察手里塞。“警察同志,这大热的天,吃个西瓜解解渴。”
  警察连忙推辞道:“这西瓜我不能要,这西瓜我不能要。”
  “警察同志,我们乡下人就只能用这个谢谢你了。”水莲不由分说,把西瓜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
  “大妹子,你等一等。”警察一边把水莲放在地上的西瓜搬起来放到车上,一边掏出一个薄薄的小本子和驾驶证行车证夹在一起递了过来,“这是印有交通法规的小册子,你们趁着卖瓜的空隙也好好地看一看。”
  望着渐炽的太阳下警察渐渐走远的背影,水莲的鼻子酸酸的,她也说不清是因为对警察的网开一面心存感激,还是因为对自己的卑微命运深感悲悯,水莲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她的眼睛悄悄地湿润了。
 
               5
 
  农用车在宽阔的大街上嗵嗵地行驶着,才是早上快到九点的时候,大街上的人流和车流熙熙攘攘。水莲斜靠在车窗上,夏日金色的阳光从高楼与高楼的缝隙间洒落到她身上,让她觉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徜徉在流光溢彩高楼林立的城市大街上,水莲感觉到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茫然。
  “桥生,你倒是要把车往哪儿开呀?”水莲情绪低落地斜依在车窗上,全然没有了从家乡出发时的豪情万丈。
  “到人民广场那儿去吧!十几年前我在那儿挖过人防工程,对那儿我要熟悉些。”对于襄樊,丁桥生其实并不太熟悉。他还是十几年前樊城人民广场开挖地下人防工程时,在那里干过半年多的活儿。后来到北京到上海走南闯北地出去打工,虽说偶尔也经过襄樊,但那也只是坐在车上一晃而过。十几年间,襄樊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开车穿行在面貌一新的城市大街上,桥生也仅仅只能是凭着过去的印象粗略地判断出个大致的方向。
  “你说的人民广场,我们把西瓜拉到那儿,人家让咱们在那儿卖吗?”水莲担心地问道。
  “让卖,咋不让卖?在人民广场旁边有个人民公园,我在人民广场挖人防工工程时,就有好多拉着板车卖西瓜的,他们就把板车停在人民公园的门口卖。”丁桥生说得满有把握。
  水莲稍稍地放下心来:“反正对襄樊我是两眼一抹黑,你说到哪儿卖就到哪儿卖吧。”
  农用车穿过一片密集的楼群之后,突地豁然一亮,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桥生轻轻碰了碰水莲的胳膊说:“水莲,你看,那就是襄阳城。”
  水莲扭头望去,只见堞垛起伏的古褐色的襄阳城巍巍耸立在一汪碧水之畔,一座叠檐三重的高大城楼雄拔高峻地威立城上。仔细看,水莲隐隐可以望见城墙上一个手拿小红旗头戴太阳帽的女子一边望着城楼,一边在对她身后的一群人讲述着什么。
  “原来襄阳城是建在湖边的呀?”望着环围古城的茫茫碧水,水莲不禁好奇地问道。
  见水莲的心情比刚才好多了,桥生朗声笑道:“你说出去别人笑呢,这哪里是湖,这是襄阳城的护城河。襄阳城北面是汉江,其它三面都被这样的护城河围着,过去人家说起这襄阳城都叫是‘铁打的襄阳’。”
  “哎呀,你说这护城河都这么宽啦!”水莲感到很惊奇。
  “你往远处看,是不是在西面和北面有两座桥?”桥生说得更来劲了。
  “西面一座,北面一座,是有两座桥。”水莲应道。
  “西面那座就是襄阳城的南门桥,北面那座就是襄阳城的东门桥。”桥生娓娓地解释着。
  “的——,的——”,远处传来阵阵清脆响亮的口哨声。循着声音望去,水莲看见护城河上有好多坐着四个人的长皮艇,长艇上坐着的人随着站在岸上那个人口哨声用力往后搬动着艇上长桨,如蜻蜓点水一样飞快地向远处划去,在艇身后拖起道道长长的白浪。那是襄樊体校水上运动队的教练正在护城河上对学生们进行赛艇训练。
  水莲又把目光挪向别处,她看见在杨柳依依、绿茵如毯的护城河岸边,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岸边的青石台阶上,静静地偎依在一个年轻男人的怀抱里,样子看上去好温馨。那女子的年龄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她那靓丽的影子倒映在清清的河水里,让她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以至于农用车在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道上跑出去好远,水莲的目光也不愿意从那个女子的身上移开。
  农用车又往前开出老远,前面好象是一座大公园,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一个巨型的摩天轮矗立在那里。在路边合抱粗的一排法国梧桐下的长椅上,或躺或坐着一个个悠闲的红男绿女。沿着梧桐树与梧桐树的间隙望过去,河面上还漂着数不清的鸭子船,水莲往一条离得最近的船上很专注地瞄了一眼,她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样也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跟一个男孩拥吻在一起,水莲很慌张地连忙把视线移开。
  农用车爬上一道长坡,一座雄伟的钢梁大桥展现在水莲眼前。“这么大一座桥,全部都是用这钢梁架起来的?啧啧,光是这桥面以上的钢梁就有好几丈高吧!”水莲正说话间,两列火车沿南北两个方向隆隆驰来,从她们身边上交错而过。随着列车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阵阵“咚嗵嗵嗵”的有节奏的轰响,水莲感觉到巨大的桥身都在随之微微颤动。“好吓人啦!”水莲不自觉地往桥生身上靠了靠。
      长长的列车很快便向南北两个方向各自远去,水莲这才定下心来向桥下望了望,只见一江碧水翻卷着层层涟漪从桥下滚滚而过。“这就是流到我们那儿去的汉江吧?”看着从桥下滚滚流过的一江碧水,水莲心里突然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你说呢?要不我昨天怎么跟你说我也算得上半个襄樊人哩。”看着水莲好奇的眼神,丁桥生嘻嘻地笑道。
  “你在这儿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还半个襄樊人哩,别在这儿臭美了吧你。”水莲也微微地讪笑着。
  “水莲,你真还别这么说。我给你说噢,我们和这襄樊人同饮一江水就不说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叫桥生吗?我爸我妈结婚好几年都怀不上娃,后来襄樊修这座汉江大桥,大队派我爸到这修桥的工地出工一年多,等桥修好了,我爸回去后,我妈就怀上了我。我爸说我是因桥而生,就给我取名叫桥生。十几年前人民广场挖防空工程,我又在那儿干了大半年的活儿,我们人老两代都为襄樊的重大工程建设做出过贡献,你说我凭啥算不上半个襄樊人?”
  水莲一下子变得乐了,她揶揄着笑道:“你们做出过贡献又能怎么样,就是你的老祖宗从前修过襄阳城,又有哪个襄樊人会知道你是谁呀?”说着,水莲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也是,不过我看我们的小根子还是块学习的料,也说不定将来我们还能跟着他到城市里住几天,享享他的福。”
  “小根子是小根子,你是你。小根子将来要有本事他到北京到上海,再有本事他去美国,跟你又有个啥关系呀?”
  丁桥生一边紧握着方向盘,一边扭头望着水莲忿忿地说道:“看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是他老子,你是他妈,将来他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我就不信他将来有了裘本事还敢把你跟我甩到一边不管了。”两口子在车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说起些无油盐的家常事。
  炽烈的阳光透过摇下玻璃的车窗,直接照在水莲的脸上,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密密的热汗。水莲抬起头来向江北望去,“桥生,你看,那好高的楼房啊!”水莲惊讶得叫出声来。
  水莲乜斜着身子,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对面江岸上那条依临汉江的景观大道,只见景观大道旁的幢幢高楼比肩而起,鳞次栉比,直入云霄。她努力看得仔细些,更仔细些。她隐隐可以看到走在景观大道上撑着太阳伞的如蚁的人群,还可以看到远处不锈钢景观护栏上银白色的灿灿反光,忽然她的目光又被直立在江岸大道绿色草坪上的棵棵椰树和五颜六色的花柱吸引了,北面江岸上美丽的景色一时让水莲目不暇接。这大概就是阿娇所说的汉江大道吧,水莲这么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她不禁问道:“桥生,那就是阿娇说的叫什么小外滩的汉江大道吧?”
  “可能是的!”桥生回答的有些模棱两可。十几年前桥生在人民广场挖人防工程时,他们有些民工就在那里租过房,那时,樊城沿江一带还全是些低矮破旧的灰瓦屋,仅仅也就十几年,这里就和过去有了天壤之别。“江的南面叫襄城,过了江到了北面就是樊城,襄城和樊城加起来就叫襄樊。”为了证明自己对襄樊的熟悉,桥生试图极力对水莲多作些解释。
  “哦!”水莲扭头回望,她看见古老的灰褐色的襄阳城堞垛森森地依立在江边,如同饱受滚滚岁月剥蚀的风烛老人,它的额头虽然镌刻满了岁月沧桑的褶皱,可它的面色却依然保持得那样沉静而威严。坐在飞驰于汉江大桥的车上俯看大江两岸,一江碧水把悠远的文明和现代的繁华划分得泾渭分明,却又被两座大桥紧紧相连。望着眼前这座横跨汉江两岸的美丽的城市,从未到过襄樊的水莲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座沧桑千年的中原古城正在焕发出朝气勃勃的盎然生机。
  随着车身轻轻一震,水莲和桥生的农用车已经飞快地开到了汉江大桥的樊城一头。
  “桥生,到人民广场还远不远?”
  “不远,下了汉江大桥直着往前走,然后右拐弯不多远就到了。”丁桥生一边应着,一边很认真地驾驶着满载西瓜的农用车,沿着引桥的坡道向大桥下开去。
                                 
                  6
 
  满载着西瓜的农用运输车开下大桥没走出多远,丁桥生就开始傻了眼。只见宽阔油黑的马路被层层叠叠的高楼包围着,过去在这一带他比较熟悉的五层高的襄樊饭店早就没了踪影。不过还好,他一眼瞧见立在路边的不锈钢路牌上写着大庆西路,他记得人民广场就座落在大庆西路上,过了人民广场前面的十字路口,往东前面是大庆东路,这一点丁桥生记得很清楚。所以农用车沿着大庆西路往前开,方向绝对没有错。
  再往前开,前面街道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丁桥生放慢了车速向右边一看,他不禁高兴地叫出声来:“水莲,到了到了,这就是人民广场。”
  水莲扭头向右边望去,只见又宽又大的广场两边,是用不锈钢护栏围着的一片片绿草坪,在广场的一角还立着一个好几人高的电视大屏幕,尽管阳光如炽,但在用花岗岩铺得平平展展的广场上,打着太阳伞和戴着太阳帽的的人们依然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在广场喷着水柱的喷泉旁,一群不怕人的鸽子在人群中飞来飞去,甚至有一只大胆的鸽子竟然还落到了一个行人的肩膀上。“桥生,你看这么大一个广场,怎么没看到一个卖西瓜的呀?”水莲有些忧心地问道。
  水莲的疑问顿时让丁桥生又傻了眼。他清楚地记得,人民公园就在人民广场的旁边,可是自己刚才怎么没看到呢?难道是刚才跑过了或者是自己记错了方位?他决定找个人问问。前面的人行天桥上,上上下下地走动着好多人,他很想把农用车开到天桥下的阴影里再停下,可一眼看见一个戴着白手套的警察正在天桥下指挥疏导交通,这把桥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忙就近刹住了车。
  “水莲,我下去找个人问问。”桥生说着,他一开车门跳下了车。
  迎面走来两个手里抱着足球的看上去有十三四岁的中学生。现在这城市里的人,就只有学生还比较单纯。桥生这么想着,他走上前去问道:“小朋友,你们知道到人民公园怎么走吗?”
  两个学生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摇了摇了头,其中一个学生往前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叔叔,你说的是月亮湾公园吧?”
  “不是的,谢谢你!”桥生讪讪地笑着,他心里忿忿地想:这两个小鬼精,明明是不想告诉我,还在那儿尽打岔,他们是存心逗我玩哩。
  望着从身边匆匆而过的男男女女,丁桥生一时不知该找谁再去问一问。还好,前面走来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伯,面相看上去很温和,桥生连忙走上前去问道:“老伯,我想向你问一问,到人民公园是往哪儿走哇?”
  老伯停下脚步,他不自觉地挠了挠脑袋,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说的是人民公园啦?十多年前就拆了。现在和人民广场连在一起,变成了可供游人自由来往的开放公园。你看,那儿有一大片大树的地方就是过去的人民公园。”
  “哦,我说我刚才怎么没找见人民公园的大门哩。谢谢你呀老伯。”丁桥生恍然大悟,他急忙回到车上,调转车头,往老伯刚才指的那一片大树的方向开去。
  “你怎么又往回开呢?”水莲不解地问道。
  “刚才开过了。可不,这里就是。”桥生原本想把装满西瓜的农用车开到那一片浓荫的大树下,不想前面修起了几级台阶,农用车根本就开不过去,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铺着彩砖的人行道上。
  水莲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水莲感觉自己的腿和脚又酸又麻。她把自己的人造革皮包挂地胸前,还没等她吆喝,就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围上来问道:“你们这车上的西瓜是卖的吧?”
  见车刚一停下来就有人买瓜,水莲欣喜地连忙说道:“是卖的呀,我们这是下水湾又大又甜的黑皮无籽瓜,只要三毛钱一斤。”
  不等水莲说完,两个妇女就踮起脚跟儿扒在农用车的厢板上开始翻动挑选起车厢里面的西瓜来,又大又圆的西瓜很快又吸引来不少人,不一会儿的功夫,农用车货厢的四周就扒满了一圈挑买西瓜的人。水莲兴奋地对着还在驾驶室里的桥生大声叫道:“桥生,把卖西瓜的秤递给我。”
  丁桥生把卖西瓜的杆秤从驾驶室里递了出来,水莲刚接到手上,就听见有人大声喊:“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儿卖西瓜?……是谁让你们在这儿卖西瓜的?”
  水莲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大盖帽衣着象警察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对讲机向她们走来,不过他身上衣服和帽子的颜色比警察的要浅些,看上去有些灰土土的。围在农用车四周买西瓜的一圈人见有人在制止,便把各自选在手上的西瓜放到车上四散开去。最先要买瓜的那两个中年妇女一边走 开,一边对水莲喊道:“要罚款的人来了,你们快跑。”
  可是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刚才那个手拿对讲机的大盖帽已经拦在了车前,水莲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拿在她手里卖西瓜的杆秤也被那个大盖帽一把夺了过去。大盖帽一边虎视着坐在农用车驾驶室里人高马大的丁桥生,一边用对讲机大声喊道:“你们快过来,你们快过来,我这里抓到了一个卖西瓜的。”
  丁桥生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连忙打开车门从车里跳了下来,对大盖帽说道:“我们刚到这儿把车停下来,一个西瓜都没卖,你把秤还给我们,你不让卖,我们走还不行吗?”
  “走,你说得倒轻巧,你先去看看那块铁牌子,等你啥时候看懂了看明白了再说走。”大盖帽说着往草坪旁边一个卡通果皮箱那儿一指,原来在卡通果皮箱的后面放着一块写有“严禁摆摊设点,违者罚款五十”的铁牌子。水莲的头“嗡”地一下感到有些晕眩。西瓜一个都没卖出去,就要罚款五十,那要多少西瓜才能卖到五十块呀。
  水莲努力让自己站稳,她对这个年轻的大盖帽央求道:“同志,我们真是一个西瓜都没卖,你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大盖帽抖抖拿在他手里的杆秤说:“你说没卖就没卖呀,你说没卖你拿这秤干什么?我不跟你说这些,要走也可以,但你们必须交了罚款才能走。”
  卖西瓜的秤被大盖帽拿在手上,聪明灵俐的水莲想辩也辩不过他,她忙从车上搬下两个大西瓜一边向大盖帽递过去一边哀求道:“同志,我们从一两百里外的下水湾到这里来,我们确实不知道这里不让卖西瓜,这两个西瓜你们拿去解解渴。”
  那大盖帽一脸不屑地说:“我跟你在这儿少废话,你们先把罚款给我交了再说。”
  “你这人是怎么说话的?我们在这儿一个西瓜都没卖,你把秤还给我们。”站在一边的桥生眼看着就要发作,水莲忙把西瓜放在地上挡住桥生说:“桥生,有什么话你好好跟人家这位同志说。”
三个人正僵持着,这时,一个年龄大些的大盖帽从那一片浓荫的雪松树下走了过来:“你们不知道这儿不让随便摆摊的吗?”
  水莲连忙迎上去说道:“这位同志,我还是第一次到襄樊来,我们真不知道这儿不让卖西瓜,我们的车刚停在这儿,连一个西瓜都还没卖出去。”
  “你们真的一个都还没卖出去?”
  “我们真的连一个西瓜都还没卖出去。这位同志,我们乡下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你就行行好让我们走算了。”水莲说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年龄大些的大盖帽看着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的水莲,扭头对年轻些的大盖帽说道:“看他们可怜巴巴的,把秤给他们,让他们走算了。”
  年轻大盖帽气呼呼地把秤扔在地上:“都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管啦?”
  “算了算了,念她们这是头一回。”年龄大些的大盖帽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一个守着冰柜卖冷饮的中年妇女的太阳伞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回过头来对水莲说道:“下次可不能在这儿摆摊了噢。”
  水莲屈辱地把秤从地上捡了起来,她见桥生还木桩似地站在车门旁愣看着两个大盖帽,水莲没好气地冲着他吼道:“你不是说这儿能卖吗?还木桩似地站在这儿干什么?走哇!”
  水莲和桥生回到车上,桥生一脸无奈地发动了农用车。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挂在天上的太阳象一团火球,似乎要把宽阔的大街烤出烟来,大街上的空气热烘烘的。丁桥生一声不吭地开着装满西瓜的农用车穿行在热烘烘的大街上,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水莲无力地斜靠在车座上,她目光凄然地望着长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幢幢高楼,心里感到的是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茫然。
  “都怪你,说什么把西瓜拉到襄樊,拉到什么人民公园门口卖。你怎么不卖呀?”水莲终究忍不住对桥生发起了牢骚,“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把西瓜拉到县城拉到镇上卖了算了。”
  可事到如今,发牢骚又有什么用?总不能说一百好几十里把西瓜拉到了这儿,又原封不动地把西瓜再拉回去吧。丁桥生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事情弄成这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对水莲的牢骚他又能说什么呢?
  水莲的心凉到了极点,她从心底对今天的襄樊之行感到懊悔了,她欠起身子想坐起来,她的手不小心触到被太阳直射到的车门上。“好烫啊!”车门被太阳晒得烫手,水莲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
水莲望着桥生说:“桥生,管它在哪儿你得赶快找个地方停下来,再这样在大街上跑,就算我们人受得了,那后面货厢里的西瓜怕是也要被太阳晒熟了。”
  可是,丁桥生又能把装满西瓜的农用车停在哪里呢?穿行在繁华的城市大街上,水莲和桥生一时都不知道在哪里才能够找到一块可以让他们落脚的地方。
 
                                     7
 
  前面的街边连着一条幽深的小巷,丁桥生把车拐了进去。
  巷子中间不宽的马路上人车混杂,在马路的两边各长着一排又粗又大的法国梧桐,农用车缓慢地开行在浓荫蔽日的小巷里,车里的空气顿时比先前凉爽了许多。水莲抬眼望去,小巷的两边大都是些灰暗破旧的小楼,临街也全是些卖稀饭、卖水饺、卖卤菜的吃食店和一些做头发、熨衣服、卖百货之类的小店面,在路边高大的梧桐树下,有人还支起了补鞋和修自行车之类的小摊档。这里和前面的大街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
  “也不知道这儿让不让卖西瓜?”水莲惴惴不安地问道。
  “谁知道呢,我们往前开一段再说吧。”桥生模楞两可地应着。
  农用车拐过一道小弯,水莲一眼瞧见前面一棵歪脖子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浅蓝色的卖瓜车,她眼睛一亮,禁不住兴奋地叫出声来:“桥生,你看,这里能卖,这里能卖!”仿佛一个奔波在沙漠里的旅者终于望见了一片可供栖息的绿洲,这叫她怎么能不兴奋呢?
  桥生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刚把车开到那棵歪脖子的梧桐树前停稳,就见从浅蓝色农用车旁边垫着蛇皮袋的地上站起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如同一头随时准备保卫自己领地的非洲雄狮,那中年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打开车门正准备跳到车下的桥生和水莲大声嚷道:“我们都在这儿卖了几天了,你们初来乍到的,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没想到刚在这儿停下又要被赶着走,一股怒气在桥生心里由然升腾起来,“大哥,你看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是卖瓜的,我也是卖瓜的,你卖你的瓜,我卖我的瓜,这地盘又不是你的?”两个男人剑拔弩张。
  水莲赶忙跳下车去,走到中年男人面前陪着笑脸说道:“大哥,我们刚在人民广场差点儿被罚了款,没办法才到这儿来的,要说我们卖瓜的都是一家人,再说,你卖的是花皮橄榄瓜,我们卖的是黑皮无籽瓜,我们的品种不一样,也不会碍着你生意的。”
  这时从梧桐树下闪出一个三十左右烫着波浪卷发的女人,她冲着中年男人大声叫道:“鲁老四,常言说生意越挤越红火,人家要在这儿卖,你就让人家在这儿卖吗?”
  见女人都这么说了,中年男人不由稍稍放软了语气:“你们在这儿卖可以,不过我们卖两毛五一斤,你们可不能给我压着价卖噢。”说着,那个叫鲁老四的中年男人有点儿丧气地又坐回到铺在地上的蛇皮袋上。
  “大哥,你放心吧,你卖两毛五一斤,我们卖三毛一斤,谢谢大哥了!”总算找到了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压在水莲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水莲定下心来朝四处望了望,她发现她们的车是停在一个单位家属区大门的斜对面,家属区里全都是些三层高的看上去灰土土的旧楼房,有些人家还在楼房外走廊上用石棉瓦搭出一截小棚,看上去那些小棚还不如我们下水湾搭在西瓜地里的瓜棚高呢,那里面能住人吗?原来城市里也住着这么多穷人家呢?水莲暗暗地想着。
  “咚咚咚”,“这西瓜多少钱一斤啦?”有人叩着车厢板问起了西瓜的价钱。水莲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连忙迎上去说道:“我们这是下水湾的无籽瓜,三毛钱一斤。”
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在车厢里扒来扒去选了半天,才从瓜堆里挑出一个七八斤的小西瓜掂在手上:“我就要这个瓜,我这是给我女儿买的,我女儿在上中学呢!”说这话时,女人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兴奋的亮光。
  “大姐今天没上班呀?”水莲一边把西瓜装进网袋挂在秤上,一边和女人寒喧着。
  “没有了,早几年前工厂就破产了,我们一家就靠吃低保哩。”女人的目光有些悲戚。
  水莲称好秤,对她少要了零头,中年女人的腿象是有点儿瘸,只见她抱着瓜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水莲总算卖掉了第一个瓜,她心里正兀自高兴,突然看见两个戴着大圆帽的人径直向她们走了过来,水莲暗叫不好,莫不是又要罚款扣车来了。她赶忙把刚刚称过西瓜的秤塞到驾驶室里,心里象揣着只兔子突突地乱跳。
  “你们是刚到这儿来的吧,今天的西瓜好不好卖?”两个大圆帽已经走到了水莲面前。
那两个人的语气虽然缓和,可是水莲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只是很陌然地望着他们。其中一个一边从腋下拿出黑皮包,一边对水莲说:“我们是工商局的,你们在这里卖瓜按规定要交五块钱的工商管理费。”
  原来不是罚款的呀?水莲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交就交呗,我交了这工商管理费,就再没人敢赶我们走了。水莲这么想着,她很利落地从挂在胸前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找出张五元的纸币递到工商人员的手上,工商人员正要撕票,水莲扰扰手说:“算了算了,我们不要票。”
  “那可不行,再说了,你们拿着票,遇上工商稽查的,你们这也是个已经交了费的凭证。”工商人员一边说,一边把撕好的票递到水莲手上。
  工商人员刚走不一会儿,就见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人又走了过来。他们咚咚地敲着车厢板对水莲问道:“这是你的瓜吗?我们是街道居委会的,你在这儿卖瓜要交五块钱的卫生管理费。”没办法,水莲只好把钱又交给了他们。刚刚才卖出去一个瓜就交了十块钱,这叫水莲有些心疼。也不知道交了这卫生费,还会不会有再来收费的,水莲心里变得有些惴惴不安了。
  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街道旁边的一家小餐馆开始忙活起来,开餐馆的店老板把一个大铝锅搬到灶边的水池上,开着水龙头正在哗哗地接水。开车跑了一两百里的路,桥生感到脸上紧绷绷的,他从驾驶室里拿出一个塑料水盆,把擦汗的毛巾搭在肩上,几步走到小餐馆的水池边对店老板说:“大哥,把你的水找一点儿擦把脸,行吗?”
  店老板一边忙着接他的水,一边抬头望着丁桥生冷生生地说道:“你车上装的西瓜尽都是水,还找什么水呀?”
  桥生端着塑料盆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水莲忙从车上搬来一个西瓜放在小餐馆店里的桌子上,笑嘻嘻地望着店老板说道:“大哥,我们在这儿卖瓜,少不了要麻烦你的,你就多多包涵一些。”
  店老板马上就笑逐颜开起来,他一边把自己的大铝锅从水池边搬开,一边笑着大声说道:“你看你们,我随便开开玩笑你们还当真呢。你说我们做小生意的,都是穷苦人,你们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以后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就只管从我店里拿。”
  桥生和店老板搭过几句话之后,就接一盆水洗脸去了,店老板于是便跟水莲拉起了家常,他一边切菜捞面地忙着自己的活儿,一边对水莲说道:“我姓钱,别人都叫我老钱,几年前工厂破产下了岗,就在这儿开了这个店。你们旁边卖瓜的,男的叫鲁老四,女的叫阿桂。他们在这儿卖瓜总是来几天隔几天,不过他们每次来卖瓜,都只在我这店里吃饭。”
  水莲明白老钱说话的意思,接着他的话说:“钱大哥,你这店里都有些什么呀?以后我们也就到你店里吃。”
  老钱立刻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我这儿炒菜、炒花饭、炒面条、煮面条样样有,想吃啥你们随便叫一声,我负责给你们弄得好好的,还不误你们的事儿。”
  “我们带的有茶水蛋,还有烙好的饼子,晌午的时候你给我们下两碗汤面就行了。”
  “好的好的,你们啥时候要,一边卖瓜一边叫一声就行了。”
  老钱说着,就准备他的去了,水莲又回到农用车旁。她看见那个刚才买瓜的中年女人又把西瓜抱了回来,还没走近,她就开口说道:“卖瓜的妹子,你卖的瓜咋不红呢?我女儿说怕是不熟呢。”
  “那咋会呢?”丁桥生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把中年女人抱在手上已经杀开了的西瓜接过来一看,见瓜瓤已长到六七成熟的水红色,按理说瓜吃起来已经甜了。于是桥生连忙解释道:“这瓜瓤怎么不红,你把瓜拿回去吃,我负责包甜。”
  “你这瓜瓤是水红色的,西瓜熟了那瓜瓤应该是鲜红色的才对,你还是给我换一个算了。”中年女人执拗地说道。
  “我这又不是生瓜,你给我杀开了,你还让我怎么给你换?”丁桥生有些不耐烦了。
  水莲连忙拦阻道:“桥生,你是怎么对大姐说话的?只要大姐觉得瓜不甜想换,我们就给换。”水莲一边说一边到车厢里挑了一个大个儿的瓜,用瓜刀杀开一个小三角口,再用刀尖把小块西瓜从三角口里挑了出来,只见瓜瓤鲜红鲜红的,“大姐,你看这个瓜你满意不?”
  “满意,满意。”中年女人高兴地连忙说道,“你把这个瓜秤一秤,看多出来多少,我补你们钱。”
  水莲爽快地把瓜递到中年女人手上说道:“不用称了,让大姐拿着西瓜来回地跑一趟路,是我们对不住你呢!”
  中年女人感激地说:“让你这么一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中年女人拿着西瓜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水莲默默地看着那个女人一步步走远,她不由在心里想:这个大姐看起来生活得也很不容易的!
  水莲回过头来,看见桥生正气鼓鼓地坐在梧桐树下垫着蛇皮袋子的地上,一声不吭地别着脸。
  “桥生,你这是干什么呢?生我的气了?”
  桥生也不理她,水莲把刚才中年女人拿来的瓜用刀杀成几块,拿一块递给桥生说:“气什么气,你这心里象压了块石头可怎么卖瓜呢?”
  “你把瓜就这样送出去,还卖什么瓜呢?倒不如你把这车上瓜都送出去,我们回去算了。”桥生气呼呼地接过一块瓜吃了一口说,“这么甜的瓜,凭什么给她换?”
  “你呀你呀,就是犟牛一根筋,我不跟你说了。”水莲不想跟他争吵下去,她把刚才切好的西瓜拿起两块径直往旁边鲁老四家的农用车前走去。
  现在还没到晌午下班的时间,街巷里的生意冷冷清清的,鲁老四正斜靠在他家农用车的后车轮上钓鱼似地点着头打瞌睡,他们家的农用车看上去要比水莲家的小了不少,看样子就是把西瓜装满了也拉不了三四千斤。鲁老四的女人阿桂则是闲坐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磕着瓜子,这阿桂面相一点儿都不显老,看上去和水莲差不多,衣着却比水莲穿得光鲜,要不是她坐在装着西瓜的农用车旁边,水莲肯定会以为她是个城里人呢。
  水莲拿着西瓜走到阿桂面前:“大姐是叫阿桂吧!来来来,吃块瓜,别看我们这瓜颜色不太红,吃起来也甜着哩。”
  阿桂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望着水莲说:“不吃呢,这西瓜我们也有。”
  “你们是你们的,吃一块吧!我们这瓜是从差不多两百里外的下水湾拉来的,没有籽,吃起来利索。”水莲娓娓说道。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得吃一块尝尝。”阿桂把瓜子放进手边的袋子里,接过一块西瓜吃了一口,“你别说,你们这瓜还真甜呢。”
  “那也给大哥一块吧!”
  “那个死鬼呀,别管他,妹子,你叫啥来着?”
  “我叫水莲,阿姐是哪里人呀?”
  “我们是襄阳县双沟的。”说这话时,阿桂好象生怕别人没听到似的,她把音调提得老高。
同在一起卖西瓜的两个女人很快就这样熟络起来。
 
                                     8
  
  快到晌午的时候,买西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一会儿,装满西瓜的农用车四周便围上了一圈人,桥生忙着帮人挑瓜称秤,水莲则忙着算帐收钱,那么多买瓜人把水莲和桥生张惶得手忙脚乱的,他们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水莲和桥生一直忙到快中午一点钟,买瓜的人开始渐渐稀少起来。水莲默默在心里一划算,就这将近个把小时的时间,他们车上的西瓜就卖出去了八、九百斤呢。趁着午后人少的功夫,水莲到老钱的小餐馆里要了两碗水煮面,又给桥生买了瓶啤酒,水莲到车里把她昨晚上准备好的烙饼和茶水蛋也拿出来,放在垫着蛇皮袋子的街边地面上摆好,两个人就着汤面吃起来。水莲往阿桂和鲁老四的农用车那边望了一眼,她见阿桂和鲁老四从老钱的小餐馆里要了两份炒面和一盘油炸花生米,鲁老四手里拿着一瓶烧酒蹲在梧桐树下就着那盘花生米正在自斟自饮。
  水莲抓起两个茶水蛋,手里端着汤面碗走到鲁老四身边说:“大哥,吃两个茶水蛋下下酒。”水莲一边说一边往鲁老四家的车上瞄了一眼,阿桂家的西瓜在这一会儿时间里也卖出去了不少。
  鲁老四见水莲正要把她手里的鸡蛋往自己盛着花生米的盘子里放,他连忙推辞道:“不吃呢,不吃呢,我们平时在家里把鸡蛋都吃够了。”
  坐在鲁老四旁边的阿桂接过话说:“还吃够了呢,要说你吃不够我看还差不多。”
  阿桂的一句话把鲁老四激得象只斗急了的公鸡,他的脸唰地变红了,鲁老四放下手里的酒杯,怒视着阿桂说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说话呢?”
  阿桂根本就没把鲁老四放在眼里,她两眼看着鲁老四说:“你说我是怎么说话的,人家水莲好心给你鸡蛋你就接着,还在这儿假客套个啥?”阿桂看上去和水莲一样,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利落人。她与鲁老四的目光对峙着,鲁老四很快就怏怏地软了下来。
  “人家水莲是从一百多里外的下水湾来的。”阿桂向鲁老四做着介绍。
  “哦,叫水莲啦!你们那个兄弟叫啥来着?”鲁老四嘿嘿地干笑着。
  “你说我老公啊,他叫丁桥生。”水莲正想努力打破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僵局,于是连忙说道。
鲁老四倒是个爽快人,他蹲在地上也不站起来就大大咧咧对丁桥生喊道:“我说小丁兄弟,你那啤酒骚得象猫尿,有什么喝头?过来我们兄弟俩喝杯烧酒。”
  丁桥生此时已经啃了两块烙饼吃了一碗汤面又喝了一瓶啤酒,他肚子胀胀地站起来打着饱嗝说:“算了算了,我已经吃饱了。”
  鲁老四也不勉强,他顺口说道:“中午吃饱了那就算了,晚上我请你喝酒。”刚才还是虎视眈眈的两个男人,现在他们的关系一下子也变得融洽多了。
  下午的生意又不太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零零星星卖出去不到十个瓜,可是水莲也不太着急。听阿桂说,在城市里卖瓜就靠中午下班和晚上下班那两个小时。现在才是下班五点多,离城里人晚上下班还有个把小时,闲着没事的丁桥生从前面的报摊上买了份《楚天都市报》坐在路边又粗又大的法国梧桐树下随便地翻看着,水莲实在是太困了,她打着呵欠钻到农用车的驾驶室里想迷糊一会儿。
  水莲扒在农用车的方向盘上朦朦胧胧地还没睡着,就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喊买瓜,水莲猛然一惊,她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车上跳了下去。
  前来买瓜的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大妈,虽然两鬓斑白,却是红光满面地很精神,从穿戴上一看就知道是个居闲在家的退休老人。老大妈站货厢前一边挑瓜一边说道:“孙子硬是闹着要吃瓜,我走了这半条街,总算在这儿找到你们卖瓜的了。”
  水莲笑嘻嘻地凑上去说道:“大妈何必自己跑来买呢?让儿女他们年轻人出来买不就行了。”
  不等水莲说完,老大妈就摆着手说:“他们才不买呢。我儿媳妇看报纸上说,现在广东海南那边市面上有好多注水瓜,她担心我们这儿的瓜也有人注水,于是说啥都不叫买。过去只听说注水猪注水牛,真没想到西瓜也有人往里边注水,这以后叫我们还敢吃啥?本来儿媳妇交待过我是不敢买的,可是孙子吵着闹着非要吃。我说你们这西瓜没注水吧?”
  难怪今年的西瓜这么便宜这么难卖呢?水莲暗暗地想着,她连忙保证道:“大妈你放心,我们这西瓜都是自产自销的,如果你在我这儿买到一个注水瓜,我愿意拿这一车瓜的价钱赔你呢!”
  “你们这是哪里的瓜?”老大妈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继续问道。
  “我们这瓜是从一两百里外的下水湾拉来的,我们也住在汉江边上,我们那儿的人厚道着呢,大妈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不是我不放心,听说我们这儿泥咀有个种西瓜的艾滋病人用针管把自己的血抽出来注到西瓜里。要是泥咀的瓜呀,就是把嘴封起来不吃也不敢买呢。”
  听老大妈说完,水莲吃惊地睁大眼睛:“世界上还真有这么缺德的人能干得出这么缺德的事儿?阿桂,有个泥咀的艾滋病人抽血往西瓜里面注,你听说过吗?”
  水莲看见阿桂的嘴角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她愣了愣神方才说道:“哦,是听见有人这么说过,可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老大妈从水莲家的车上挑了两个又黑又圆的大西瓜,桥生拧起来挂到秤上一称,两个瓜一共有三十多斤呢。老妈妈付了钱,望着水莲说:“妹子,这西瓜我拿不动,你们帮我送过去吧。”
  “大妈,你们家住在哪儿呢?”水莲问道。
  “走到前面的大街上,往东不到半里地就到了,我们家住四楼,也不算高。”老妈妈笑咪咪地说道。
  水莲冲桥生努努嘴:“桥生,你给大妈送过去。”
  桥生满脸不高兴地说道:“那么远,来回怕要半个钟头还不够呢。我们还要卖瓜怕是走不开,算了算了大妈,我看你还是去买别家的吧!”
  老大妈立马变得不高兴起来,她忿忿地对桥生指责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这儿买米买面买煤气,什么都是送货上门,你以为我买你的西瓜是来求着你咋的?”
  水莲立刻赔着笑脸对老大妈解劝道:“我说大妈,他呀,就是犟牛一根筋,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大妈你也别生气,他不给你送我给你送。”水莲说着,提起装着两个西瓜的蛇皮袋子就要往穿着连衣裙的肩上扛。
  桥生连忙走过来,一把把水莲正要扛到肩上的西瓜接了过去,一脸嗔怪地望着水莲:“好了好了,我算怕了你了。”他接着又对老大妈说:“大妈你也别生气,走,我给你送去。”
  丁桥生扛着装着西瓜的蛇皮袋子跟在老大妈身后亦步亦趋地渐渐走远了,最后消失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坐在旁边的阿桂忍不住说道:“这个老大妈呀,一看就知道是从哪个工厂退休的,挤挤扣扣的,她叫个三轮打个的什么的不就回去了?那么远还非要别人给她送去。”
  坐在蛇皮袋上抽烟的鲁老四更是忿忿不平地望着水莲说:“她今天算是遇着了你们,换了我,还偏就不给她送。她也不想想,就买两个瓜,硬是要让人扛着几十斤重的东西陪她走上两三里地。她们这些城里人啦,就是习惯拿我们乡下人的力气不当力气。”
  水莲心里酸酸的,她有些自我解嘲似地说:“那又能怎么样呢?有句话不是叫顾客就是上帝嘛。”
  “哼,顾客是上帝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顾客,她都要拿你不当人了,你还能拿她当上帝?”仿佛谁招惹了他似的,鲁老四猛抽着纸烟语气闷闷地说道。
  丁桥生赶回来的时候,农用车的四周已经围上了一圈人,水莲又是称秤又是收钱的正忙不过来,鲁老四和阿桂也忙得抽不开身。他们一直忙到天快擦黑了时候,前来买瓜的人才渐渐又少了下来。
  开餐馆的老钱把一张桌子搬到水莲他们旁边的法国梧桐树下,又把一个电灯泡从餐馆里牵到外面的街上。他一边忙一边喊道:“你们都快忙完了吗?忙完了准备吃饭。”水莲和桥生正在迟疑,晚上的饭她们还没点哩,老钱怎么就喊她们吃饭呢?
  望着一脸迷惑的水莲,老钱笑着说:“鲁老四说晚上要请你们吃饭,他下午就买好了两斤卤熟的猪头肉放在我的餐馆里,我呢,也炒了两样小菜,我们在一起聚一聚,大家一回生,二回熟嘛。”
  阿桂和鲁老四忙着把散在地上的东西收捡到车上,他们车上的西瓜卖得都快差不多了。剩下的估计还不到两百斤。水莲看看自己车上的西瓜,虽然还是堆得象小山,但在心里一估算,大概也卖出去差不多两千斤。两千斤,要毛赚快四百呢。水莲的心里禁不住一阵欣喜。
  “水莲、桥生,坐坐坐,没有菜噢。”阿桂和鲁老四已经走过来招呼她们了。桌子上摆着两大盘切好的猪头肉,还有油爆花生米、青椒炒鸡蛋好几样小菜。弄得水莲和桥生倒有些不好意思。桥生跑到老钱餐馆的水池边洗了把手说:“这么丰盛啦!我到对面的小卖店里搬一件啤酒去。”
  鲁老四连忙摆着手说:“别去了,别去了。那啤酒有什么好喝的,骚得象猫尿,今儿晚上喝我这个。”鲁老四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农用车上拿出两瓶襄江特曲放到桌子上,“你别看我这酒便宜,可喝着它又醇又上口,平时走哪儿我都带着它的。”
  老钱把碗筷拿出来摆在桌边,望着桥生嘿嘿地笑着说:“桥生,坐坐坐,今天先喝他的吧,下次再喝你的。”
  三个男人率先坐到了桌边。水莲对阿桂招呼道:“阿桂姐,让他们男人先喝酒,你给我帮帮忙,我还能准备两个菜。”水莲一边说一边从驾驶室的挎兜里拿出十来个茶水蛋递到阿桂手上,“阿桂姐,你把它拿到餐馆里剖了给他们端上去。”
  阿桂往餐馆里剖鸡蛋去了,水莲又到车后厢里挑了个十几斤重的黑皮瓜放到餐馆的水池上洗干净,用刀切成两大盘端了出来。仅仅一会儿功夫,小小的餐桌就被瓜红菜绿地摆满了。
  水莲和阿桂都没喝酒,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各自端着一碗面条,一边听三个男人扯酒闲谈,一边时不时地夹些小菜佐餐。水莲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对阿桂小声说道:“阿桂姐,我是第一次到襄樊来,也不知道襄樊都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望着还是第一次来到襄樊的水莲,阿桂很热心地说道:“襄樊好玩的地方多得很,可好多地方离这儿都很远。汉江大道离这儿比较近,只隔着两街。让男人喝他们的酒,等我们吃完饭,我带你到汉江大道上去逛一逛吧。”
  “阿桂姐,我们不是还要卖瓜呢,鲁大哥他能让你去吗?”水莲说着,她用眼睛的余光斜瞟着端起酒杯扯着要和桥生一起喝干的鲁老四。
  阿桂是个我行我素惯了的爽快人,她连看都不看鲁老四一眼,毫不介意地说:“反正晚上买西瓜的人也很少,即使有人来买瓜,不还是有他们两个大男人在吗?”
  “去吧,去吧!”鲁老四跟桥生干完了一杯酒,他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西瓜,“吃呀吃呀!”他一边说,一边就呼哧咬了一大口:“哼,桥生,你们这没籽的西瓜真不错,老钱,你也来一块。”他给老钱和桥生一人拿了一大块,“过去我在新疆当兵的时候,我们是围着火炉吃西瓜,你们都没体验过吧,那真他妈叫爽,不过我们今天是喝着烧酒吃西瓜,也他妈爽。”
  说话间,鲁老四手里拿着的西瓜啃得只剩下块瓜皮,他抬手一扬,西瓜皮划着弧线“啪”地一声飞落在街道中间的马路上。看着鲁老四的举止,丁桥生把西瓜皮拿在手上变得有些犹豫。
  “甩呀!”鲁老四冲着桥生说道,“反正街道上收了我们的卫生费,凭什么不甩?甩了让她们慢慢扫去。”
  水莲对鲁老四的举止有些看不惯,她开口说道:“鲁大哥,就是街道收了我们的钱,我们也不能随便甩,我们不还是要在这儿卖瓜嘛。”
  阿桂接过话说:“水莲,要甩让他们甩去,管他们做甚?我们是交过卫生费的,这街上有垃圾反正总归有人扫的。”听阿桂也这样说,水莲默不作声地不好再说什么了。
  阿桂吃完面条,她用筷子捅了捅鲁老四的胳膊说道:“鲁老四,有买瓜的人来了,你们就照应着了,我带水莲到街上走走去。”
  鲁老四巴不得阿桂快点走,他连忙说道:“去吧去吧!有你们女人在,我们男人喝个酒都喝不利索。不过我们晚上还要回去的,你们玩的时间不要长了。”
  “知道知道。”阿桂一边说一边往她们家农用车上去拿她的小包去了。
  水莲望着桥生说:“桥生,那我跟阿桂姐到街上去转一转。你们酒可不要喝多了。”
  桥生看着水莲说道:“去吧,你们早点儿去早点回来,不要玩得太晚了。”
  三个男人继续喝酒,阿桂则学着城里女人的样子在胳膊上挎个小包,又用手拢了拢她曾经烫过的波浪卷发,拿一个浅色带花镂纱的发箍扎在脑后。水莲站在阿桂旁边,用手掸了掸身上那条白色的连衣裙,然后两人一起往汉江大道的方向走去。
 
                                   9
 
  走在夜晚的城市大街上,五彩闪烁的霓虹让水莲觉得有些眩目。宽阔的街道上,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亮着雪白的光柱,组成一条驿动的灯河,从水莲的身边唰唰而过。阿桂站在街边一扬手,一辆红色轿车“吱嘎”一声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水莲正在吃惊,阿桂吱地一声拉开车门,然后拉着她的手说:“水莲,快上车,我们打的去。”
  从小长这么大,水莲还从来都没坐过轿车呢。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没动,在她的头脑中,这轿车可都是有钱人才坐得起的,阿桂怎么随随便便叫辆车就要坐上去呢?水莲小声对阿桂说:“阿桂姐,坐这车得多少钱啦?我们走过去算了。”
  “到汉江大道还隔着两条街呢。走过去要走到啥时候?今儿晚上我可是还要回去的。”
  “算了,那我们就不去了。”水莲心里慌慌的。
  “走吧!不要你掏钱。”阿桂不由分说,一把把水莲拉到车上,并且“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她扬起声音对司机说:“到汉江大道。”
  坐在松软的汽车后座上,水莲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她用手扯扯阿桂的衣襟轻声嘀咕道:“阿桂姐,坐这车得要多少钱啦?”
  看着水莲着急的样子,阿桂觉得有些好笑:“看你着急得,其实没多远,坐这车估计有三块钱就够了。”
  才要三块钱,这么便宜呀!水莲搁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忙从荷包里掏出三块钱就要往前边递:“师傅,我给你车钱。”
  阿桂连忙把水莲拿钱的手又按回到她的荷包里,笑着说:“水莲,你以为这打的也和你坐公共汽车一个样啊!打的是到了要去的地方后,按计价器上的里数付钱。你是第一次到襄樊来,今天说好了我请你的。”
  “这位妹子是第一次到襄樊呀,襄樊这几年建得可漂亮了,好玩的地方多得很,象人民广场、诸葛亮广场、南湖广场、明珠广场,一到晚上人多得很,没事的时候就让这位大姐都陪你转转吧!”热情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插话说道。
  水莲从后面看了看前面开车的司机,她在心里暗暗地想:我不过是个从外地来襄樊卖瓜的,你以为我是专门跑来玩的呢。
  的士“吱”地一声在汉江大道边停了下来,水莲打开车门,只见几十层高楼上的点点灯火与宽阔马路两边高高的路灯以及景观大道堤岸上五颜六色的彩灯辉映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灯河,把汉江大道映照得如同白昼。驻足在摩天高楼和宽阔的汉江大道上,人和车陡然都显得渺小。水莲跟在阿桂身后沿着黑色的花岗岩台阶拾级而上,只见一座古色古香的穹顶拱门孤然兀立在开阔的江岸上,拱门上“公馆门”三个大字清晰可见。一股清凉的江风从高大的拱型门洞里吹过来,让水莲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与舒爽。走在汉江大道宽阔的景观堤岸上,水莲仿佛走进了一片热带植物园,郁郁葱葱的棕叶树、椰子树亭亭傲立,那些水莲根本就叫不出名字的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黄色的拥拥簇簇的植物和花朵,有的长在苗圃里,有的长在花坛里,有的还甚至被高高挂在了灯柱上的花篮里,水莲目不暇接。
  水莲和阿桂从公馆门里穿过去,只见这座高大的拱门背面写着“荆襄屏障”四个大字。站在这里放眼远望,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古老雄伟的襄阳城在阑珊夜色的点点灯火中依稀可见,再仔细一些,水莲还看到了古城墙上挑挂在灯杆上的串串红灯笼。在一片灯火明亮的地方,水莲还看到了一座雄伟的城楼。于是她指着那里向阿桂问道:“阿桂姐,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临汉门城楼。襄阳城上一共有两座城楼,还有一座叫仲宣楼。”阿桂解释着。
  “哦!”水莲在心里想,上午看到的那座城楼可能就是仲宣楼了。
  一轮皎月斜挂当空,今儿是阴历十几了?月亮怎么这样圆?水莲在心里划算着:前天是农历节气的小暑,前天是农历六月十二,那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四,要到明天后天月亮才是正圆呢。水莲半俯在公馆门旁边那座半弧形的不锈钢观景护栏上,静静地望着茫茫江色中的一轮明月,她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回到了一百多里外的江边小村下水湾。她的小根子睡了没睡?西瓜地里又有两三天没放水了,也不知道地里的墒情现在怎么样?还有乡里乡亲的不知道为卖瓜现在都急成了啥样?
  水莲低下头来,她把目光投进美丽的汉江,皎洁如水的明丽月色和眩丽多彩的城市灯火倒映水中,美丽的汉江金波粼粼。同样是在依依汉江之滨,同样是在一轮明月之下,昨天自己还在绿油油的瓜地边称瓜装瓜,今天却来到了繁华如锦的汉江大道上,虽然时隔一日,却似恍若隔世。
  一列客运火车如同一条亮着荧光的百节虫从远处的汉江大铁桥上隆隆驰过。水莲抬起头,指着远处的汉江大桥对阿桂说道:“阿桂姐,我们早上就是从那座桥上过这边来的,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阿桂望着水莲,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水莲,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从泥咀来的。我们到樊城来也要过大桥,不过我们是从长虹大桥过的江,你看。”阿桂往西边顺手一指,“就是那座桥,襄樊人都叫它二桥。”
  水莲顺着阿桂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霓虹点缀的雄伟的大桥有如一道彩虹横卧在金波浩渺的汉江上。“你们是泥咀人?你们那儿真有艾滋病人把自己的血抽出来往西瓜里注?”水莲吃惊地睁大眼睛。
  “我也不知道外面传的是真事还是谣言,反正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所以我们在卖瓜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是泥咀人,要不然一整天连一个瓜都卖不出去也说不定呢。”阿桂有些无奈地说道。
  “那泥咀离这里远不远?”水莲好奇地问。
  阿桂指着西边远处一片灯火阑珊的地方说:“我们泥咀就在古隆中的旁边,离这儿也就三十多里地。我们那儿早先是归襄阳县管的,只是在前几年才划归了襄城区,可能是为了让我们也能沾点儿诸葛亮的仙气,我们那儿现在改名叫做卧龙镇了。不过这远远近近的人都还是习惯了把我们那儿叫泥咀。”
  “哦,”从阿桂这里,水莲了解了不少襄樊周边的地理状况,“你们过去经常在这里卖瓜,那人家会不知道你们是泥咀的吗?”
  “过去我们都是在襄城卖,很少过樊城这边来。你不知道吧,往年在汉江的两座大桥上都设有收费站,象我们这种拉两三千斤瓜的车过大桥,一个单程就要十块钱,象你们那样的大车怕还要贵些。都是田书记到襄樊来,给襄樊人办了件大好事。听说为了能够和路桥公司达成提前终止收费的协议,田书记硬是把原来位于襄阳城中心地段的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都让了出来,把市委市政府搬到檀溪郊区原来湖北省警校空出来的房子里去办公。你说这田书记,他可是个能给老百姓办实事的好书记呀。”阿桂似乎有些不吐不快。
  “你说的田书记我从电视上见过,田书记这人看上去很随和,不象有些人官当得不大,还净喜欢摆一副一本正经的臭架子。”水莲饶有兴趣地插话说道。
  可能是俯在景观护栏上的时间太长了,阿桂觉得自己的胳膊又酸又麻,她拉拉水莲的裙子说:“水莲,我们再往前面走走吧!”
  水莲直起身子,她听得意犹未尽。阿桂一边往前走,一边又对走在旁边的水莲说道:“你不知道吧,这条漂亮的汉江大道还是孙楚寅在襄樊当书记的时候开始建的呢。”
  “照你这么说,孙楚寅也为襄樊人办了好事情?”水莲睁大眼睛望着阿桂。
  阿桂淡淡地说:“好事情倒是好事情,只可惜他贪了很多钱,现在被逮起来判了十几年。”
  “哦,”想不到从阿桂这里,水莲又知道了不少发生在襄樊的大事情。两个人正说和得饶有兴致,前面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打断了她们的说话。
  水莲抬头看去,只见一排用蓝色琉璃装饰的短檐长亭下,一群上了岁数的老人正在跟着鼓锣二胡的节奏排练京戏,在他们旁边吸引了不少人在喝彩围观。水莲默默地想:这城里的老人真悠闲,在我们下水湾,象他们这样的老人,说不定有好多现在还在瓜地里忙呢!
  水莲停下脚步,她望着阿桂问道:“阿桂姐,这襄樊哪儿有卖衣服的地方?”她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们是农村人,价钱要便宜一些的。”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新华市场,那儿的衣服比较便宜,你倒是打算给谁买呀?”阿桂扭头看着水莲。
  “阿桂姐,你看噢,公公好几十岁了,整天都帮着我们在瓜地里忙,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好不好我得给他买一套。小根子放完暑假,马上一开学,也得有身新衣服,小根子也要买。桥生呢,现在要天天开车在外面闯,我想给桥生也买一套。”
  阿桂不耐烦地打断了水莲的说话:“得了得了,你就知道给他们买,你自己就不买了?换了我,我才不呢!”
  “我呀,到时候看吧!”水莲不好意思地望着阿桂笑了笑。
  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打了一个亮板,声音宏亮地唱了起来。水莲和阿桂挤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她们又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从中州码头走走停停地来到千福码头,水莲依在江堤护栏边向下一看,只见江堤下面的江滩上摆台球桌的、支烧烤摊的、摆卡拉OK的生意人,有的拉起红帐篷,有的摆起沙滩椅,江滩上人们来来往往,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水莲和阿桂下到江滩上,她们看到几条夜航的轮渡把跳板搭在江边的沙滩上,不时有一群一波的人踩着跳板上到船上。然后,轮渡哒哒哒地欢叫着,把一船一船的游人往汉江对面的临汉门码头送去,夜航的渡轮在幽暗的江面上拖起一道长长的水花。
  在江边的浅水中,还有好多男男女女在水里嬉戏打闹,幽暗的江面不时被人激起团团水花。“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水里游泳?”水莲一边走一边说道。
  阿桂笑道:“你没见过吧,就是在大冬天,还有人在汉江里游泳呢。”
  阿桂和水莲一边闲走,一边闲聊。经过一家烧烤摊时,阿桂对卖烧烤的喊道:“老板,来两串臭豆腐。”说着,她就从挎在胳膊上的小包里往外掏钱。水莲连忙按住她掏钱的手说:“阿桂姐,刚才你请我坐的,现在该是我请你。”
  水莲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可她不知道臭豆腐的价钱,又连忙换出一张十元的给老板塞了过去。阿桂挡住水莲的手说:“算了水莲,我这儿有零钱。”说着,她把两个一元的钢蹦儿递了过去。
  卖烧烤的老板对水莲笑笑说:“她是零钱,就收她的算了。”
  水莲把阿桂递钱的手硬推了回去,她有些恼怒地大声对老板说:“她是零钱也不能收她的。”水莲把拿在手里的钱扔进了老板的钱箱里。望着面前两个抢着付钱的女人,卖烧烤的老板不自觉地摇头笑道:“你们这两个人啦……”
  阿桂和水莲在一张烧烤桌边的沙滩椅上坐下来,走了好远的路,是该坐下来歇一会儿。很快,做烧烤的老板就把烤好的两串臭豆腐送了过来。阿桂拿起一串递给水莲,她自己也拿起一串:“水莲,你吃吃看,这臭豆腐香着哩。”
  水莲拿起来吃了一口,那股让她说不出的怪味让她有些恶心。她在心里暗暗地说:这是什么豆腐,比起我们家乡的豆腐真是差远了。可是看着阿桂吃得津津有味的神情,她还是努力把嚼在嘴里的豆腐咽了下去。
  “老板,给我们烤十串羊肉串,我们在这边唱歌,烤好了你给我们送过来。”
  循着声音望过去,水莲看见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男孩用手搂在一个只穿着比基尼泳装的女孩子的腰上,两个人赤着脚,头发和身上都湿漉漉的,看样子他们象是刚从水里爬起来的。两个年轻人搂在一起,跑到烧烤旁边的卡拉OK前唱歌去了。
  水莲轻轻碰了碰阿桂的胳膊,冲着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努努嘴说:“你看那两个年轻人,穿得好少。”
  阿桂觉得有些好笑:“水莲,你又没见过吧?现在开放了,只要两个人愿意,就是跑到大街上亲嘴都没人管哩。”
  水莲不自觉地说道:“在我们那儿可不行。只怕就是我们那儿最爱赶时髦的阿娇都不敢在人面前穿这么少呢。”顿了顿,水莲接着说:“阿桂姐,我给你说噢,阿娇在我们那儿可是最赶时髦的。她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买了条低腰的牛仔裤,穿在身上把肚脐眼都露出来了,结果闹得村上好多人都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的。我们那儿有个爱管闲事的庆汉伯,他过去在我们那儿当过村长,他找到阿娇家里说,要阿娇注意影响。你猜我们那儿阿娇怎么说?”水莲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阿娇怎么说?”阿桂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水莲。
  “我们那儿阿娇说话可刻薄了。她走到门外的院场上,当着好多人的面,粗声大气地叫着庆汉伯的名字对他说:‘庆汉伯,你过去管得了我,你现在管不了我了,现在都开放了,你干涉我就是干涉自由干涉人权。’说了还不算,阿娇在中午人多的时候,上身只穿件短T恤,专门露出半截腰,她故意从庆汉伯家门前来来去去地走了好几趟,把我们那儿的庆汉伯气得一天多都没吃下去饭。”水莲说得津津有味。
  “这个老古董,气死他,气死他。”阿桂似乎觉得有些不吐不快,“现在有些臭男人,他们动不动就想管我们女人,他们恨不得把我们女人天天锁在家里裹小脚呢。呸——”好象谁惹恼了她似的,阿桂往地上猛啐一口,“这些臭男人。现在时代不同了,他们再想管我们,连门儿都没有。”
  两个人东扯西拉地越说越投机。她们一边说一边从下腮明口码头下河的坡道回到汉江大道的景观江堤上。江堤上火树银花,灯火通明。前面状如, 两顶连体巨伞的白色尖顶凉亭下,传来阵阵朗朗的读书声。好大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们随着站在凉亭中间木台上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手里拿, , 着的卡片大声地读着“哈乐, ”“也思”,水莲也听不懂,见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个戴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女人,阿桂和水莲走过去找她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暑期英语班的老师在这里做招生宣传。“他们才这么小就学英语呀?”水莲好奇地问了一句。
  “还小呢?现在好多城市家庭让孩子三、四岁就开始学英语哩。”戴眼镜的女人觉得很是诧异。
  “城里的孩子真幸福,在我们那儿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水莲很自然地想到了她的小根子,要是生活在城市里多好哇,生活在城市里,小根子就也可以和他们这群孩子一样开始学英语了,水莲在心里禁不住一阵感慨。
 
                                  10
 
  水莲和阿桂从汉江大道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已渐渐开始稀散起来。桥生和鲁老四他们已经喝完了酒,老钱找来了三个大蒲扇,三个人坐在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正东南西北的聊得起劲。
  “桥生,今儿个阿桂姐带我到汉江大道上逛了一圈,我真算是开了眼了。”望着梧桐树下的三个男人,水莲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用手把脚上凉鞋的带子松了松,可能是走了太远的路,水莲觉得穿在脚上的凉鞋有些硌脚。
  见水莲和阿桂回来,鲁老四放下蒲扇从树下站了起来。他望着水莲和阿桂说道:“你阿桂姐她就喜欢上街哩!下次还让她陪你逛。”
  阿桂嗔怪着笑道:“喜欢上街怎么啦?这喜不喜欢上街还要受你管啦?”
  鲁老四走到他的农用车前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他坐在驾驶室里说:“这不只是在随便说说吗?我什么时候管过你了。你看你这是。”
  阿桂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水莲走过去说道:“阿桂姐,你们现在就走哇。也是的,你们一车瓜都快卖完了。”
  阿桂笑着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也就卖了两千多斤。你们快到晌午才来,只怕卖的也有两千斤吧!”
  水莲点点头:“可能差不多。”
  鲁老四启动发动机,农用车徐徐地往前开动了。桥生走过来说:“鲁大哥,晚上开车,你慢一点儿。”
  鲁老四哈哈地笑着说:“没事,我们家离这儿近,估计有半个小时也就回去了。”
  水莲跟着徐徐开动的农用车问道:“阿桂姐,你们明天还来吧?”
  阿桂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说:“我们明天不来了。我们都在这儿卖了好几天了,从明儿起,我们打算到襄城去再卖几天。不过再过几天,我们还会到这儿来的。”
  鲁老四一加油门,农用车拉着雪亮的光柱呼啸着向远处冲去,渐渐消失在了夜色朦胧的长街尽头。望着刚刚熟络起来的阿桂和鲁老四几乎一眨眼的功夫说走就走了,水莲心里面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送走了阿桂和鲁老四,老钱摇着蒲扇问水莲和桥生说:“你们晚上怎么住?”
丁桥生望着他苦涩地笑笑说:“当然只能睡在大街上了。你说我们一个卖西瓜的,总不能把装着西瓜的农用车开去住宾馆吧。”
  “那倒也是。这两把蒲扇你们就留着赶赶蚊子,晚上,这街上的蚊子毒着呢!我明天还要起早哩,我也要回去睡了。”老钱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欠走进去关上了房门。
  刚才还是语声袅袅的长街现在已经完全寂静下来。桥生从驾驶室里抽出一张从家里带来的草席,往农用车旁边梧桐树下的地上一铺,水莲也从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两床旧被单。可能忙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桥生把被单随便往身上一裹,便倒在草席上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水莲裹着被单躺在异乡的大街上,翻来覆去地却怎么也睡不着。
  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如水的月华从梧桐树的枝枝叶叶间洒落到地上,地上斑斑点点的如同撒上了一层碎玻璃。夜已经很深了,这条偏僻昏暗的长街虽然归于寂静,但时不时总是还有一两个夜归者在大街上经过,他们沓沓的脚步声或是清脆的车铃声往往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得到。还有几只蛐蛐也不知是躲在哪里的地缝里,吱吱吱地叫得烦人,最让水莲难以入睡的还有飞在耳边嗡嗡叫的死蚊子。水莲用被单把自己的头蒙住,可是她马上就感到又闷又热,她只得把头和胳膊又放到被单外面。
  胳膊刚放到外面一会儿,她就感到又痒又疼。水莲索性从草席上坐起来,借着从树间漏下的月色亮光一看,胳膊上已经被蚊子叮起了两个大包。城里的蚊子咋也这么厉害?难怪老钱说这街上的蚊子毒呢?水莲拿起老钱留给他们的蒲扇扇了几下,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妙,她想去上厕所。对面家属区的院子里有个公共厕所,白天都在那里上,可是现在看大门的老头把家属区的铁栅门已经给锁上了。老头门房窗户里看不到一点儿灯光,恐怕他已是早就睡下了,怎么办呢?要是阿桂在这儿就好了,她对这里地段熟,就是不熟,阿桂遇到什么事也比自己有办法。
  水莲越是这么胡思乱想,她就越是觉得身上憋得有些难受。她用手推推睡在身边的桥生,她想让桥生到对面去求看门的老头开开门,可是桥生嗯嗯啊啊地躺着就是不想动。水莲刚把手一停下来,桥生立刻又呼呼地睡着了。就是把桥生叫醒了又有什么用?他过去找看门的老头怎么说?难道让他去说外面有个女的要进去上厕所?那人家看门老头又怎么会半夜三更的开门让一个外面的人进去上厕所呢?她索性就不推桥生了,自己的问题看来只能由自己来解决了。
  水莲把蒙在身上的被单掀在一边,从草席上站了起来,她朝周围看了一圈,白天在这一条街上没看到哪儿有公共厕所,这怎么办呢?你说这到城市里来,怎么连上个厕所都这么难呢?不象在我们那儿,家家户户屋后有厕所,就是在干活儿的田边地头上也都有厕所,即使没有,随便往哪个树丛草窠里一蹲,周围的人也看不见。可现在这街道两边到处是房子,想躲都找不出个地方躲,偏偏早上出门的时候又穿个白裙子,有人的话,隔着好远都能看得到。                
  水莲越想越觉得有些难为情,她火辣辣地红着脸躲到一棵法国梧桐后面,刚准备蹲下去,突然,一束强光猛地照到她脸上,水莲触电般地从树后站了起来。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而来,原来是一辆从这里路过的摩托车的灯光从远处照到了她脸上,这把水莲惊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摩托车走远了,水莲在梧桐树后面蹲了下去。“哐当”,是有人踢着了易拉罐的声音,怕是又有人走了过来。水莲实在憋不住了,管他呢,看到了就看到了呗,反正自己又不是大姑娘家的。想虽是这么想,但她的脸还是不自觉地红到了脖根。
  水莲匆匆忙忙地从树后面走出来,她感觉身上轻松多了。仔细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醉汉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刚才相隔着好远呢,幸许他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吧。这么一想,水莲心里面也变得轻松多了。
  水莲和着被单又躺到铺在树下的草席上,清丽的月光从树叶间花花落落地照下来,在地面上落下一片斑斑点点的月影。月亮已经开始在幽蓝澄碧的天空西斜了,水莲躺在草席上依然还没有一丝睡意。她忽闪忽闪地眨着那双清彻如水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静静地审视着眼前这片异乡城市的街道和房屋,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又飞回到了她的家乡下水湾­——汉江边上宁静的下水湾此时应该已经进入甜蜜的梦乡了吧。绿茵茵的瓜地间流萤飞舞,绿油油的稻田里蛙声如潮,每到这仲夏时节,下水湾的人们便都是枕着那如潮的蛙声入睡的。是不是听不到了蛙声就睡不着呢?
  水莲在草席上侧了个身,这样她就可以看到停在旁边的农用车,农用车象一匹驯顺的野马静静地停在粗大的梧桐树下。这车上的西瓜啥时候才能卖完呢?今天一天卖的倒有两千多斤,可是买西瓜的人大都总是喜欢选着买的,所以到后面西瓜越少就会越不好卖的。估计要把车上的瓜全部卖完,少说也要三四天。可是下水湾那一片片瓜地里的西瓜眼看着都已经熟了,下水湾种瓜的乡亲们为卖瓜的事该不知都急成了啥样呢?邻块地里的银福尽管跟自己才吵过架,可为着卖瓜的事,他一个大男人竟也要低着头奉着笑脸来找我帮忙。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倒是在干什么来着?哦,是我在倒洗脚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菜园篱笆边的庆汉伯。一想到庆汉伯水莲就觉得有些可笑,刚才在汉江大道上阿桂还骂他是个老古董呢,哼,我看他还真就是个老古董。和我们家里大小说个事还非要找我公公,公公不在就非要找桥生,难道我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难道女人家就不能管家里的事了?
  庆汉伯临走的时候说了几句什么话来着?他好象是说乡亲们巴心巴肝地把西瓜种出来了不好卖,说我们家买车了不要只顾着自己忙赚钱,说我们也要为乡里乡亲的考虑考虑。庆汉伯说的是啊,乡亲们有难处,我们也是该为乡里乡亲的考虑考虑呀。水莲这么想着,她感觉两只眼睛涩涩的,两只眼皮似乎在打架,她实在是太困了。
  水莲在草席上翻了个身,很快就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11
 
  天还没有亮,水莲就被老钱小餐馆里锅碗瓢盆弄出的叮叮哐哐的响声吵醒了。老钱起得这么早哇!天不亮就要起来烧水熬汤,看起来老钱开个小餐馆也和我们一样不容易。
  老钱把一大篮子碱面条倒进热气腾腾的开水锅里,然后用大漏勺把倒进开水里的碱面条焯一焯,用筷子夹起一根看看面条生熟的成色,估计差不多了,他用大漏勺把焯过水的碱面条捞到旁边装着清水的水池里,把面条放在凉水里浸一浸,再用漏勺捞到一个竹篾大烧箕里,可能是怕煮过的碱面条会粘到一起,他又端出一碗色拉油洒在面上,再用手把洒在面条上的油抖匀。老钱小餐馆里请的小工还没有来,老钱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水莲本来很想过去给老钱帮帮忙,可她浑身的骨头象散了架子似的,躺在草席上一动也不想动。
  睡大概是睡不着了。前面一个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两手握着一柄长笤帚正在街道上呼哧呼哧地往这边扫过来,这声音让睡在地上的人听起来很刺耳。水莲推了推睡在旁边的桥生,桥生依然还在呼呼地睡着。
  天渐渐亮了。清晨空空荡荡的大街也慢慢从薄明的晨曦中醒来,大街上开始响起了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和叮叮当当的车铃声。老钱的小餐馆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吃面的人,水莲觉得再这样睡在大街上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
  水莲起来到老钱的小餐馆里接了一盆凉水洗漱洗漱,又拿了把木梳对着农用车的后视镜把头发梳理扎好,这才把桥生也叫了起来。
  水莲来到老钱的小餐馆里,只见老钱和餐馆里请的两个小工正忙得不可开交。“老钱,你也给我们下两碗面。”
  老钱抬头见是水莲,他一边捞面一边说道:“是你们啦?你跟桥生先到里面坐,我马上叫他们给你们端过去。”
  水莲拿出一张五元的钱给老钱递过去说:“不忙,还是我们自己端。”
  老钱见水莲递钱过来,忙挡住她的手说:“算了算了,我不收你们的钱。”
  水莲不由分说硬是把五元钱扔进了老钱开着的钱屉子里。她看见老钱从大烧箕里抓起一把面条放进一个小竹漏里,再放上些绿豆芽,然后把装着面条和豆芽的小竹漏放在开水里抖几抖,捞起来倒进碗里,再浇上事先熬好的鲜汤,撒上些香菜末,一碗面条就算做好了。这样又快又省力,这简直和她家乡下面条的做法完全不同。
  水莲发现来餐馆过早的人,男人大都是吃碗面条喝碗黄酒,女人都是吃碗面条喝杯豆浆。襄樊人的早饭原来也是这样简单啦?
  吃过早饭,水莲把桥生拉到一边说:“桥生,我昨天问过阿桂姐了,她说在前进路的火车站附近有个瓜果批发市场。反正上午买瓜的人也少,我想让你去问一问在那儿西瓜批发的价钱。价钱要是合适,我们干脆把西瓜拉过去卖给搞批发的老板算了。”
  桥生一脸不高兴地说道:“你说这在这儿卖得好好的,你就省省心不行,还去搞什么批发呀?”
  “桥生,前天晚上我要睡觉的时候,庆汉伯跑到我们家门前找到我,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乡亲们巴心巴肝地把西瓜种出来了不好卖,说我们家买了车不能只顾自己忙赚钱,他叫我们也要为乡亲们考虑考虑。昨天晚上我想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庆汉伯说得有道理。你说我们就这样守在这里一个一个地往外卖,只怕还要两三天才能卖完呢?”水莲对桥生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桥生不屑地说道:“说是这样说,可是下水湾的瓜地里有那么多西瓜。就我们这车,拉个六千多斤警察还说超载要扣车,你说靠这辆车你拉得了吗?”
  “单靠我们这辆车是不行,可是我们拉一车,下水湾的西瓜就总会少一车吧。”水莲辩解说。
  “我还是在十多年前在襄樊做过事,现在走在大街上,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我知道哪里是前进路?哪儿是火车站啦?”桥生看上去很不太情愿。
  “老钱是襄樊人,你去问问老钱不就知道了?”
  “我不问,要问你去问。”桥生又来了他的倔脾气。
  一过了八点钟,来老钱餐馆里吃面的人陡然就少了下来。见老钱餐馆里的人越来越少,水莲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走进去问道:“老钱,我想让桥生到前进路上的瓜果批发市场去看一看行情,可他不知道往哪儿走?”
  “哦,你叫桥生在外面等一等。我这儿也忙得差不多了。等会儿忙完了,我带他去。”老钱一边忙着收捡一边回头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你给他说说从哪里走就行了。免得耽搁了你餐馆里的生意。”
  “不碍事的。你们这是在生地方,我就是给桥生说了,怕他不一定能听明白。”老钱回头笑着说道。看着老钱很热心的样子,水莲心里禁不住一阵感激。
  水莲走出餐馆,见桥生还绷着个脸站在农用车旁边的梧桐树下,水莲一时懒得理他。两个人在梧桐树下等了一会儿,只见老钱从餐馆里推出一辆把上都生了锈的自行车,他把自行车推到桥生面前,用手拍拍自行车的车座说:“走吧桥生,老哥陪你走一趟。”
  桥生望着老钱推在手上的破自行车说:“我们去就骑这个?”
  老钱笑着说道:“桥生,你别看我这自行车旧是旧,可是它呀!又结实又好骑。”
  “那我带你吧!”桥生把老钱的自行车接过来推到马路上,他一抬腿骑了上去。老钱跟在后面紧走两步,然后一纵身跳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老钱有些滑稽的样子,水莲大声说:“老钱,你们可要早点儿回来,晌午你的餐馆里可是少不了人的。”
  老钱回头应着:“没事,我们有个把小时也就回来了。”
  望着桥生骑在自行车上带着老钱摇摇晃晃地走远了,水莲刚才还有些悬着的心才慢慢地踏实了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前来买西瓜的人都很少,从早上到现在,几个小时的时间,水莲才卖出去不到十个瓜。眼看就快中午了,可桥生和老钱都还没回来。老钱餐馆里请的一男一女两个帮工在忙着择菜洗菜,没人买瓜的时候,水莲也过去给他们帮帮忙,水莲很快也和他们熟络了,原来他们两个都是附近的下岗工人。
  中午买瓜的人正开始多起来的时候,桥生和老钱才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桥生一跳下自行车就赶过来帮着卖瓜,老钱则把自行车推进餐馆里忙他自己的去了。
忙过了中午这一波人多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前来买瓜的人稀稀散散地变得少了,水莲走到桥生身边问:“桥生,批发市场的行情怎么样?”
  桥生麻着脸说:“你就别提了。我和老钱问的有几十个批发的商铺,象我们这么好的黑皮无籽瓜,批发收购商最多只同意出一毛五,他们连一毛六都舍不得出。我们一车瓜从下水湾一百多里拉到这儿,除去损耗和蒸发的水分,一斤瓜连三分钱都赚不到。要是把一车瓜拉来就这样批发出去,我看最多也就只能保得住个油钱。”
  “这么便宜呀!”水莲的心里象压上了一块石头,她望着桥生说,“桥生,那你说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们就这样慢慢卖,估计再有个两天,这车瓜也就卖完了。”桥生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我们吃饭去,刚才在路上我都跟老钱说了,叫他中午给我们炒两个菜。”
  “桥生,我们这一车西瓜到现在已经快卖到一半了,这样匡算下来,我们已经毛赚了四五百了,剩下的一毛五也批出去,多少还是能回来些油钱,大不了我们就是少赚一些钱,多跑一趟路,可是这样我们能从下水湾多拉一趟瓜出来呀。”水莲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桥生不高兴地说道:“我们就这样卖,四天跑一趟正好。你把瓜这么便宜地批出去,我们要劳力费时地在路上多跑一趟不说,反而还要倒贴进去些油钱,世界上哪儿还有你这么傻的人?”
  “我是傻,我是见不得能给下水湾的乡亲们出力帮帮忙却不去帮。”水莲有些火了,“我们家买这辆车,那是全村里人都看见了的,如果我们只顾着自己赚钱不去诚心帮村里人做些事情,我在下水湾就会觉得活得没有脸面。”
  水莲说得都快要哭了,她走到农用车前一把拉开车门,从驾驶座上拿起自己那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斜挎在肩上说:“桥生,你不听我的我也没办法。要卖你就一个人在这儿卖吧,我现在就搭车回去。”水莲说着就要走。
  水莲这一下可把桥生给弄得傻了眼,他连忙放软了口气一把拉住水莲的手说:“我的姑奶奶,你要往哪儿去呀?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要去批发市场,那也要等我们吃了饭再去呀。”
  见桥生答应下来,水莲心里轻松了许多。不过她还是佯装着很伤心的样子,不依不饶地要把手从桥生的手里褪出来,“你不是嫌我傻吗?让我回去算了。”
  水莲这真要是回去了,西瓜靠一个人可怎么卖?桥生把水莲的手抓得更紧了,他连连道歉似的说:“不是你傻,是我傻行了吧。”
  水莲感觉桥生已经是在求自己了,再这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反而不好,于是嗔怪着说道:“那你现在就给爹打电话,叫他跟银福说,让他现在就到地里去摘瓜,顺便让爹再通知两家。”
  桥生不解地望着水莲说:“凭什么要装他银福家的瓜?他前几天不还是跟你吵过架吗?”
  水莲淡淡地说:“吵架归吵架,咱要是能给别人帮得上忙,那忙就还是得帮。你说我跟你吵了多少回架,我啥时候记过你的一回仇来着。”
  “好好好,还整天就你, 一副菩萨心肠。估计老钱的菜也炒好了,我们吃饭去。”桥生一边说,一边从腰上掏出了电话。他到对面的小卖店里去买了两瓶啤酒 。
  水莲和桥生来到老钱的餐馆里,桥生本来给了老钱十五元钱让他炒一盘青椒肉丝和一盘回锅肉两个菜,可老钱却又给他们加了个韭菜炒鸡蛋和一大碗海紫菜汤。此时,老钱餐馆里请的两个帮工忙完了中午的事已经走了,桥生把老钱拉到餐桌边,他们两个人喝酒,水莲则自己拿碗到锅里盛了一碗饭。
  水莲、桥生和老钱三个一家人似地坐在一起。老钱一喝酒话就多了起来,他望着桥生说:“桥生,还是水莲想得对。做生意就总有赚不完的钱,不过人活在世上安身立命,走到哪儿还都得讲个世故人情。能帮别人多做一点儿就帮别人多做一点儿,自己少赚点儿钱那算个啥?这点儿还是水莲她想得对呀!”
  老钱的一席话倒把桥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微微地红着脸说:“我嘴上虽是跟她这么说,其实家里的大事小事还不样样都是听她的。”桥生斜瞟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水莲,水莲低着头只顾着自己吃饭。
  吃完了饭,外面热烘烘地暑气逼人。水莲和桥生坐在车上,老钱走出来为他们送行。老钱大声问道:“那你们明天还到不到这儿来?”
  水莲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说道:“我们明天一早就过来,老钱,你要把早上的面条给我们准备两碗。”
  看着水莲一脸质朴的样子,老钱哈哈地笑着说:“放心吧水莲,我一早就给你们准备着。”
  老钱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一直望着水莲和桥生的车开出去好远,才一个人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小餐馆里休息去了。
 
                           12
 
  水莲和桥生把农用车开进前进路上的瓜果批发市场,诺大一个市场里面有着数不清的从事瓜果批发的店面。桥生把车开到一个上午谈过价钱的店面前,瓜商走过来看了看他们车上又大又圆的黑皮无籽瓜,点头表示满意。价钱就是上午谈好了的一毛五一斤,瓜商和桥生、水莲一起到地磅上过完磅,从车上卸瓜就成了别人的事。桥生还要等着看车结账,水莲已经无事可做了。她决定趁着这个空档到前进路上的白鹤市场去给小根子买个书包,还有她昨天就计划好了要去离白鹤市场不远的新华服装市场去买几套衣服。
  白鹤市场就在瓜果批发大市场的斜对面,水莲花二十多元钱在里面买了个新书包。从白鹤市场出来,往前走不多远,前面就是一个路口。昨天阿桂说,从这个路口往西拐进去不多远,就是新华服装市场。
  新华服装市场里面好大啊!从一层到五层,里面全都是经营服装鞋帽的摊位。走进市场里面,水莲眼睛看得都要花了。她先在三层 的一个摊位上给小根子买了一身运动装,又下到二层给公公买了身中山装,给桥生买了套西装。水莲在心里一算,一个书包和三套衣服,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三百块钱就快花出去了,这让水莲感到很有些心疼。水莲在二层的一个摊位上看中了一件藕荷色的套裙,老板本来要的是八十块,见她真心想买,又把价钱降到了六十,水莲把套裙拿在手里抚看了好几遍,最后还给老板放下了。她下到一层花十块钱为自己买了件水红色的T恤衫,然后就走出了服装市场。
      水莲回到瓜果批发市场的时候,桥生已经和瓜店的老板结完了账坐在车上。见水莲回来,桥生忙为她打开车门。水莲拎着手上的大包小包上到车上,她兴奋地一边把刚买回来的东西拿给桥生看一边说:“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是给爹和小根子买的,这是给你买的。”
  “那你咋没给自己买呢?”桥生愣愣地看着水莲。
  “我买的也有。”水莲从座上拿起塑料袋装的红T恤说,“这是给我自己买的。”
  “你就给自己买的这个?”桥生感激地一把把水莲搂在怀里,“水莲,你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你就是不给我买,你也应该为自己买身好点儿的。”
  “那哪能呢?我们这个家,主要就是靠你的。桥生,你把手松开,外面好多人,人家看到了要笑的。”水莲想把自己从桥生的胳膊弯里挣开。谁知桥生却把她搂得更紧了。水莲轻声地说:“桥生,等以后我们有钱了,我会给自己买的。我毛算了一下,我们就这样卖,一天平均也差不多要挣两百呢。这样一个月就是六千,在下水湾靠那三亩多瓜地和两亩多水田,我们一年都还挣不到六千呢。”水莲和桥生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们两人都幸福而甜蜜地笑了。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襄樊的大街上,坐车的、骑车的、步行的人们个个洋溢着轻松喜悦的笑脸,他们自由自在地融合着城市律动的节奏,在宽阔的城市大街上汇聚成一股股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水莲和桥生坐在农用车上,迎着西斜的落日,跟随着城市律动的节奏,徜徉在襄樊繁华的大街上。望着眼前这座曾经让他们伤心,曾经让他们落魄,但是却也给他们带来了无限憧憬和希望的美丽的城市,水莲和桥生的心里一时都有着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水莲和桥生的农用车跟随着城市熙熙攘攘的车流开过汉江大桥,开过襄阳城边的护城河,远处郁郁葱葱的岘山如一道碧绿的翠屏横立在眼前。丁桥生一加油门,农用车嗵嗵嗵地欢叫着,它沿着穿过城市楼群间宽阔的柏油马路,飞快地翻上岘山下面那道不高的山垭,影影绰绰地消失在一片蒙蒙的暮色中。
 
 
          (作于2006年秋)
 
 
       (作者:湖北省襄樊市电视台    曹远超    电话:13871684067)
 
 
 
标题: 写的不错
评论人: 杨道斌 发表时间: 2008/9/19 18:13:38
内容: 兄弟,继续努力,我为你感到骄傲。
标题: 正在学习中。
评论人: 吕先觉 发表时间: 2008/9/6 9:04:24
内容: 正在拜读,读后感容后说。
标题: 谢谢鼓励
评论人: 曹远超 发表时间: 2008/9/3 21:39:27
内容: 谢谢鼓励!
标题: 写的不错
评论人: 刘霞 发表时间: 2008/9/3 21:27:11
内容: 内容不错呀
    共4条  每页显示5条  第1页  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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