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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春杯’文学大赛
30危机
胡平
一位朋友说：“人生如夜行，我们看不见，也不能预测前面是什么。”但是，只要有爱，就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的出路，在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
一
宋涛下班一推开家门，呀，餐桌上铺了一桌子的粉红色百元人民币，郭淼正双眼发亮地一圈圈地巡视着这些人民币。宋涛欲抓起几张在手中，郭淼制止道：“看清楚，都有主了，下面有标签呢！”宋涛拿起最厚的一沓，下面果然有个标签“房贷”，宋涛又翻开几沓，下面都有标签“交通费”、“物业管理费”、“生活费”、“收视费”、“网络费”、“通讯费”、“电、水、气费”等等。“都是别人的，你还放在这里干什么？”“欣赏一下。”宋涛终于找到了没有标签的一小沓，三张钞票，“这是应付突发事件的。”郭淼说道。“明天就有一突发事件，”宋涛抽出一张钞票，“明天王浩过生日！”郭淼无奈地撇撇嘴，拿起桌上一沓五张的钞票，从里面抽出一张来，说：“这个月，我们争取再降低一百元生活费！”宋涛睁圆了眼睛，郭淼继续说道：“从这个月开始，反正快进入夏季了，所有的衣服都不准用洗衣机洗，全部手洗，省水省电；你不准打电脑游戏，我不看电视，吃完晚饭，就出去散步，又健康又省电；你不准打电话聊天，要诱使对方打过来，省电话费。”郭淼说完将钱一张一张收起，留下宋涛半张着嘴呆立桌旁。
宋涛们管生病、意外怀孕、受伤、高价饭等等预料之外的，要付钱的事，都叫“突发事件”。宋涛夫妻俩和他的好朋友王浩夫妻都是刚买了新房，每月要还房贷，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突发事件”的发生。宋涛和王浩是邻居、同学、好朋友、兄弟，这两个有缘人，从出生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看着对方长大，有着兄弟的亲密，却无兄弟的小矛盾。两人的老婆因他们也成了密友，逛街购物，商量工作谋略，渐成闰蜜。在王浩的生日宴上大家谈到王浩马上要搬新家，就商量还是像上次宋涛搬家一样，两家人一起动手，不请搬家公司，省搬家费。
郭淼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是宋涛对她的评价。她做饭速度快，米饭上蒸一个菜，高压锅里炖一个菜，炒锅里炒一个菜，很快饭好了，三个菜也上桌了。打扫卫生，左右开弓，一手一块抹布，右手的抹布擦头道，左手跟上擦二道，很快将家中的桌椅柜台，擦拭干净了。一边看电视一边补袜子，棉袜用线补，丝袜用胶粘。从不去美容院做美容，自己三天两头地在家做面膜，冬天做牛奶蜂蜜面膜，夏天做珍珠粉蛋清面膜和芦荟蛋清面膜，还专门种了一棵库拉索芦荟用于做面膜。把小脸保养得白白的，水水的。最有意思的是她竟然将浴罩改造成了淋浴房。她将浴罩顶部剪开，对着浴霸，这样一来，浴霸的光热能够进来，淋浴头的水也能进来，完全是自制了一个淋浴房，解决了简陋的浴室冬天洗澡太冷的问题。等到天气不是特别冷的时候，再把口封一部分，只让淋浴头进来，很暖和，就不用开浴霸了，省电，还不干燥。宋涛就这样享受着郭淼给他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生活，每月各项开支都能支付，还能存点钱。虽说两人只吃三元以下的水果，两元以下的蔬菜，只买打折的衣服，但宋涛还是觉得很幸福。
参加完王浩的生日宴的第二天，宋涛夫妻俩又关起门来了，共度了结婚纪念日。为了省钱，两人的一致意见是在家里过。郭淼如念经般心情愉快地念叨着：“在家过，不花钱！在家过，不花钱！”宋涛把嘴凑在她的耳边说：“怎么不花钱？至少要花一元钱！”郭淼不解，宋涛继续耳语道：“一元钱的避孕套。”郭淼笑。在烛光晚餐后，郭淼建议跳舞，却叹息自己没有礼服，宋涛建议她用丝巾，自己设计一款礼服。郭淼跑进卧室折腾一翻，快出来时，她命令宋涛必须躲进卫生间，不准偷看。宋涛从卫生间里试图偷看一眼，却见郭淼一溜烟地从卧室出来，躲在了窗帘后面，宋涛只看见了在空中飘荡的丝巾一角。郭淼在窗帘后命令宋涛也去打扮一翻。不一会儿宋涛从卧室出来，仅用一条围巾围在腰间。郭淼只从窗帘后露出脑袋，笑宋涛的打扮像印第安人只穿了草裙，笑得差点岔了气。宋涛把她从窗帘后拽出来，一看郭淼只用丝巾裹在了胸前，里面、下面皆是真空，丝巾在她的臀部轻轻飘动，宋涛一时迷醉了双眼，用手沿着郭淼的曲线下滑。郭淼轻声问道，“着迷了吧？”宋涛正色道，“哪有？”然后又故做正经地说：“什么精装、平装都比不上裸装！”郭淼还嘴：“还说没着迷？”宋涛继续故做正经地说：“我没说你，我说的是酒，所以裸装酒现在最流行！你现在就好比是一瓶裸装酒……”“还不承认着迷了？你知道吗？像我这造型的酒瓶在古代被叫着美人瓶！不懂就别乱说。”“好，好，不乱说了。此时无声。”宋涛用嘴去堵郭淼的嘴，两人迷醉在音乐、烛光中。
商场里，张茜抚摸着一个名牌女包舍不得放下，王浩犹豫说：“马上要搬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省点吧!”张茜只轻声说自己实在喜欢这个包。王浩狠咬一下嘴唇，对营业员说：“开票吧！”两人兴高采烈地提着包走出商场，张茜一边走一边跳着，尤如回到了童年。王浩的钱包里只剩下五元钱了，本来打算买1000元的包，谁知张茜偏看中了这个价格为1998元的包。王浩说回家做饭吃，张茜说家里没菜，还要买菜，不如两人合吃一碗五元钱的面条吧。于是两人在街角合吃了一碗面条，虽然都没吃饱，但这种头碰头的合吃法，又让两人觉得十分有趣。两个半饱的人吃完最后一根面条，抹抹嘴，愉快地回家了。还没走到家门口，突然两人都觉得肚子痛，很快腹泄、呕吐迫使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了诊所。“急性肠炎”，要打吊针，药费共80元。知道王浩的钱包已经空了，张茜给母亲打电话，请她立即来付药费。张茜的妈妈很快来了，她是一位微胖的，穿着讲究的女人，她叉着腰站在两人对面，声音很大地说：“你们都30岁了，该成熟了，消费要理性，要存点钱。”然后又看着王浩嘟哝一句：“挣钱又不多，还瞎花！”张茜小声在旁边帮腔道：“这不是突发事件吗？”
二
给王浩搬家的这一天，王浩对三人说，千万要注意安全，不能发生，其他三人接嘴道“突发事件”。但是，在家具就快要搬完的时候，宋涛摔伤了，左腿骨折。王浩出了住院费，又买了许多营养品，三天两头地去看宋涛。宋涛快出院时，王浩还有1000元的节余，计划着用于结清住院费。谁知，母亲打来电话，说王浩父亲心脏病住院了，医生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王浩就将这1000元寄给了父亲。王浩的父母都是工人，他和张茜结婚，张茜的妈妈要求房子的首付必须由王浩家出，于是王浩的父母卖了自己的房子，为儿子付了首付，现在两人在家乡租房子住。等到宋涛出院这天，王浩身无分文，便没有去医院，郭淼打电话找他，他只说自己在外出差，请郭淼先将宋涛接回去，他一回来，就上门看望并付余款。
王浩每天盯着电脑，脑袋里三件事不停地旋转：父亲住院、宋涛住院、房贷。他每天都在心中祈祷，股票快点涨啊！可是每天他的股票都是绿色的。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王浩父亲已经出院了，没花多少钱，心脏搭桥手术父亲拒绝做。王浩接到电话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宋涛虽然有一条腿不能走动，但在家里尽量做些择菜，洗衣等力所能及的家务。郭淼不让他干，总说，早日恢复是最重要的，争取早点去上班，免生变故。一天，郭淼提醒宋涛要和单位保持联系，看有些工作能不能拿回家来做。宋涛只不语，郭淼一再追问，宋涛才说，前几天接到通知，公司裁员，他已被辞退了。
郭淼的表妹打来电话，说自己和老公来他们的城市旅游，要请郭淼吃顿饭。郭淼知道表妹刚大婚不久。表妹小时候学习成绩不好，郭淼花了整整一个暑假给她当家教，辅导语数外，表妹也努力过一段时间，但不见效果。长大后，表妹谈了很多段恋爱，恋爱对象统一锁定为老板，最终找了一个老板，虽然年纪大点，但有钱，让亲戚们很是羡慕。但郭淼不羡慕。钱算什么？要钱，就自己去挣。她郭淼从小一帆风顺，想成绩好，一努力就能考第一名，想考大学，一努力就考了一类大学，想工作出色，一努力就业绩排名全公司前列，想结婚，就找了宋涛这么个有学历又体贴的丈夫。郭淼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至于钱，总会越来越多的，这个需要时间。虽然心里有点瞧不起表妹，但毕竟是亲戚，人家来旅游，不仅没让郭淼接待，反而主动请郭淼客，正好为郭淼省了钱了。于是郭淼兴高采烈地去赴宴。
郭淼走进包间，表妹和表妹夫已经到了。表妹夫精精瘦瘦的，头发极黑，一看就知道是染了的。很快菜上来了，三人一人一份鱼翅，两名女士，还有一人一份木瓜炖雪蛤，表妹说这两样极养颜。三个人吃饭，表妹竟然点了一大桌子菜，表妹夫伸着筷子去夹远一点的菜，夹一下没夹起来，又夹一下，郭淼注意到他竟然是虚眯着眼睛的。菜都看不清了！郭淼心想，知道你年纪大点，没想到年纪这么大，已经有“老弱病残”的趋势了。饭后，表妹夫掏出一沓钱，让两个女人去逛街购物。郭淼忙推脱，表妹一把抓过来，拉着郭淼就走了。
在商场里，表妹一直把郭淼拉到边厅购物，郭淼知道靠边的几个厅全是国际品牌，平时她自知不可能购买，因此逛街是从来不逛这些厅的。表妹执意让郭淼试穿一件真丝连衣裙，郭淼穿上后，表妹惊呼漂亮，营业员也不停地恭维，郭淼自己站在镜子前一看，的确漂亮。表妹在旁边酸溜溜地说：“我妈比你妈还高些，为什么我就长不到你这么高呢？而且你眼睛大、皮肤白，而我眼睛不大，皮肤也不白，我净遗传我爸那边的基因，你全遗传了我们姥姥家的优良基因！”郭淼偷看一下衣服的价签，2298元，倒抽一口凉气，立即脱下衣服说，“唉，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走，再看看别的。”表妹却不同意，执意要付款。这时，郭淼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声。郭淼查看，表妹也歪过头来看，“明天下雨，注意加衣，别冻着了，另外，工作别太忙了，别累着自己。”手机记录的来电方是“黄总”。表妹来了兴趣，连问这是谁，郭淼说：“你不是看到了吗？”郭淼对表妹这种总爱打听别人的事的行为很瞧不起，认为这就是她学习总搞不好的原因，把精力都用在关注别人的鸡毛蒜皮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学习？表妹又连问黄总是谁，郭淼说是一个“VIP（大客户）”。表妹兴趣越来越浓，说，“你看他这么关心你，不会是暗恋你吧？”郭淼答，“这么几句问候就算暗恋了？暗恋自己的人多了！”表妹讨了个没趣，便不再提问了。转移话题说：“姐，你真应该趁着年轻，身材好，好好打扮一下，不然，等老了，花再多的钱打扮也不漂亮了。”说着不顾郭淼阻挠，急忙去付了钱，还拿出这个品牌的贵宾卡，获得九折优惠，为郭淼买下了这件连衣裙。
郭淼给黄总回了个感谢短信。眼前浮现出黄总的秃顶、黑牙、大眼袋和像一口倒扣的炒锅一样的大肚皮，心想，这个黄总虽然面目可憎，但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很有帮助的。黄总自从见到她以来，短信不断，下雨了发防止受凉的短信，天晴了发防止日晒的短信，周末了发祝福周末愉快的短信，周一了发祝福工作顺心的短信，而且多次在郭淼老板面前夸奖郭淼，这也是郭淼这几个月业绩一直名列前矛的原因之一。所以每次收到黄总的短信，郭淼总是立即回复的，她认为这是工作的需要，是自己发展的需要。
三
累了一天，王浩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吃，张茜面带微笑神秘兮兮地挨过来，王浩不知原因，等待张茜说话。张茜却不着急说出，而是又把头挨在王浩的肩膀上蹭着。王浩看她的样子像个小孩子挺可爱的，就问道：“又返老还童了吧？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底啥事？”张茜就问道：“你喜欢小孩子吗？你想不想要一个真正的小孩子？”王浩睁大了眼睛，有点惊慌。张茜还是一付兴奋的样子：“是的，这是真的！你要做爸爸了！”“呯”王浩手中的苹果和水果刀全掉在地上，圆圆的苹果从脚下一直滚到对面的厨房门口。
王浩委婉而艰难地做了很多次张茜的工作，建议她把孩子打掉，因为他们现在实在没有钱来养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来了，连奶粉都没有喝的，岂不受苦？张茜每次都流着眼泪表示不能接受，她说她可以什么都不要，衣服、包包、鞋子、化妆品都可以不再购买，还可以把自己买的名牌商品挂到网上去卖掉，换钱回来。不久，张茜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就冲上门来，很大声地敲开了王浩和张茜的家门，叉着腰站在王浩和张茜的对面，指着王浩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流氓，结婚前你净耍流氓，害我姑娘流产两次！现在又有了孩子，你还不敢要，你真没出息！”王浩无地自容。张茜劝母亲坐下，消消气。张茜妈妈再次要求张茜和王浩离婚，一把拉起女儿，要她回娘家。这次张茜终于愤怒了，她甩开母亲的手，义正辞严地说，她爱王浩，是不可能和王浩离婚的，王浩现在是钱少点，以后会越来越有钱的。王浩心中十分感动，他知道，他和张茜的婚姻，张茜的妈妈一开始就是反对的，还故意刁难王浩，要求他在婚前必须独立交房子的首付款，没想到王浩的父母能将自己的房子卖了来成全儿子。王浩看到张茜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边，就压着怒气，乞求张茜的妈妈原谅他，他一定会努力挣钱，让张茜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也会好好孝敬张茜妈妈的。
宋涛继续失业在家，期间郭淼动用存款交了水、电、气费以及手机费。郭淼多次要求宋涛找王浩要医疗费和误工费，宋涛只不动，他总说王浩一定是有难处，不然会主动上门来的。郭淼便不好再催促了。
黄总的短信渐渐地不再止于问候，开始发邀请郭淼吃饭的短信，郭淼用种种理由委婉拒绝了。一天，郭淼正在单位上班，黄总来办业务，到了中午业务才办完，于是黄总诚恳地请郭淼共进午餐，郭淼想以中午加班为由拒绝，黄总竟然说，如果时间紧张，就一起去吃快餐，郭淼不便再拒绝。席间，黄总对郭淼恭维不已，赞完了才华，赞气质，赞完了气质，赞相貌，赞完了相貌，赞身材，最后黄总问道：“你今天穿得漂亮！怎么以前没见你穿过这条裙子？”原来郭淼那天就穿着表妹给她买的衣服，郭淼想，真是人靠衣装呀。她只淡淡地说，是才买的。黄总就接嘴道：“美女就应该好好打扮呀，不然就是资源浪费！”
菜上来了，哪里是什么快餐，两人吃饭，黄总点了八个菜，郭淼一再说，让您破费了，您太客气了，点多了浪费啊！黄总直说，吃、吃，多吃点，你工作辛苦。吃着，吃着，黄总喉咙里响起一声“咳”，接着“扑”地一声吐出一口痰，用餐巾纸接了，包好，放在餐盘里，不一会儿，黄总喉咙里又响起一声“咳”，接着又“扑”地一声吐出一口痰，用餐巾纸接了，包好，放在餐盘里，反复多次。郭淼以为他是吃什么卡着了，黄总却主动解释说是年轻时工作太累，留下的毛病，多方治疗，治不好，尤其是天气冷时和吃到刺激性食物，就会咳痰。不一会儿，黄总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包着痰的餐巾纸，服务员拿去倒掉，更换了一个盘子，不久，又一盘满了，而且桌上的餐巾纸已经全被黄总用完了，眼看黄总喉咙里响起一声“咳”，却无纸可用了，黄总将痰包在嘴里，示意服务员递纸来，服务员手上却没有纸，要去总台再领。于是郭淼从包里拿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黄总。黄总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和郭淼谈起他年轻时创业的艰辛，他满口黑牙在郭淼面前一开一合地，秃顶周围的几根头发微微颤动着，郭淼竟然渐渐地不再觉得他面目可憎了，而是体恤地想，有钱人挣钱也是不容易的。
郭淼买房后就想接母亲来同住，但母亲总说他们条件还不是很好，自己去了给他们添麻烦，晚点再来。母亲一个人在家，郭淼放心不下，就每天晚上给母亲打个电话，互报一下平安。最近宋涛失业了，一直找不到工作，郭淼怕和母亲通话会传达出自己不好的情绪，让母亲担心，于是假称工作忙，约好近期会少给母亲打电话。那晚，母亲的情绪倒是很好，她开玩笑说，自己最近也很忙，也忙得没有时间给郭淼打电话了，因为她忙着绣十字绣，绣好了，郭淼可以把它挂在新房的墙上。
郭淼没想到这次通话竟成了自己和母亲最后的对话。郭淼得知母亲突发脑溢血住院的消息时，觉得天一下子黑了，眼泪瞬间流下一长串。她立即通知了宋涛，让他收拾行李，定火车票。自己则在办公室里转了三圈，然后走进了经理办公室，接着又从经理办公室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时，郭淼双眼红肿，手上拿着一张批条，她凭着这张批条在财务处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
郭淼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这么做。她在总经理办公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总经理给她预支两个月工资，她好去交母亲的抢救费，并表示自己一定会感激不尽，为公司尽忠的。看到总经理犹豫，她就下跪求助，被总经理一把扶住。总经理最终破例答应给她预支了工资。郭淼知道这样做很没有尊严，完全摧毁了自己在公司的淑女形象，但为了母亲，为给母亲凑到更多的医疗费，她什么都愿意。
在回家的路上，郭淼指示宋涛立即找王浩要钱。既是索债，也是求助。但郭淼到家后，得到的仍然是王浩没钱的答复。于是郭淼冲进了王浩的家门。张茜温言软语地来道歉，郭淼愤怒地挥手推开张茜，张茜摔倒在地上，脸上马上做出一付非常痛苦的表情。郭淼恨恨地丢下一句话“什么好朋友？你们太没良心了！”
四
张茜流产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王浩坐在床边陪护，张茜的妈妈叉着腰站在他们对面，声音很大地斥责：“王浩，你都结交的什么朋友？把我的孙子打没了！”王浩不语，张茜默默地流下泪来，张茜妈妈为张茜擦掉眼泪，哽咽着说：“孩子，妈妈一定会照顾好你，让你以后还能再怀孕！”
郭淼回到家乡，在病床旁呆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然而回天无术，母亲还是走了。郭淼父亲早逝，从小母女俩相依为命，郭淼留在上大学的城市之后，母亲一个人居住，当天发病时，身边没人，过了几个小时，二姨串门才发现。医生说，如果及时发现，救活的机率会大得多。当医生将白床单拉上来盖住郭淼母亲的脸时，郭淼大叫一声“不”，然后“嗷”地发出一声近似狼的嚎叫声。医生吓得往后一退。宋涛上去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郭淼转身挥拳狠命地打在宋涛的头上，身上，大骂道：“就是你！就是你没出息，没买个大房子，让妈来住，你滚！”宋涛没有离开，还是紧紧地搂着郭淼，任凭郭淼的拳头雨点一般地打在自己身上，郭淼骂着骂着，声音渐小，嘟哝道，“妈，对不起，妈，要是你在我们家住，你就不会发病了，你万一要是发病了，我们会及时把你送到医院的，不会耽误的，妈，对不起，妈，妈……”最后哭晕在宋涛背上。
二姨把两个信封塞给郭淼说是自己和她表妹的心意。郭淼一摸，表妹的那个相当厚实。宋涛问郭淼买哪里的墓地，郭淼回答要买离城市最近的墓地，让妈妈回家方便些。宋涛便不再言语了，因为那里的墓地价格奇高。郭淼的手机响了，是黄总发来的短信，问她怎么没上班，听说她母亲病了，需不需要帮助。郭淼回信：“需要帮助，我要为母亲买墓地，没有钱。”黄总很快发来短信，让告知银行卡号。
郭淼用黄总汇来的两万和表妹送的5000为母亲买了墓地，安葬了母亲，办了答谢宴。在回家的火车上，郭淼一直抱着母亲绣的十字绣“花好月圆”，十个小时的路程，没说一句话，宋涛拖着未痊愈的腿一瘸一拐地为郭淼打水，买饭。
回到家中，郭淼总感觉母亲要么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么是坐在餐桌边等吃饭。郭淼就走向沙发想依偎着母亲，走到近前，却发现沙发上空无一人；郭淼又到厨房端菜给母亲吃，走到餐桌边，却发现餐桌边并没有人坐着。郭淼想把“花好月圆”绣完，就差“圆”字的最后一横了，但郭淼拿不住针，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好不容易扎上一针，却扎穿了布，扎在手指上了。郭淼的眼泪总是时不时地流出来，流到脖子里，凉凉的，流到嘴里，咸咸地，郭淼就咬自己的嘴唇，咬得有更多的咸味出来，才觉得心里舒服一点，宋涛就赶紧送餐巾纸来，因为郭淼将自己的嘴唇咬流血了。
网络到期了，宋涛犹豫了好久，不得不告诉郭淼。宋涛说，别的都可以停，但网络不能停，他得靠网络找工作啊！郭淼去续交了网络费。续费之后，家里只剩下200元了，郭淼母亲抢救、安葬花光了家里所有的存款，郭淼下个月也将没有工资了，因为她已经预支了。宋涛听说洗车工是一天一结工资，就去洗车，干了一个星期，因为衣服总被打湿，不能换，受了凉，感冒发烧，挣了200元，治病花了100元，还在家里躺了三天。
一天晚上，收物业管理费的来敲门，宋涛在门口和他小声交涉着，那人就走了。过了几天，那人又来了，宋涛又和他小声交涉，那人却不理会，声音很大地说：“就你们一家没交了，再不交就停你们的电！你们两个看着像白领，怎么物业管理费都交不起？交不起，当初就不应该买这个小区的房子！”听到这话，郭淼从沙发上弹起来，弹到门口，大声地吼道：“你说什么？我就不交！我有钱也不交，怎么了？”宋涛欲阻拦她，郭淼挣脱宋涛的胳膊，俯身去拾门口的垃圾袋，那人一看这阵势，赶紧逃跑，郭淼拾起垃圾袋使出全身力气向那人身上扔去，垃圾落了一地，那人侥幸没有被掷中，他恨恨地回敬道：“不交还有理了？疯子！完全是个疯子！你们等着，马上给你们停电！”宋涛刚扶着郭淼进门坐在沙发上，电果真停了。黑暗中，郭淼的眼泪静静地流着。
为了交房贷、物业管理费等费用，郭淼又求公司先给她发工资，年底再扣预支的工资，公司同意了。郭淼开始害怕回到和宋涛的家，她经常加班到深夜，一方面，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冲淡失去母亲的悲哀；另一方面，为多挣奖金，也为报答公司的宽容。傍晚时分，黄总来办业务，看到郭淼还在加班，就邀请郭淼晚餐。
那天晚餐郭淼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她说她以前的人生座右铭是李宁运动装的广告语“anything is 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现在的人生座右铭是“money is everything”（金钱万能）。黄总显然听不懂，她也不解释。郭淼又讲在自己和宋涛的婚礼上，她说了三个共同“共同努力、共同奋斗、共同创造美好的明天”，美好的明天还没到来，妈妈已经没有时间等了。一切都晚了，晚了！“子欲养而亲不在”！晚餐的最后，酒醉的郭淼一直念叨着“子欲养而亲不在”。
第二天早晨，郭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里，黄总正提着早餐进来。郭淼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赶紧用被子把自己盖紧。黄总走过来叫她起来吃早餐，她看黄总过来了，赶紧又往被子里缩，黄总笑道：“再往里缩，头都要被被子蒙住了。”说着用手指轻刮她的鼻子。黄总说，昨晚郭淼酒醉得厉害，他把她送到宾馆，是她不让他走的，他就留下了。还说，他爱她，他早就爱上她了，他给她的两万元钱不仅不用还，以后还要让郭淼过上没有压力的生活。
五
宋涛终于等到了自己心仪的一家跨国公司的招聘消息，他兴高采烈地给郭淼打电话。宋涛失业后，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认为这次失业也不见得是坏事，正好可以重新择良木而栖，换一家更有实力的，发展空间更大的公司。他早就看好了这家跨国公司，但这家公司不常招人，而且凡招必考，要求极高。下个月初，这家公司就要开始招聘了，宋涛早就在暗暗地备考，应该有把握应聘成功。
可是，郭淼的电话一直关机，天黑了，郭淼也没回家，宋涛就跑到郭淼公司去找，没人。整整一个晚上，宋涛在担心和惊惧中度过。上午，郭淼终于回来了，一脸的憔悴，一身的酒气。宋涛耐着性子问她昨晚为何没回家，郭淼说加班太累在办公室睡着了。宋涛问加班怎么还一身的酒气？郭淼就不说话了。宋涛看着郭淼的眼睛，郭淼却不和他对视。宋涛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郭淼一下子暴怒了，吼道：“我做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了？我前三十年做的所有的事才是让自己后悔的事！我每天那么努力，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是一大堆帐单要付！我得到的是节衣缩食的日子！我得到的是我妈的死！”宋涛说妈去世只是个意外。郭淼又吼道：“不是意外！如果我们有钱，我们就可以给她雇个保姆，让她身边时刻有人，就不会出事了！你看，我二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天天瞧不起我表妹，我看她才是最有本事的！”宋涛气得直发抖：“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把自己和你表妹那种人相提并论呢？”郭淼冲出了家门。郭淼母亲去世之后，郭淼除了“嗯、哦”之外，没对宋涛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听她说出完整的句子，却是激烈的吵架。宋涛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蹲在地上。
黄总通知郭淼，周五晚上一起飞海南旅游两天，周日晚回来。郭淼就收拾了行李，周五下午给宋涛打电话说临时安排出差，就和黄总双飞海南了。周日晚，郭淼回到家中，一打开门，发现宋涛收拾了行李站在门口。宋涛说：“你回来了？玩得还开心吧！我走了，房子留给你，现金我带走了500元，因为我要租房子住。”郭淼问：“为什么？”宋涛说：“为什么你最清楚。”郭淼说：“不清楚。”宋涛说：“你这次‘出差’是有备而去的，并不是临时决定的，你早就收拾了行李。郭淼说那又怎么样？宋涛说不要逼我说出来，我可以和你离婚，给你自由。”说着宋涛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郭淼在后面喊：“宋涛！宋涛！”宋涛说：“不要喴了，你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盒我们没用完的避孕套。”
黄总只要看到郭淼试穿哪件衣服好看，不等郭淼说买，就立即付款买下。郭淼并不是一个追逐华服美食的人，黄总为她买下的衣服，她提回家后，往衣柜里一挂，常常很快就把它们忘掉了。但她很享受那种畅快的付款方式，之前，她每买一件衣服都要细算折扣，不打折的一律放弃。也许黄总真的爱上她了？她爱黄总吗？刚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脑袋里就冒出两个字“不爱”，她只是爱上了黄总给她的没有经济压力的生活方式。
郭淼问他黄总，离婚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再结婚？黄总回答他就想娶郭淼。郭淼说：“那我们就快点办婚事吧！”黄总说：“这么快结婚，不就成‘闪婚’了？感情还是要多酝酿酝酿。”郭淼沉默了一会儿问黄总有没有看过《色戒》，黄总眼睛就放光了，说：“看过，看过，那电影里的镜头才叫够味呢！要不，我们再一起看一遍！”郭淼的眼睛里冒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她把它掩盖了，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就像《色戒》中的男主角一样，钻石不是你的稀缺物，感情才是你的稀缺物。”黄总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一句反驳的话，贫残夫妻百事哀，感情必须以钻石为基础。郭淼悠悠地答道：“你不知道有情饮水饱吗？”黄总立即反驳道：“饮水就能饱？你试试，你不吃饭试试，能饱？”郭淼不回答了，她想起自己和宋涛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总有经济压力，但开心和舒适的感觉却是无与伦比的。但是，母亲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想到母亲，郭淼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同时，表妹的话回响在耳边，“等老了，身材变了，花再多的钱打扮也不漂亮了。”黄总看她走神了，试图走上去抱她，郭淼下意识地往后一退，黄总不解地问：“怎么？对我还陌生啊？”
黄总几乎每天都和郭淼约会，他有时先接郭淼去宾馆亲热一下，再去餐馆就餐。一天，两人亲热出来，黄总说要带郭淼去一家鱼馆吃长江鱼，说这种长江鱼是专门从长江三峡一带运来的，味道鲜美，独一无二。两人在餐馆坐定，点菜时才知道来晚了，鱼已经没有了。黄总问服务员能不能把其他客人点的挪一条给他们，服务员说不行。黄总说愿意出两倍的价钱。服务员还是说不行。黄总说愿意出十倍的价钱，服务员仍然说不行。黄总一拍桌子说：“把你的老板叫来，你们开餐馆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我出20倍的价钱！”经理来了，又鞠躬，又道歉，表示明天可以为黄总预留一条，今天黄总确实来晚了，鱼已经被其他客人点完了，没办法。黄总很生气地拍桌子。经理不卑不亢地重复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最后，经理强压着怒火轻声嘟哝一句：“这不是钱的问题！”郭淼看不下去了，也拉着黄总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黄总不满地说：“怎么就不是钱的问题？不想赚钱，开餐馆做什么？”郭淼听了，胃里涌起一种想吐的感觉。
郭淼正在上班，突然手机响了，一个女声在电话里很有礼貌地问道，是不是郭小姐，现在方不方便接电话，如果周围有同事，建议郭淼到没人的地方接听，她有重要的话和郭淼说。郭淼于是走到公司楼顶的空中花园里接听了这个电话。挂断电话后，郭淼俯瞰楼下来往的车流，她真想纵身跃下。来电的女人叫李桂英，自称是黄总的妻子，她告诉郭淼，黄总是不会和她结婚的，而且黄总还有别的女人。为什么要给郭淼打这个电话，李桂英说她已经调查了郭淼，郭淼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又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公司工作业绩优秀，郭淼用一生的幸福来换钱是不划算的。李桂英说她以前一直闹着跟黄总离婚，黄总不同意，怕她分他的财产，现在她也不想和他离婚了，她忘不了夫妻共同打拼的岁月，她说黄总只是太有钱了，迷失了自己，认为自己有资格享受金钱美女了，等他玩累了，他会回家的。她等着他回家。
六
郭淼又一次喝醉了酒，她听说饮酒过量可致酒精中毒，酒精中毒是可以致死的，她想这么死去，找母亲去。郭淼向黄总求证了李桂英所说的一切，黄总不得已承认了，却说，只要郭淼愿意做他的情人，他可以给郭淼想要的钱，郭淼也可以不和丈夫离婚。郭淼在电话中大声吼道：“去你妈的钱！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你这个臭流氓！你这个骗子！你给我滚！”
天黑了，郭淼晕晕乎乎地在街上走着，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母亲不在了，宋涛走了，张茜被她打流产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还有一大堆房贷、物业管理费要交。郭淼也不信教，电影里落魄的人可以去寺庙、教堂，郭淼去不了，她不知道教堂在哪里，寺庙都成了旅游景点。她希望被车撞飞，飞得很高，飞得很高，再重重地落下。她在车流中踉跄而行，车辆都小心地避让着她，一辆小车为了躲避她，差点撞在护栏上，那司机探出脑袋来骂道：“找死啊！找死就跳楼去，别在这里惹事，老子撞了你，还要赔钱！臭婊子!”郭淼追着那车骂道：“你骂谁臭婊子？你臭流氓！你臭流氓！”
郭淼在街头不停地走着，她脸上的泪被风吹干了，不一会儿，又流下满脸的泪来。商店里响起音乐。
想起那会儿为你取的名字叫RELLY,很随意
什么时候你突然改变了主意,很轻易
从此以后我们都有理由不停地追
或许我们都想不到生命还会再轮回
所以再见时眼中竟都没有泪
想想最初的那份情感到底最珍贵
你走的时候我哭了
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掩饰伤悲
多年来只学会了来了就来，走了就走,无所谓
现在面对竟怀念起那次心碎
笑一笑纯情流逝就似水
回了又去,去了再回,去了再回
郭淼自言自语道：“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看到远方一个老太太很像自己的妈妈，她飞快地跑着去追，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等等我，我来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郭淼晕过去了。
人群慢慢地往郭淼身边聚。这儿有个年轻女子晕倒了，要不要打120，人们商量着。这时王浩和张茜正好经过，他们也探头去看热闹，一看，竟然是郭淼。王浩马上要去拉她。张茜死命把王浩往人群外拉，说：“让她去死，她打掉了你的孩子，我们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说到这里张茜“哎哟”大叫一声，脸色苍白，捂着肚子蹲下来，只看到郭淼一眼，她竟然又有了流产时的反应。王浩扶起她说：“郭淼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能不管。”围观的人们都诧异地看着他俩，王浩主动解释说：“别误会，别误会，我和这个女的没关系，她是我哥们的老婆，我们的好朋友。”
郭淼做了好多梦。她梦见和母亲一起把“花好月圆”绣好了，挂在了墙上。又梦见宋涛在一家跨国公司上班了，她和张茜都怀孕了，两家在一起吃饭。正吃着，她收到李桂英发来的短信，说终于等到他回家了。他是谁？李桂英是谁？郭淼在梦中使劲地想着。突然，母亲不见了，她就哭喊，妈妈！妈妈！正哭着，一个秃头、黑牙的男子强迫她往前走，她一回头，发现宋涛在正背对着她，往后走，郭淼就喊，宋涛，宋涛，回来救救我啊！接着，漫天白色的纸片飞来，飞到郭淼面前，郭淼一看，上面写着“房贷、水电费、电话费、交通费、生活费、物业管理费”。那些纸片全都往郭淼脸上飞，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前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郭淼睁开了眼睛，眼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宋涛坐在床边，看到她睁开眼，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三天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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