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两水沟的人物立传,绝不能缺了侯仨人,在两水沟不算多的称得上人物的人中,侯仨人不仅是一个人物,而且是往前面排的人物。然而,侯仨人究竟是哪一类人物?没人说得清。他曾建功立业?否。他从没有做过任何修桥补路的善事,于家乡建设并无半点功劳;他德高望重?又否。在两水沟他一无身份二无地位,很少有人敬重他,小小人物一个;那他是阴险刻毒、老于世故?更否。他一生胆小怕事,与世无争……你甚至连他有什么明显的特色也很难说得清。
我在《潘老七外传》中,给潘老七立传突出了他的“别”,别得一般人望尘莫及,自愧不如。而侯仨人呢?我无法对他做出准确的概括。我也试图把他与一些特色人物作比较,想从中折射出一点他的闪光。比如我把潘老七比做两水沟的阿Q,侯仨人是两水沟的孔乙己,可他远没有孔乙己那令人叫绝的“儒”味,更没有那样鲜活的落拓书生形象。再比如我把侯仨人比做赵树理笔下的农村土秀才李有才,可他却实实在在地少了李有才那种土得掉渣的土味,只是一味在纸堆里寻章摘句觅生活。
侯仨人自己对自己也曾有过评论:自号侯半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皇后知五帝,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其实说穿了也就是看过《周易》,会些天干地支,会说些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和方面大耳大福大贯之类糊弄人的话,所谓半仙实在算不上什么个性特色。
那侯仨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读者诸君若能读懂他坎坷的人生经历,自然也就明白了。
春联之祸
过春节贴对联是中国老百姓的一大习俗,尤其是集镇上看得很重,比城里人乡里人看得还要重。城里人文化生活丰富,见识多,贴不贴对联写得好不好无所谓;乡里人居住分散,贴对联沾点喜气,很少有人妄加评论。这集镇就不一样了,一到春节不仅看谁家的对联写得好,而且还要看谁家贴得早,因为你家对联一贴就不能再做劳作了,标志着这户人家过年的准备已大功告成。至于对联的内容则年复一年无非是吉祥、喜庆、祝贺之类,来源也大都是农历书、对联书以及祖祖辈辈口头相传的民间文化。
两水沟集镇上众多的春联撰写者中偏偏有一个与众不同且敢于标新立异的人,这个人就是侯仨人。他家每年贴的对联都是自己亲笔写,自己亲自编,一年一个样,年年都出新。
侯仨人原住在街北三条小河汇合冲积而成的沙洲上。三条小河架三座石轿,依着沙洲斜坡搭一个观音合掌的草棚,便是侯仨人的府第。
那一年大年初一,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和一群小伙伴乘着新年浓浓的喜庆来沙洲戏耍。走到侯仨人的棚子门口,一看贴着大红春联,我和我的伙伴便用刚刚学到的几个字结结巴巴地抢着念。侯仨人闻听,笼着手走出门边念边教边讲道:三水三桥住仨人,半坡半屋供半仙;五行之外。念得抑扬顿挫,摇头晃脑,煞是好玩。我们半懂不懂哄笑一阵跑了。
50年代中期那场罕见的遍及半个中国的洪水冲跑了侯仨人的宅居也冲平了沙洲上的沙丘。此后,有好几年他就住在戏台子下面的洞子里,靠着给戏班子打板鼓度日。因没有了贴对联的条件,侯仨人只好中断了自编自写春联的惯例。
写对联虽然中断了,大年初一评对联却没有中断。他看一家摇摇头,看两家摇摇头,看到后来干脆找几个有点文化的年轻后生到他的戏台子上听他讲对联。刚进初中的我也有幸被侯仨人选中,做了他的对联弟子。侯仨人开讲道:对联亦曰春联,春即新,故新意最为重要。他讲了一个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故事:古时候,中岳嵩山顶上有一座寺庙,庙里有一个很有学问、又爱好对联的老和尚。一日登高远望,老和尚兴致大发,写下一副对联的上联:登岳峰,望五河,五河五道河渭泾洛汾沱;老和尚由于激动过度心脏病发作,当即仙逝。老和尚死后,一时竟无人应接下联。
若干年后,一位高士云游至此,见寺庙只有上联没有下联,甚觉奇怪。问明原由后,高士四下观望,顿感此联之气势宏伟,写的是中原一带地理形势,点出汉魏时中原战乱纷争的几条名河。高士转而步入庙内,迎面见到一群战将金身,眼前一亮,下联脱口而出:升军帐,点众将,众将众虎将关张赵马黄。讲到此时,一贯摇头的侯仨人却连连点头。
侯仁人还教我们说:春联即对联,对联要对,不仅要对还要工对,工工正正地对,不仅平仄相对,还要词意对仗。这对仗之法甚多,常用的有十三法,如实字对、虚字对、奇健对、错综对、情景对、怀古对等等。他列举了自己写的对联:三水三桥住仨人,半坡半屋供半仙。说是借用的数目对。他还举了许多古人的诗句来讲解.因年代太久都忘了,只记得他列举了李白的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州。说此联既有数目对、实字对,还有情景对、颜色对,是不可多得的佳联。在以后几十年的文字生涯中,我一直很讲究对仗对偶和排比的运用,这可能要得益于启蒙老师侯仨人的早期教诲吧。
60年代初期,中国臣民的肚子渐渐有食可塞,冷落萧条了数年的两水沟亦渐渐地繁华起来。此时的侯仨人不仅找到了一份可供他衣食的职业——柴草行经纪人兼挑卖水,而且还用晚上说书挣来的钱在街南头空地上盖起了一间比沙洲上的草棚大出许多的草房。这一年的春节侯仨人再次出马自编自写春联贴在新草房的大门上。上联:开柴行挑卖水无本取利;下联:说评书唱大鼓有嘴赚钱。横批: 饭来张口。
年初一来侯家围观评论对联的人最多,已初中毕业了的我自然也在其中。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议论不休,为小镇的新年增添一道特别景观。
时光推移至1967年冬天,阶级斗争的气氛异常热烈,到处充满横扫、打倒、捣毁之类的标语、口号。也巧得很,这年春节北风呼啸大雪飞扬出奇地冷。这一冷又冷出了侯仨人的灵感。他认为阶级斗争的春节也是春节,也是少不得要有春联的。于是——面对大厦避风,身卧小棚躲雪;开门是我——正贴在侯仨人的大门上。
对面的大厦是两水沟最高领导人——大队书记新近落成的明三暗五式的两层楼房,红砖上顶煞是气派。侯仨人对联一出全街哗然,党支部召开紧急会议,民兵连如临大敌。正月初三还没过罢就召开群众批斗大会,批判对新社会心怀不满.以对联形式攻击党的领导的没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侯仨人。批斗会首先是在侯仨人的家门口以现场批判的形式召开,街南头的革命群众都聚集在这里,现场控诉其罪行,分析他的反动目的和企图。侯仨人的草屋两边贴满了批判的标语,几乎把对联盖住了。侯仨人本人戴着高帽子,低着头接受批斗。然后由几位佩戴红袖章的革命小将架着侯仨人,一大群人簇拥着去游街,从街南头游到街北头,最后来到霸王庙小学操场上开大会。大会是在热烈而严肃的气氛中进行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满场的积雪也化去了大半。批斗会首先从阶级分析入手揭露了侯仨人的父亲原是两水沟最大的地主,过着花天酒地的剥削生活,侯仨人年轻时靠着剥削阶级父亲读了十几年私塾,头脑里灌满了封建剥削阶级思想。以后他的父亲因抽大烟、嫖女人、赌博而倾家荡产,侯仨人因而躲过了土改这一关,但其剥削阶级本质没有变,是破落地主,是没有戴上地主份子帽子的地主。
批斗会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方式是上纲上线。面对大厦是对贫苦农民翻身解放的仇恨,对党的领导的恶毒攻击;身卧小棚是对地主阶级灭亡的哀叹,是对新社会的不满;开门是我是表明他要顽固坚持反动立场。革命的风暴席卷全国,侯仨人却要躲藏起来,要逃避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
批斗会少不了要从历史性的角度进行揭露。侯仨人仇恨人民宣扬封资修是一贯的、历史性的,早在50年代初期就自封为半仙,简直是不打自招。要饭来张口,要无本取利,是剥削阶级之心不死,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一年的春节格外热闹,虽然没有了往年的旱船狮子高跷,但几千人聚在一起举手伸胳膊地大呼大喊也算一种别有趣味的娱乐形式。此后虽然春联事件以批判从严、处理从宽和给出路政策而未作深究,但侯仨人自此再也不编写对联了。每年春节他与其他人家一样在对联书上找一副两副革命进步的口号一写贴上门去照样红堂堂的,照样过年。一不费脑筋,二也免了诸多麻烦。
杂种先生
小时候我在两水沟的文化生活主要有两项:一是看乡剧团草台班的戏,一是听说书。这两项文化活动都与侯仨人相关。相比之下,我尤其喜欢听书,尤其是喜欢听侯仨人说书。我所听过的书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评书,光用嘴说,道具很简单,只有一块惊堂木;一种是连说带唱还打鼓。这两种说法,侯仨人都会,他依据内容来调换,使人听得入迷。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嗓子沙哑,有时声音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关于嗓子沙哑的原因下文中还要介绍),但这对说书的效果影响不大,不仅是我,公平而论,两水沟的人都爱听他说书。
说书的地点在茶馆,遇上夏天热,店主就将桌子摆到街上,茶馆赚茶钱,侯仨人赚说书钱,各得其所,相互关照。每逢说到高潮时,侯仨人总要卖个关子,说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吊一吊听众的胃口。店主这时候就出面挨个收钱,一人两分三分不等。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自然没有钱出,不喝茶可以不给茶钱不坐凳子,听了书不能不给钱,没办法只好钻到桌子下面躲着,或者干脆就躲在桌子下面听。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到清场时才被叫醒了赶回去。
说书的内容大都是章回演义小说,说书人背下情节梗概加一些固定的唱段和套语便构成了故事的全部内容。比如形容某女人美貌,必定少不了“人见不走,鸟见不飞,狗见不咬,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形容某人武功高强就来一段”飞檐走壁,刀枪不入,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形容天气晴朗则是“朗朗乾坤,荡荡世界,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等等,不一而足。就是这也引得我幼时就爱好古典文学。
文化大革命横扫四旧,说书被当作宣扬四旧的活动取缔。侯仨人从此又中断了他的说书生涯。不准说书不仅中断了侯仨人的财路也把他满肚子的古董憋在肚里,无法卖弄出去。憋的久了难受,侯仨人便选择了讲笑话的方式来宣泄。侯仨人肚子里的笑话很多。每一个笑话都有点文味,绝不粗俗下流。尤其是他的笑话针对性很强,总要针对在场的某个人来讲。笑话的方式也活,什么三句半、顺口溜、四言八句,诗词对联歌赋尽在口中,给两水沟的乡亲带来了无限的乐趣。
有一年大队书记为养子立嗣,这件事在两水沟不亚于一次重大的盛典活动。大队书记是何等人物,人们平时巴结都巴结不上,遇到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是不能放过的。过事这一天书记家里高朋满座,嘉宾如云,道喜的送礼的络绎不绝。侯仨人住在书记对面,哪怕家里再穷也躲不过,这礼是一定要送的而且送的还不能薄。侯仨人东挪西借地凑了一份厚礼送上,凑在客人中间等着吃席。过事吃席在两水沟也有一番讲究。席面多了必定有一席两厢主宾,安排有身份的客人坐。来的女客多了单独安排在一起,女客如果是有身份的就安排在主宾席上就座。每一席有上首下首之分,两个上首席中以左边为大首。坐大首的人也是依据本人身份或与主人关系而定。这些规矩并不成文.在两水沟的乡规民约上也找不见,但时间长了自然地也就约定俗成了。侯仨人明显归于最没有身份的客人只能推到最后安排。谁知排到他面前时,席面全部安排满了,只有第二主宾席上还有空位。这一席的大首让霸王庙小学的校长吴成龙坐了,小首上坐的是贫协组长齐空筒,下首上坐的是生产队长娘子和会计的嫂子两位女客。书记在第一主宾席陪客。第二主宾席自然而然地由两水沟第一夫人,这位一生未曾生育的女人来陪。第一夫人发话了,恩准侯仨人坐在这一席。就这样侯仨人意外地坐上了书记大人家的第二主宾席。
开席了。等候多时的客人们早已饥肠辘辘,平时很少沾荤腥的我的父老乡亲垂涎三尺,人们海吃海喝一阵之后,开始划拳行令,以助酒威。各个席面都热闹非凡。相比之下,由于有三个有身份的女客在座,第二主宾席显得很冷清。第一夫人再次发话了,叫把本席的气氛搞得活跃一些。首先起来响应的是坐在本席首席上的贫协组长齐空筒。这位两水沟街南头群众团体的最高长官瞎了一只眼是个独眼龙,另一只没瞎的眼睛眼皮向上翻,露出红红的眼肉,很自然他的雅号简称为独翻眼。关于这个雅号的确定在两水沟是经过一番论证的。本来叫翻独眼也行,但他瞎的是左眼,翻的是右眼,按照先左后右的顺序排列叫独翻眼更为恰当。群团首领独翻眼开讲了,他讲了一个胡三麻子吃狗屎的笑话。一来这个笑话在两水沟老得掉了牙,二来在吃席时讲吃屎的事不合场合,大伙儿都没笑。第一夫人露出了恼怒的脸色,侯仨人在一旁不屑一顾地冷笑。第一夫人的脸色使得独翻眼诚惶诚恐,侯仨人的冷笑令他心中大怒。这个虽然一生懒惰但仗着一贫如洗的贫苦出身而爬上贫协组长宝座的独翻眼眼睛盯着侯仨人,那露出的神态是:你算什么东西?你虽然是个贫农但连贫协都没有加入是个假贫农,说客气点是个历史上曾经富裕过而后又穷下来的不地道的贫农。继而,贫协组长把压在内心的火气与傲气直接对准了侯仨人。他挑衅地对侯仨人说,仨人你不是会讲笑话吗,你不是会以别人为题编排笑话吗?你今天就以我为题讲个笑话。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侯仨人不失时机地追问道。“是我自己说的。我是给夫人助兴,挨点骂不要紧!”独翻眼肯定地说。“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侯仨人喝了杯酒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开始讲笑话了。他说:古时候有个叫胡三麻子的秀才不仅会编顺口溜还会编三句半。有一次本村一个外号叫王大脚的姑娘挑水,在井边碰见胡三麻子。胡三麻子说:“大姐本姓王,挑水到井旁,三寸金莲小——,”说到此处胡三麻子打了个哽,而王大脚已是笑容满面了。王姑娘想别人背后都说我是王大脚偏偏胡三麻子说我是三寸金莲是小脚,这下可有人替我平反了。王姑娘笑容未尽,胡三麻子拉长声调补了一句:“横量。”这一下可惹恼了王姑娘。横着量是三寸,直着量那还得了,不还是个王大脚吗?她一气之下便以侮辱良家妇女罪告到老爷那里。老爷升堂,先不审案子,先叫胡三麻子给他也编个三句半。胡三麻子说:“老爷在高堂,像个活阎王,做官清如水——”说到这里胡三麻子又打住,看着老爷。老爷满心欢喜,连连点头。既威严又清廉,评价甚高,实在难得。胡三麻子停的时间长了,老爷憋不住,急切追问后半句。这时胡三麻子看老爷的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才说了个:米汤。老爷一听勃然大怒,便以侮辱良家女子和藐视朝廷命官之罪将胡三麻子发配到边远地区。在边远地区,胡三麻子先去拜见舅舅。舅舅见外甥犯了法而来很伤心,舅甥二人抱头痛哭。胡三麻子边哭边说:千里见娘舅,见舅如见娘,二人双流泪——三行。舅舅感到很奇怪,问胡三麻子两人为啥只有三行眼泪。胡三麻子说,我的两行加你的一行不是三行是多少?原来他舅舅是个独眼龙。
讲到这里,席上的三个女客笑得喷出了饭,校长笑得直用手帕擦眼泪,独翻眼齐空筒也只好陪着干笑,唯独侯仨人不笑。
第一夫人又一次发话了。她叫侯仨人以她们三个女人为题编排一个笑话。有了夫人的指示,侯仨人自然放得开,他向夫人提了个要求叫三位本队有身份的女客做他的临时嫂子。第一夫人正在兴头,很宽容地批准了。侯仨人再次开讲。他说:“我讲个拆字行酒令的笑话。三个嫂子和小叔子同坐一桌饮酒,拆字行令。大嫂子先行,大嫂行的是豆页头,一(牛 牛牛)三牛,牛呀牛,不知抵了多少豆页。二嫂子也不示弱,行了个尸至屋,一森三木,木呀木,不知盖了多少屋。三嫂子更棋高一着行了个三酉酒,一品三口,口呀口,不知喝了多少酒。临到小叔子时,小叔子却行了个木午杵,一(女 女女)三女,女呀女,你们三个不知挨了多少杵。”讲到这里时,侯仨人手舞足蹈起来,边讲边指着以第一夫人为首的三个女人同时加重了“你们三个”和“杵”的字音。在我的家乡两水沟女字不念lu而念ru因而与杵是一个韵脚。这则笑话不仅没有惹恼第一夫人,反而使她大为开心,满席哄堂大笑,笑声压过了第一主宾席也压过了其他十多个席面。
本来按两水沟的吃席规矩是隔席不搭话。此时的吃客们酒至半酣也顾不了那么多,许多人围着第二主宾席看热闹。坐在本席首席大首的小学校长号称洋秀才的吴成龙早就坐不住了。今天叫侯仨人露够了脸出尽了风头,土秀才超过洋秀才了,他心里十二分不平。他提出要与侯仨人联句对对联。于是一场对联大战在第二主宾席开仗了。
吴校长出的是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侯仨人对的是巾长帐中女子好,女少为妙。吴校长又出:和尚玩河上,河上完和尚玩;侯仨人又对: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吴校长还出:八角楼楼八角一角点灯诸葛亮;侯仨人对:五眼桥桥五眼一眼流水伍子胥。以下还有什么“七鸭凫水数数三对一只,尺蛇入洞量量九寸十分。”等等。
对着对着,本来很热闹的气氛慢慢冷了下来,女客们露出倦色,围观的人们失去了兴致,侯仨入自己也感到索然无味。突然他话锋一转向洋秀才吴校长发起进攻,要求相互以对方为题编排笑话。当着众人,尤其是当着第一夫人的面,吴校长自然不肯轻易掉价。他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并提出叫侯仨人先讲,以便自己有构思的余地。侯仨人讲的是:过去有个教书先生,是个老光棍。他见一个学生的寡妇妈生得美貌,就动了邪念,想插一杠子。文人自有文人挑逗的办法。他写了个上联叫学生拿回家给母亲对。学生的妈拆开一看写的是“门外有客惊我梦”,便调侃式地应了个“枕边无人动春心”。先生一看大喜过望,迫不急待地出了个“树老根深叫樵夫如何下手”。学生的母亲一看老光棍要动真格的了,赶紧应了个“滩干水浅劝渔翁及早回头”。说此处无鱼可钓,叫先生就此打住。谁知先生并不死心写了个“竹无实心,节外自生枝叶”的上联叫他心中的女人不要太死心眼。学生妈微微一笑应了个“藕虽有孔,其内不染污泥”表明处污泥而不染的贞节品格。先生一看实在无望而又忿忿不已,骂了一句:“牡丹芍药这妖花怎不早死?”一看先生失去斯文骂起人来,学生妈毫不客气地回骂道:“芝麻绿豆那杂种哪个先生?”
讲到此,侯仨人又重复了一句:“那杂种哪个是先生?”
众人抬头四顾,一看十几桌酒席只有吴成龙一个人是教书先生,不由哄堂大笑。吴成龙本来喝了酒,脸由红变紫,成了猪肝色,他脑子一片空白,构思的笑话早跑到九霄云外了。侯仨人却像没事一般。 仨人之死
1975年那场祸及全国农村的普及大寨县运动,也普及到了我的家乡两水沟了。环绕镇子的两条清澈的小河被填平,镇边河滩上的树林子被砍光,街北头三水交汇的沙洲也被铲平。自然,侯仨人曾居住过的房舍遗址被洪水冲刷得更为彻底平整得干干净净,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片土壤瘠薄只管种不管收的“良田”。早先侯仨人虽然搬走多年,但他有事没事总要转到那沙洲和三座石桥上站站坐坐,或是怀旧或是凭吊,或是追忆往日在观音棚子里的心境。现在石桥因小河填平而拆去了,沙洲也不复存在了,一切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得连影子也寻不见。侯仨人变得沉默变得寡言少语了。长时间超强度的治沙治河的体力劳动和忧郁沉闷的心情使侯仨人本来就瘦削的身子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他差不多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仅靠队里一点少得可怜的救济粮来苟延生命。
原来贫寒的家境这时几乎是三壁陡空了(草房后面用于挡风的茅草被拾柴的小孩一根一根抽光了,四璧变成了三壁)。草房内一张破床,床上一床破被套和脏得象剃头匠荡刀布样的被子。灶上支着一口补了又补的破锅,水桶代替了水缸。米袋代替了米缸。这便是侯仨人的全部家当了。写到这里,我的主人公侯仨人的故事也本应结束了。谁知,就因为他家草房后面的墙没了,可以随便进入便引出了一件致他于死地的事端来了。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那一天,侯仨人如同往常象狗一样蜷缩在被窝里。用他常常调侃的话来说,“一个人睡觉狗打蜷,两个人睡觉像神仙,三个人睡觉插锹把,四个人睡觉乱插花”。到了后半夜,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个人,像是个女人从墙外钻了进来,而且径直往被子里面钻。侯仨人大吃一惊本能性地坐了起来。他害怕极了。30多年前令他一生懊悔,一生后怕,一生感到羞耻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由于家贫,到了二十七八岁,烟鬼父亲也未能给儿子说上媳妇。自然侯仨人连女人是什么滋味也未尝到,以致于以后的一生也没有尝到。正逢当年,自然法则与青春萌动使得年轻的侯仨人躁动不巳,同许多曾经年轻过的人一样,年轻的侯仨人也荒唐过,而且荒唐得差点丢了命。具有丰富民间文化知识和民间文艺思维头脑的侯仨人,在行为上笨拙得十分可笑。他偷看女人解手被乡人发现,他偷看女人洗澡被邻居当场抓获。鬼迷心窍的他不思悔改,有一次竟然鬼使神差般地钻进了一位新婚不久的新娘子的卧室内。新娘子至死不从,大声呼喊,侯仨人夺路而逃,狼狈不堪。后来新娘子羞于见人拿刀抹了脖子,虽然刀子太钝只划破了一点皮,但其贞节之志已昭示于乡人。一向以民风古朴著称的两水沟满街哗然。受害人的亲属震怒了,便以在侯仨人的脖子上划一刀摆平。不料划侯仨人时用的不是那把钝刀而是一把刀刃锋利的快刀;加上划的人不知出于何故用力过大而将侯的喉咙划破。最后以侯仨人的父亲请土医生用鸡子皮贴在不争气的儿子的脖子上治愈刀伤而告一段落。从此,侯仨人落下了个沙哑嗓子和叫乡人谈笑的笑柄以及因惊吓而导致的性功能丧失。如此惨痛的代价、教训和大半生的坎坷与艰辛,无论如何是再也勾不起侯仨人的性欲的。他穿好衣服点上灯,严辞追同妇人的来由与企图。
妇人长相不算差,操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她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前言不答后语地讲述事情的经过。讲得很零乱也很细致,侯仨人听懂了,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现根据妇人的叙述追记如下:她是河南唐河人,家里遭了灾,逃荒要饭来到此地。因天气寒冷,她到一座破窑避风躲寒。破窑内有5个人像在开会,看样子是队干部。一见此场面妇人转身就走。谁知为首的一个被称作队长的人强行把她拉了回去。在这个人的鼓动下,5个人象饥饿的野兽一般轮流强奸了她。轮到第三个时,一个小个子男人说,官大的先搞叫老子涮罐子,老子不涮,说罢走了。不知何故,过了一会儿小个子男人又转来了,边脱裤子边说:涮罐子就涮罐子,不涮白不涮。事毕后,妇人强忍着痛苦与屈辱叫小个子男人行行好,绐点吃饭钱。小个子说,我是个记工员。你要工分我给你,钱我没有。
听完妇人的哭诉,侯仨人一言未发,默默给女人做了饭吃。天明后,他打听确切是邻队队委会那般畜牲干的事后,终于拿起搁置已久的笔,为妇人写下了如下状词:生产队委,窑场开会。遇一妇人,大耍淫威。队长为首,五人轮回。丧尽天良,弥天大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分文不给,白奸白睡。苍天在上,严惩罪魁。
侯仨人以他的法律知识和认识水平为此妇人写了张不伦不类的状纸。状纸递上之后,犯罪的五个人被判因嫖娼受到罚款、拘留处罚,妇人因卖淫受到遣返原地处罚,侯仨人也因容留卖淫女人和有嫖娼嫌疑而被传讯。自此侯仨人一病不起。
这年大年初一,两水沟有点文化水平的人们又聚到了侯仨人的门口,看他又有什么新编的对联贴出来,谁知道他根本没贴对联。好事人从他的破了的后墙钻进去看,才发现他早已断了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他满肚子的民间故事和愤懑,走了。
死后,他的草房先是充公后是由大队书记将后面的墙壁修好后做了猪棚。理由是总不能让这间仍有用处的草房闲着。
我的两水沟的乡亲们再也没有谁提起侯仨人,似乎是丢了一件值不得什么的物件,时间一长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在两水沟的人物多,笑话多,乐趣也多。黑了东方有西方,没有了这个有那个。谁还会为一天之中少了个笑话而去牵挂呢?据说为侯仨人的安葬问题党支部专门开会进行研究。七十年代中期正是大兴火葬的时候,问题的症结是侯仨人未留任何遗产,也没有一个亲友,他的烧尸费、运送费、骨灰盒费谁出?最合算的办法是用他床上的席子被褥一裹,在那片不长庄稼的沙洲上深埋掉。达成这项特许的共识后,乡亲们按照大队支部的决议执行了。小学校长吴成龙不无讥讽地说,侯仨人享受的是许世友将军一样的待遇。许将军是毛主席批准的唯一一个土葬的中央委员,侯仨人是大队支部批准的唯一一个土葬的两水沟臣民,而且都是叶落归根。
这年春节又逢大雪,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的我回乡探亲。在那片沙洲上,我怀着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独自寻找侯仨人的坟墓。碑自然是没有的,坟头也寻不见。据说当初就没有留坟头,也有人说留了个小小的坟头。不管留没留反正是没有任何痕迹了。
我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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