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它滑过山坡，灰色的小径，擦出火花般的哨音，
灌木低矮，草皮紧贴着干燥的泥土，
风已去，而竹林依旧颤动不止。
我把风当成光，以风为暗夜照明，
跳跃的笔尖上，反射的
全部都是风声。它追赶着方向，
甚至屋角那无比纠结的一旋
以及之后的别离……

残夜更定，凝露成霜。之后
朝阳依时而升，幸福一派狼藉

 

 

《春分》

 

我允许你在阴雨的内部生病

允许你觉得自由是无用的

允许你丢掉指缝燃到一半的烟卷、地图和诗句

允许你梦见虫已多足，而石碑依然冰冷，母亲

开满白色的梨花，站在河湾里

允许你被浓雾纠缠，在水中行走，并沉默地呐喊

允许你打开门，却把影子藏起

允许你把泪水和高墙挤进眼眶，允许你

白发丛生

春分夭折在乡愁里

 

你胸口疼痛的血，和你鼻孔中流出的血

一样都是热的，还有你忍住不爱的爱情

 

连他也会允许你，允许你是有限的，短暂的，微不足道的

他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神

 

 

 

《沉疴》

 

爱你之前，我就病着

 

你伸手，要打捞我的沉船

我固执地躲在黑黑的水底，固执地

不肯上岸

 

春天里，我病得像一朵花

摇曳在风口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我积蓄着金子

擦亮我私藏的银器

 

我不吃饭

喝少量的水

这少光的屋子，默哀的墙壁

也不比我更苍白

 

我的力气

刚够抱紧一场病，仿佛抱着一团火

我浑身颤栗

 

 

《世纪大道》

 

放弃乘车

是为了用双脚在世纪大道上走一走

世纪大道，没有你想的那样深远

世纪大道是一条真实的马路

世纪大道在宁波，宁波在海边

春暖，花开

 

樱花、玉兰开过了，海棠也开过了

现在正在吐蕊的是香樟

香樟名香，但我的嗅觉失灵已久

低头走路，松动的地砖激起欢快的泥点

我相信它们是昨天的雨；叶片上挂着的那几滴

也是昨天的。昨天是谷雨

有人在短信中请我喝茶，他说

功夫在茶外

 

此刻，我在茶外走路。路外，是海。

安德拉德说，“爱你时你是大海”

譬如一只飞鸟

爱着风中的事物，累了，倦了

也不归巢

 

《麦子老了》

 

麦子老了

它不能站在地里，寿终正寝，直至

枯成一撮白灰。那样的暮年，属于他们

——锯齿草们，鹅鹅肠们，胖婆娘腿们

决不属于麦子

 

麦子老了必须回家

回到打麦场

回到粮仓

回到磨道

回到油灯昏黄的小屋

回到亲切的咀嚼，和

温暖而柔软的消化

回到一个孩子孱弱的身体，和

母亲深夜的叹息

 

看啊，镰刀的光来了

麦子迎上去

 

 

《黄昏》

 

这是每日一场的降雪，纷纷，扬扬

空旷，又逼仄

 

遥远的钟声，像一个人反复的思索

一滴一滴，自时间稠密处漏下

像告别，像风中一再扬起的手

渐渐模糊，渐渐冰凉

 

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孤岛

 

不要面朝窗户，也不要朝向其他地方

不要试图指认黑白

不要勉力睁大双眼，以至目眦尽裂

不要试图躲闪……那巨大的蝴蝶

它的翅膀，正缓缓张开

 

别问谁是同谋

你有稻草，而我有铁锚

你有你的白昼，而我

有黑夜，有永久的陷落，和

不愿醒来

 

 

 

《给西安》

 

你问我下一站是哪里。我说，西安啊。你问何时。我说，应该是在秋天吧，秋天是西安最美的背景。

 

 

大雁高远

落叶纷飞

墙头草渐黄渐冷，在钟鼓中止息了

宿命的颤栗

午时刚过，暮色即已降临

黄昏悠长，长过一个国的寿命

 

这时候，彳亍巷陌里，没有灯火，也没有影子

便于回忆

桃花的眼，柳叶的眉，一只螳螂横刀立于古驿

 

不是游戏。胜似游戏

马蹄哒哒，一步跨进，哒哒的马蹄

一步跨出去

 

西安，无关乎爱情

即使你日夜守候，也未必不是空城

当我来时



*《上海诗人》，上海作家协会主办，赵丽宏主编。一份很精美的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