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二个舅舅,大的称“大舅”,小的就直接叫“舅舅”。
大舅长得又瘦又小,好象是左腿很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可是,五官倒很俊美,大眼睛,双眼皮,直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脸庞清秀。我曾经望着他,遐想:假如大舅是个女人,一定是位玲珑秀气的小美人。
大舅由于有残疾,加之家境贫寒,所以终生未娶,一个人孤独到老。不过,也可以说他并不孤单,因为他勤劳,待人挚诚,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拿他当亲人看待。那时,虽然年少,可我感觉得出人们那一个个小小的动作,一句句轻轻的话语,浸满了温情和挚爱。
好象在上世纪70年代,我七、八岁时,父母请大舅到家里编制床垫。那个年代,用的床垫基本上都是用麦秸编打而成,厚厚的,上面再铺上被褥。母亲夸赞大舅手巧,编出来的床垫格外细密匀实。那些日子,大舅住在我家,每天不停地干活,劝他休息,他只是婉谢。父母让他打了几床,然后又说旧的烂了,垫着不舒服,让把旧的拆了,再做新的,这些活还挺多。父母每顿好酒好菜款待他。一天,大舅在屋内利索地编打床垫,我在旁边看着玩,由于年纪太小,也由于时隔太久,忘了怎么引起的,好象是大舅说了我一句什么,我顶撞了,他立即不依,说我骂他,冲我又嚷又叫,还收拾东西要走。父母赶紧来劝阻,叫他不要与小孩计较,一边大声斥骂我。奶奶也委婉地劝他留他,说小孩子不懂事。终于,大舅平静了,继续留下做活,可是,第三天,他态度坚决地告辞回家了。
偶然听父母与奶奶私下议论,说大舅自尊心特别强,这次名义上请他来做事,其实是请他来城里玩,借此机会,给他改善生活,清闲几天,享几天福。如果明说请他来玩,他会自感寄人篱下,要拒绝的。
大舅性格刚强,自此再没跨进我家的门。但他对我一直象以前一样疼爱,我每次去,他又是倒水又是拿好吃的给我,把我奉为上宾,还亲昵地带我到处玩耍。至今想起来,我对大舅都充满了愧疚。
后来,我上大学时,一次忘了是怎样说起来的,母亲告诉我,说大舅并非嫡亲,他是村里的一个孤儿,父母早亡,外公外婆见他可怜,好心地收养了他,并视如己出。
舅舅性格绵软,与大舅刚好相反。舅舅心肠确实好,对任何人都以诚相待,有求必应。可是他不明事理,处事不妥,在村里没有地位,人们瞧不起他。从小到大,我总听到父亲气呼呼地说舅舅一家“又可怜又可嫌”。母亲嫁到城里,拼命利用我家为舅舅争光,也无法提高他在村里的地位,改善他的处境。舅舅对子女溺爱,尽管家穷,可让子女也象富贵之家一样享受,从不教育他们。于是,子女们只顾自己,对父母对家庭缺乏责任感,尤其是二个表哥,不为父母分担忧愁,只知享乐,整日象公子哥儿一样逛街、看电影、品尝美食……舅舅最终也尝尽了溺爱子女的苦果。当然,这是后话。
上世纪80年代,二个表哥相继成亲。大表嫂一直看不起舅舅一家人,从过门起,没叫过一声舅母。大表哥找对象十分挑剔,总是对女方不中意,好容易找到意中人,自然对媳妇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小表哥能吃苦,进城做生意,挣了很多钱,可小表嫂不贤,把钱捂得紧紧的,不许给舅舅。那时我们年幼,有时让小表哥帮着买蜂窝煤,每次小表嫂都会偷拿十几块煤。小表妹家里遇事急需钱,母亲让小表哥拿钱,他瞒着媳妇,借给妹妹500元钱。小表嫂知道后,一路高喊着母亲的名字,冲到家里跳着脚大骂母亲。这时,她才结婚不到半年。小表哥老实、窝囊,看她撒泼,却徒奈其何。
这时,舅舅们年近花甲,经过协商,舅舅、舅母让大表哥养老送终,大舅由小表哥照顾。
上世纪90年代,舅舅、舅母放弃农田,进城做小本生意——收破烂。听似不体面,可本钱小,每天都有现钱进帐,基本生活有保障,伙食比农村丰足,而且比较轻松,比在农村种地强百倍。父母教他把自己的生活调理好,钱别给儿子们,他们成家了,应该自奔前程。舅舅宽下心,吃得好、穿得暖,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舒爽的一段美好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没多久,大表哥在媳妇的撺掇下,进城找舅舅诉苦,说家里缺这缺那,编出种种借口要钱。舅舅心疼得立刻取出所有的钱交给儿子,父母竭力阻止,他哭着说:“他讲得那样可怜,我怎能不给呢?他过得不好,我难受啊!”从此,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大表哥都会进城来找舅舅要一次钱。
大舅在小表哥家,带孩子、做家务,手脚不闲,表嫂及娘家人对他倒也客气。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舅母因病去世,我家去奔丧,除琳琅满目的物品外,还在一块大白布上,用十元钞票贴成四个大字,让村人惊叹,为舅舅赢足了面子。谁知这竟也埋下了灾祸的伏笔。
舅母去世好象才半个月。一天,我忘了是在晨曦微露还是日薄西山,小表哥跑来向父母报丧,大舅去世了。本来因小表嫂不贤,我们已经没有来往。这时,为了大舅,还是前去吊孝。次日,母亲回来后,难受地说她掀开盖布、瞻仰大舅的遗容时,发现大舅脸色紫胀,脖子上似有勒痕,应该是非正常死亡。几家亲戚也在悄悄分析,说大舅身体很结实,表嫂及娘家人贪婪,猜测一定是上次舅母去世,我家拿的礼金丰厚,他们眼热了。再则,小表哥的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不需要大舅照管,而且大舅也年老力哀,是个负担。考虑到声誉,再说人已亡无法复活。因此,亲戚们只是按风俗办丧事,没有声张。只是苦了大舅,从生到死几十年,也悲苦凄惨了几十年。
舅舅的命运并没比大舅好到哪里。舅母过世后,舅舅回到老家,整天瞅着儿子儿媳的脸色过日子。那几年,我在外地,对详细情形一无所知。也不愿去打听、触动父母的痛处。只听弟弟讲述,舅舅临终前因脑溢血被送进医院抢救,表哥推脱家里没钱,分文不出,为救舅舅的命,父母只有包揽所有费用。舅舅去世,我远在千里之外。送葬的那天清晨,弟弟才打电话告诉我“舅舅走了”。当时,电话那端,鞭炮噼噼啪啪地响,唢呐哀哀地齐鸣。在我的心中,唢呐如泣如诉,总是与丧事与哀苦相连。想到舅舅悲苦的一生,我顿时泪流满面,无法言语。
大表嫂变着法向我家要钱要物。春节来拜年,领着三个孩子,只带10多元的礼品,临走父母至少打发每个孩子20元的压岁钱。年年如此。大表嫂以前勤快、做事麻利,渐渐变得好吃懒做,家里又脏又乱,经常与邻里发生矛盾。
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就牵挂娘家,总希望回去看看。工作忙的时候,就催着我们去代她了却心愿,如果我们不愿或者住的时间短,都会招致她的痛骂。可是,退休了,道路畅通,公交车增加,中巴车多了,交通便利,距离似乎一下变得很近,很轻松得可以一天一个来回,母亲却不愿回娘家了。在春节,由弟弟代表,午饭后立即返回。有一次她苦着脸说:“那么多事,侄儿侄媳那样做,我也寒心了,再回去有什么意思!”
本世纪初,我去过一次,表嫂真是万分热情,让女儿陪我去镇上逛集市,知道我嫌农村脏,还一上午忙着洗被单、洗床罩、晒被子,只为留我住几天。可从集市上回来,我没有一丝的兴致,吃过午饭,执意要走。到家后,母亲心平气和,一言不发。这是我最后一次去,之后再没去过,算来有十几年了。近几年,表嫂多次邀请我,我只是客套。
大表哥的三个孩子,平平淡淡,尤其是儿子,游手好闲,一事无成。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还有四个舅舅。外公与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他们与母亲是亲堂兄妹。按农村的习俗,我们还曾象亲戚一样走动了好多年。后来,由于相距遥远,路途不便,父母工作忙,才中止了走访。但相见时,一如既往地亲如家人。
虽是本家兄弟,这四个舅舅与舅舅却各方面都截然不同。他们个个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并且都非常精明能干,在村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子女也漂亮、出众。二舅家还供养孙子,从中专到大专到本科,一路攻读,毕业后在城里分了好工作,并娶了城市媳妇,如今,在城市安居乐业。
有时说起来,母亲自己都不由得苦笑:“真是,这么近的血缘关系,差别却那么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