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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 樊篱（5） |
| 作者：汪玉莲 发布时间：2013年2月4日 阅读数：1804 查看评论 |
11、铸大错
看看家具买的差不多了，儿媳还没影儿，催儿子，儿子便说“妈，你莫管，你莫操心。”儿子的婚事，当妈的能不操心吗？张华英就私自请对门的张姨给儿子说一个长相漂亮工作单位好的姑娘。谁知，张姨还没访到合适的，儿子自己倒要引一个回来，晚上要来宵夜。张华英高兴得什么似的。她有时间又爱干净，屋里本来就是窗明几亮，扫地回来又满打扫一遍，然后提着篮子上街买菜。
城市总是人多车多，好像都闲着没事来逛街观景似的，人来车往。张华英买了菜挨着绿化带朝回走。未来的媳妇是中学语文教师，俗话说“知书识礼”，有文化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只不知长相如何。嘿，人只要品质好，长相差点没什么。再说，儿子这么好的条件，他绝不会找一个走不出去的媳妇……一阵婉转的鸟鸣打断了张华英的思绪，抬头一看，走过好远了，转身就朝转走。一声惊叫，一辆自行车把她推得直朝后退，双脚拿不赢，一个坐虎凳，差点把心都跌出来了。后面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咔咔嚓嚓”倒了一大趟。
肇事者是个姑娘，一跛一拐地把自行车拖到一边让开路，又过来把张华英拉起来，叫着大姐边道歉边给她拍灰，又蹲下捡菜。
张华英屁股跌得像散了架，腿也轧了。她晓得是自己不对，看都不看回身就朝转走，人家又这么有礼貌，不好说什么。可是，她看见了她的菜，她招待媳妇的菜！黄瓜西红柿被驻脚不赢的人、自行车辗得稀烂；上好的精肉也粘了棉花糖。哎呀，鸡蛋！十个鸡蛋摔的还掉一个，一个都没有了！姑娘拿在手里的一个，蛋清正成一条线朝下流。
“你赔我菜！”张华英大叫起来，“我这是……你赔！眼睛瞎了！你赔！”
姑娘蓦地扭过头：“咋在说话？你等着我赔你！走得好好的，突然扭身朝转走！我还赔你！把我腿摔伤了还没……”姑娘颦眉看一眼被摔坏的菜，自认倒楣地叹口气，斜着她，“要好多？你说？我赔你！”
姑娘不跟小人一般见识的模样话语使张华英“刷”地红了脸，双臂一抱：“你不会看！你看值好多就赔好多！”
偏那姑娘也是不服输的主儿！她宁愿钱吃亏也不愿损自己面子去清点坏菜，然后掏价还价赔她好多钱！她掏出钱夹，抽出三十块朝地上一扔，骑上自行车头都不回地走了。
张华英的脸直红到耳根，大叫着想挽回自己的面子：“哪个要你的钱？没用过的？你给我回来！回来——”
“算了，赔了就算了！”一个老妇人捡起地上的钱塞到菜下面。
“不要给我！我泥板摔坏了，是你引起的！把三十块钱赔给我，我去换个泥板！”一个汉子笑道，并不住手地摇自行车，摔坏的泥板发出“咯咯嚓嚓”的声响。围观的人都笑起来。
“就是怨她自己！我亲眼看到的！我刚从大门出来，冷不丁地转身就朝转走，自己撞了人家的车子还耍赖！要是我还要叫你给我瞧腿哩！”一个小伙子打抱不平，他跟那姑娘一样满脸鄙夷傲然，说完，触地的脚一送，自行车箭一般地飞走了。
张华英从未遭受过如此奚落难堪，惟恐被儿子单位上的人看见丢了儿子的面子，提起菜匆匆逃离现场。也懒得再买菜，一径回到家。别看她张华英混得不如人，但在精神上一直占上风，没想到今日输给了这个黄毛丫头！她后悔自己不借梯下台。城市很大却又很小，以后如果有人碰到了她认出了她，再一传，传到了这里，那脸还朝哪儿搁？
张华英上午的好心情被撞得无影无踪，气得晌饭都没吃。直到一阵电话铃响，她才从羞辱恼火中走出。电话是林振鹏打回来的。他本来说好晚上要跟俞明华一路回来的，这会儿又告诉母亲，说会还没开完，看样子下午还得半天。说俞明华下午没课，要先来帮忙。刚放下电话筒，外面就有人敲门。明华来了！张华英慌了，已来不及洗脸，只用袖子擦了擦，抿抿头发，过去开了门。
一个姑娘提着一网袋糕点笑盈盈地跨进来，一声“阿姨”刚出口便猛地刹去了尾音。
姑娘换了衣服，发式也改变了。乍一看，张华英没认出来，见了姑娘的怪异模样，定睛一看，“刷”地拉下脸。
“对不起，阿姨！”俞明华低头嗫嚅，“那会儿，我、您那么年轻，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没事儿，明华，这叫不打不相识，进来坐吧。”张华英拖长了音说，抬眉顺眼，样子比那会儿俞明华还冷还傲。说完提着菜进了厨房，也不管她是进来还是走掉。
俞明华提着糕点愣在客厅里。她知道这个母亲为儿子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她儿子恨不得变牛变马还报她，她永远不会违悖母亲。他只能伤害她，不情愿地伤害她！俞明华万念俱灰，真想一走了之。但是，理智与一线惨淡的希望阻止了她，放下东西进了厨房。
林振鹏跨进门就觉得不对劲，借故喊俞明华去看他才照的相片。聪颖的俞明华声言走不开不去，但与事无补。
林振鹏见她不去又来到厨房。听到脚步，俞明华朝后看一眼，目光凄惶无奈。一定是母亲嫌她长相平常，林振鹏想，他知道母亲最注重品行，就开玩笑地说：
“当真忙开了啊！真是个好媳妇！来，我来。你歇一下去，第一次上门毕竟是客，但愿你永远这样为人师表！永远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那我妈就有福享了！是不是？妈？你累了半辈子了，有了这个好媳妇，以后你就尽情享福吧！”
“是的，以后我有福享了，”张华英讥讽地拖长了音，“我有这么好的一个媳妇哩！”
林振鹏被噎住。怕把母亲晾在那儿不好看，就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真的哩，妈，你儿子的眼光不会错。明华真是数一数二的好媳妇……”
张华英正切青辣椒，听了儿子补充的话再装不下去了，“咚”地放下菜刀，顿一顿道：“我这头好疼！我撑不住了，你来弄吧，狗娃，我睡会儿去。”
林振鹏愣住了，等母亲出了门进了她自己的的房间，才一步上前握住俞明华的肩，压低声音：“莫泄气，明华！让我们共同努力！”
俞明华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咚”地放下鱼括，眼泪如雨而下。
“对不起，明华，实在对不起——我妈昨天就喊头疼，想是疼厉害了，我去看看。”林振鹏借故进去求母亲，一会儿能陪吃一顿饭，但他很快就出来了。
两人做好饭，又一样一样端好了，对视一下，双双来到张华英房间。
“阿姨，饭好了，起来吃点！忙了半天一定饿了，起来吃点吧！”俞明华微笑着说，满脸歉疚。
见她温柔谦和的样子，张华英就想起了上午她又是拍灰又是道歉又是捡菜的温和大度来，而在做这些之前还先把自行车拖一边让人走路！唉，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媳妇！错就错在……一想起自己的错处，张华英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她输给了她，以后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况且，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张华英心里涌上来的一丝好感被她的自尊倔傲击退，沉着脸不耐烦地对他们挥挥手。
在这种情况下，俞明华哪里还吃得下去？空坐一会儿便要走，出于礼貌进去跟张华英告辞。林振鹏说声“妈，我送她下去。”跟手撵出去。
楼下停车棚里，俞明华正开自行车锁，林振鹏见她躬着的身子不住抖动，顿时生出无限的怜惜，也不管有人没人，就一把搂住她。俞明华蓦地直起身子，顿一顿，才抬手轻轻地推开他。
“振鹏，我们已经结束了！”
林振鹏有些许的受伤，一抬眉：“结束了？怎么结束了？我们要白头偕老，现在才刚开始，就结束了？”他缓和一下又道，“我妈不能代表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但愿。”
她淡漠的语气使林振鹏越发受伤，又一抬眉：“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老年人……”
“不是我的问题，振鹏！”俞明华说。昏黄的灯影下，只见她一度停歇的眼泪又一涌而出，她极力忍住抽咽，使得她的嘴唇不住抖动。许久方道：“阴错阳差……”
于是，她流着泪诉说了她们发生冲突的始末。又执意不要他送，最后看他一眼跨上了自行车。林振鹏追着她的背影喊：
“明天中午我来找你！”
张华英已经坐起来了，见儿子进来，冷冷地斜了一眼。林振鹏来到母亲床前，小心翼翼地问：“妈，你们到底是为什么？”
“莫装样子了！一回来就要问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
“妈，她不是赔你钱了吗？”林振鹏忍不住说，“算了，妈，她……”
张华英一听说赔钱就柳眉倒竖：“她就以为自己有钱，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啥鸡巴稀奇！把钱朝地上一扔扭头就走！我以为是个女皇帝呢？搞了半天是个中学教师！”
林振鹏这才知道母亲生气的原因，明华虽然赔了钱，但在精神上压倒了争强好胜的母亲。明明自己不对还要人家赔钱，明华会有好脸色？当下，林振鹏忍着内心的不满，陪着笑解释劝慰：
“你过细想想，妈，如果她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她会给你捡菜赔不是又赔钱吗？你想想看！妈！明华很有道德很有涵养，满身正气又心地善良。有一次，一辆卡车巧巧地在他们学校门口抛了锚，由于右行，离学校门口很近。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不走左边，单朝右边走。他走得过去，却强迫急得满头大汗的司机给他推车子，并把自行车朝前一送。司机一把没抓住，自行车倒在地上。那醉汉破口大骂。司机被激怒了，两人对骂起来，边骂边朝一边凶。正在这时，明华分开学生上前扶起自行车，笑着说：‘大哥，你看他手糊的，莫把你自行车弄脏了。我给你推过去。’她推过去了，微笑着等那醉汉去推车子。她满身的正气、不卑不亢的举止，使那醉汉收起了拳头，讪讪地接过了自行车。对司机说：‘看在这姑娘份上就饶了你娃子！’明华不动声色地避免了一场流血伤残事件。因为那醉汉是个坐过两次牢的光棍汉，心狠手辣！两次坐牢都是因为打架：一次是为邻居泼水泼到他门上去了，吵骂着进屋就摸出菜刀，一刀砍在人家孩子头上，缝了八针，颅骨都砍伤了，再用点力就完了。她推车子时我正站在一边。像这样的事真是太多了！妈，你会慢慢发现她超人之处的。她真是个、是个难得的人！妈，请你原谅她这一次！行吗？妈？”
俞明华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行为极对张华英的口味，她撞了她所表现出来的谦让及后来的冷蔑傲然也让张华英心折。可她们没缘分，第一次见面就出了这事儿！唉！算了吧！想着，懒懒地拖着音说：“我见都不想再见到她还发现什么？我要睡觉了。”说罢，拉灭了灯。
“妈！”林振鹏哀求地低唤。
“妈妈妈，妈什么妈？我看你是有了媳妇忘了妈！想想你那会儿做的事儿！现在晚了！”
母亲蛮不讲理的样子激起林振鹏强烈的不满，第一次顶撞起母亲来：“自己错了还耍赖，任谁……”
“放你妈的屁！”张华英勃然大怒，“老子还耍赖！老子什么时候耍过赖？她把我撞倒了我就没说啥，我看见菜摔坏了，才说了一声叫她赔。她就当真掏出三十块钱朝地上一摔，骑上自行车就走了。怨我？我喊都没喊转来！她太傲了，晓得不晓得？她太厉害了！还老子耍赖！我对你说林振鹏，只要她再敢踏进我的门槛，我就死在你面前！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林振鹏也火了：“我这辈子非明华不娶！要不，我打一辈子光棍！”
自此，张华英就不管儿子了。林振鹏通过分析知道自己错怪母亲了，因为俞明华生起气来那份傲然之气确实使人难堪。母亲一定受尽了羞辱。他后悔说了那样的话，使母亲气上加气，就极力缓和巴结。张华英就是不买帐，还时时抹泪。林振鹏沉默了，不再看书不再写作，也没有找俞明华。下班回来弄了饭吃了就睡，往往早晨起来眼睛红肿，鼻音浓重。他瘦了，瘦得脱了形，一段时间之后，又一头扎进书稿，疯了一样扎进书稿！
林振鹏妥协了，由母亲做主，闪电般的跟一个国营厂长的女儿杨茜订了婚。杨茜非常漂亮，阿姨长阿姨短的把张华英哄得团团转。张华英人前人后那嘴巴都没合拢过。她要遍请亲友，好好庆贺一番，可她没有多的酒水钱怎么办？借！哪个娶媳妇不借帐！
这天中午，一个男人在楼下园林幽径徘徊。许久，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上了楼，敲响了林振鹏的家门。
林振鹏打开门，一愣，继而心内的仇恨被启开，冷冷地盯着十几年未谋面的父亲。许久，没有称呼地道声“稀客”，让开门，坐到沙发上，拿起一本杂志翻弄。
厨房里的张华英觉出了异样，探头一看，“刷”地拉下脸：“林科长，走错门了吧！怎么想起我们来了？坐啊！坐。”
林祖光站在客厅里，依次打量屋里的家具。见说，撩起眼皮，启开嘴唇，想跟张华英打声招呼，可一见她青春依旧的容颜就蓦地垂下了头。
“坐啊，林科长！尽管坐，不会沾穷气的！”张华英发了杯茶端过来，等着林祖光坐。林祖光终于坐下了，她把茶着色放到他面前又进了厨屋。
林祖光过早地衰老了：头发稀疏花白，腰背佝偻，又黑又瘦。深陷的眼睛盛满悔愧歉疚。他低着头斜着眼睛偷看儿子。林振鹏感觉到了，如冰的目光一抬。林祖光慌忙收回视线，做贼一般，模样甚是可怜。
“狗娃，还好吗？”林祖光打破沉默问出一句多余的话。
“叫林振鹏吧！只有我妈才有资格叫我小名！”林振鹏冷冷地说。尔后盯着杂志朗颂般地说：“林振鹏还可以！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名列前茅，一直任班干部学校干部。大学毕业分在这里。没病没灾！拿工资挣稿费！生活愉快万事如意！”
林祖光被噎住。许久又道：“听说你要结婚了，是吗？没听说你谈恋爱怎么就要结婚了？你了解她吗？婚姻大事一定要慎重啊！”
“你老人家怎么不慎重一点儿？”林振鹏冷冷地说，“你为什么要娶我妈？为什么要生下我？你为什么不慎重一点？”
林祖光本是暗喻自己不慎再婚，却弄巧成拙。儿子不会原谅他的，说出来儿子也不会原谅，又无从说起！走吧，把存折给儿子，走！但他舍不得走，他想多坐一会儿，多看他们一眼！同住一座城市，想见一面竟是那么艰难！
林振鹏一直盯着父亲，昔日的苦难又一一闪现在他的眼前，都是这个为父亲的一手造成的！他娶不成俞明华也与他有关！想起俞明华就再忍不住发作道：
“父亲大人，有句话我憋了十几年了，一直想问你，可一直见不到你！今天你送上门来了，我要向你讨个公道！”林振鹏一仰头，“你说，你为什么要抛妻弃子？我妈哪点比王秀玲差？哪点比你差？你说！你抛弃我们母子不说，你连爷爷奶奶一起抛！我妈拼死拼活地养活我们，爷爷奶奶死了，你再用不上我妈了，就一脚蹬掉！你一分钱都不给我妈！连爷爷奶奶的安葬费你都不出！我跟妈稀饭都喝不上嘴，你们却吃鱼咽肉！你们吃鱼咽肉！我记得！林祖光！我永远记得！你说要把抚养费寄给我妈的，你为什么不寄？你害我们母子寄人篱下！你害我妈卖血给我瞧病……”林振鹏强忍的眼泪决堤而下，呼吸变成了打冷战似的扯心地抽咽，“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啊！你为什么抛弃我妈？”他突然咆哮起来，目眦欲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林祖光有口不能辩，有理不能言，只不住地摇头，眼中泪水纵横。终于忍不住呻吟般地说：“狗娃，你不晓得情况，是你妈抛弃了我……”
“狗娃——”张华英一下从厨屋里冲出来，堵住了林祖光的话。
“我妈抛弃了你？我妈抛弃了你？”林振鹏凄笑着一连串地问，“嘿嘿，我妈抛弃了你！我是二球吗？我不是二球！我不是三岁小孩！你当我不晓得？开始是团长的小妹妹，后来是王秀玲！你嫌我妈是农村人，当我不晓得！你看看，你比比看，我妈比王秀玲差吧？比你差吗？我们的家比你们的家差吗？比比看！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品出来了吗？品出来了吗？……”
“你还坐那儿干什么？”张华英赶紧驱赶林祖光，她怕他被儿子逼急了说出那件事。“十几年不露面，见我们过好了，你专门跑来刺一刀是不是？不把我们母子折磨死你就不甘心是不是？你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啊！你走啊！你怎么还不走？”
林祖光点点头，颤颤地掏出存折放到茶几上，硬着嗓子说：“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我……这钱你结婚用吧！儿子，爹见不到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林振鹏猛抽一口气，噙泪的双眸闪现出十几年前父亲找到他学校的情景，眼泪夺眶而出。他瞥一眼存折，又顺过目光依次看父亲花白的头发、黑瘦的面颊、不合身的衣裳！父亲的背怎么驼成这样了！他还不到五十岁啊！林振鹏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拿走你的存折！”张华英大叫道，“没得哪个要你的钱！”
林祖光一怔，他那充满渴望抖抖索索抬起来要抚摸儿子面颊的手颓然垂下，呜咽一声扭头就走。
“啊——”林振鹏终于喷出一口气！一声痛叫！串串眼泪！他一把抓起存折。杨茜却巧巧地跨进来拦住了他。
“让开——”林振鹏咆哮道，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朝一边拖。杨茜死死把着门，一叠声地叫他冷静点儿。推搡中存折飞落到地板上，杨茜一把抓起，闪身进了屋。她分明听到了屋里的吵闹。林振鹏扑过去。张华英一把抓住他，把他朝他屋里搡。林振鹏喷几口粗气，回身冲进自己的房间。
杨茜确实很美：上穿蝙蝠似的白色羊毛衫，紧身下摆和牛仔裤修勒出优美流畅的曲线；长发披肩，耳坠忽悠晃荡；长齐胯下的白皮包更增添了她迷人的风采。她对未婚夫对自己的咆哮厌恶恍若未见，顾自翻弄着存折坐进沙发。
“哇！一笔一笔存了这么多年！”杨茜哗笑起来，“一共四仟伍佰多块！上个月还存了的！”
“一笔一笔存的？不是借的？”张华英惴惴地问。顿一顿断然道：“收下！不要白不要！”刚才她急于还他，一为了硬气，二怕儿子被他拉拢，三怕他到处借贷，王秀玲知道了闹上门来不好看。听说是一笔一笔存的，知道是他偷着攒的，就改变了主意。“这是他应该给的！”她又道，“这还是少的哩！又正等着用钱！”
“阿姨，婚事简单点儿办，先买台彩电吧！要不存起来！”
“小茜，”张华英笑道，她一直喊她小名，“我这辈子就只狗娃一个，就只你们这桩大事，不体面点儿能行吗？待客得多少钱？”扭头对着儿子的房门叫道，“狗娃，你去把钱取出来——算了，不要你取，你个小狗日的莫给他送去了！看你那个吃里扒外的样子！我取去，先还张阿姨伍佰块，”说时趁机从杨茜手里抽出存折，“昨天借的，我许她收了人情还，有了就先还她。”
对杨茜的厌恶、对母亲的怨恨、对俞明华的愧疚爱恋，加上父亲的刺激，林振鹏彻底地爆发了，躺在床上，孩子般哭叫道：
“我不要杨茜！不要杨茜！妈，我要退婚！你逼我娶杨茜，你是在害我呀！妈！你自以为对我有恩，就这样零刀碎剐我吗？啊？哈哈哈哈——想我林振鹏堂堂七尺男儿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竟不能爱我所爱！娶我所娶！什么道理呀老天爷——这是什么道理——”
儿子的痛不欲生强烈地撼动了张华英，哭叫道：“狗娃，开始你要是这样，我、我……”
林振鹏蓦地偏过头，他没大听清母亲说的话，但他看清了母亲悔恨的样子，就一骨碌爬起来，跪在母亲面前，摇着母亲的肩头又哭又笑：
“妈，谢谢你改变了主意！谢谢你！我晓得你老人家为我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你的养育之恩！我不会违悖你的！妈！我不会伤你的心的！我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会伤你老人家的心！既然你老人家这样的大仁大义，我就跟杨茜退婚！一点钱算什么？娶不到一个好老婆是我一辈子的事儿！也关系到你老人家以后的幸福！杨茜阿谀奉承，装媚作态，讲哪点她都跟不上俞明华！以后明华对你一点儿不好，我保证管她！我揍她！揍死她！把她朝死里揍！”
林振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骄傲、沉着与自信，孩子般说着傻话。边说边下床穿鞋，由于太激动，抖抖索索的半天都穿不上。
张华英越发后悔，流泪道：“太晚了！狗娃！为杨茜花的钱就不说，可请贴发出去了，已收了好几份礼了，已是覆水难收了啊！”
“离！就是结了婚也是要离的！”林振鹏终于穿上了鞋子，“晚离不如早离！我找她去！”
“半夜三更的，要去明天去。”
林振鹏不听，出门而去。
杨茜的父亲岂是等闲之辈？岂肯丢这个脸？一个电话打到市委会，林振鹏如期举行了婚礼！
12、烈魂断
路灯昏黄，喧闹的城市尚在沉睡中。张华英一下一下地扫着生活的烦恼，那烦恼靠着绿化带一路堆去。她扫完了整个卫生区，另外两个人还没来。她靠在灯柱上，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抬头看向满天闪烁的繁星，又放眼宽阔的街道。路灯下，高大的法国梧桐、亭亭玉立的冬青树轻轻摇晃着紫雾；含苞的竹桃随着节拍轻轻舞蹈，不时落下一枚晶莹剔透的露珠！没有衣食纷争，没有劳碌侵扰，宁静幽柔，如仙如梦！看着这一切，张华英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失望的叹息！无可奈何的叹息！儿媳进门不久她就开始叹息。
又等了一会儿，那两个人还没来，张华英拖着扫帚朝回走。一路所过没见一个人影，快到家时才看见一辆载重的卡车呜呜咽咽地驶过。张华英又是一声叹息，自杨茜进门一家三口便在家里吃早饭。为了这顿早饭，张华英不得不天天起大早，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她先来的，她不能留一半不扫，她做不出来。儿子倒是心疼她，坚持要到街上过早，最终还是没犟赢媳妇。儿子叫她做了早饭再去扫地，可以晚点起来。媳妇又悄悄告诉她，说儿子胃不好，吃不得冷饭。她照样起大早。
吃了早饭，收拾好碗家什，又拖地抹桌，然后提着菜篮上街买菜。她手里攥着两块钱，在菜市场徘徊，不知道买什么既便宜又合媳妇口味的菜。她已失去了往日的干脆果断，畏畏缩缩、犹犹豫豫、哀哀叹叹，一副老不中用靠边站的婆婆相！
“买把菠菜吧！”她看见了一堆肥嫩的菠菜在心里说。菠菜开始老了，价格便宜，嫩菠菜也卖不起价。她想省点钱多买点菜，两块钱的小菜钱够吗？张华英走过去，正要问价，见一个姑娘正在挑菠菜。精明的她就站一边静观，看姑娘付好多钱，想从姑娘的价格上再杀点儿下来。谁知，那姑娘付钱时才问价。要是以前，张华英定要笑那姑娘老实，现在媳妇的所作所为已改变了她。她想起一下赔给她三十块钱的俞明华，悔愧地长叹一声，拿起一把菠菜放到秤盘上。
那姑娘付了钱回身欲走，见了张华英，眼睛一顺想躲过去，又很快抬起来，低声招呼：
“阿姨，你也买菜啊！”
“买菜，你也买菜啊！”张华英边应边付了钱。回过身对姑娘微微一笑。那姑娘看着很是眼熟，她却记不起是谁了，就盯着姑娘看。
姑娘穿着朴素，瘦弱疲惫，半掩睫毛含悲带怨。见张华英记不起自己了，越发哀怨，告辞一声转身离去。
“明华——”张华英终于认出来了，痛叫一声撵了出去。
俞明华低头朝出走，直走到一个墙角才停下，低垂的眼中落下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尤如凌晨紫雾中的露珠！那是不沾市侩之气的纯洁的珍珠啊！泪雾在张华英眼中迅速凝聚。
“明华，你病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啊？”张华英痛心地叫着，“都是阿姨不好啊！明华，阿姨是有眼无珠啊！”
俞明华缓缓摇头：“怨我自己，阿姨，我为人不好，我太傲了！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明华，你不能这样想！是阿姨不好！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那么出色，以后会遇到一个比狗娃强的人！首先一条，狗娃有我这个糊涂妈……”
张华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两人相对落泪。许久，俞明华擦干眼泪，振作地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挣扎出一个微笑：“振鹏好吗？”
“好！很好！”张华英苦笑道。
眼泪又溢满俞明华的眼眶，她极力控制自己，依旧微笑，可哪里控制得住？终于“啊”的一声出气般的哀鸣，蓦地转过身，抖动双肩一步一挪地去了。
张华英愣在那里，眼泪“刷刷”直淌。好半日才控制住，又进去买了一斤豆芽、一斤辣椒回去炒了。吃了午饭，把那把菠菜拿到阳台上去择，看一眼泡着的一盆衣服，加快了择菜的速度。四点还要出去扫地，回来就又要做晚饭……
一串脚步走过来，儿子起来洗衣服？不能让他洗！张华英抬起头，是杨茜，云鬃不整，睡意犹存。张华英对她一百个不满却不能露出半点儿来，相反还巴巴结结的。她的棱角已被这个媳妇给磨圆了。
“怎么不睡了？”张华英笑道。
“我来择，妈，天天起大早，你睡会儿去。”
“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华英心道，口里却溺爱地说：“一把菠菜还要你择？睡去。快睡去！上班时我喊你！”
杨茜笑笑，拖把椅子坐了，择了两棵开口道：“现在存款划算啦！听我们办公室的小王说，她去年存了一千，今年连本带息取了一千二，是吗？妈？我简直不敢相信，刚一年哩！”
“哪个晓得呢？她存的是定期吧！我没存过定期，以前存的都是活期，狗娃买家私时一下取出来了。”
“那四仟五呢？”杨茜停了择菜，冷冷地斜着婆婆。
杨茜曾多次旁敲侧击，张华英一直装糊涂，今天竟公开说出来了。张华英又碰巧碰到了俞明华，心里本来就不好受，一听就再忍不住把菠菜朝筲箕里一摔，着色道：
“你们结婚时用的什么？”
“那么多客要收多少礼？”杨茜异常明亮的眼睛逼视着婆婆，毫不让步。
张华英更加生气：“收十万都与你无关！那时……
杨茜截断她：“我不是林家人？与我无关？哼，有存款就得拿出来！”
张华英气得脸发白，她活到今天有谁敢这样步步进逼寻楂找事欺负她！她是她的媳妇啊！她只有他们这一个指望！俗话说得好，“养姑娘不如养女婿，养儿子不如养媳妇！”她不能得罪了媳妇啊！张华英哪里知道，就是她这种心理助长了杨茜的威风。开始，杨茜还曲意讨好她，她知道自己能嫁这样一个有地位有学问的丈夫全凭婆婆之力！哪里知道，张华英一味地娇宠、巴结、忍让。杨茜再三揣度反客为主，及至完全弹压住了她。当下，张华英忍气吞声地说：“小茜，我这辈子就只狗娃一个，就只你们那一桩大事，我不能抠抠掐掐，手是撒了点儿。凭糖就看得到，别人办喜事都是一人一袋，我们却用茶盘装，完一盘端一盘，还尽是高级奶糖。那四千多块是用了，我没得小儿小女……”
“玲苹是谁？没得小儿小女？留她玩了那么长时间，天天大鱼大肉！走的时候还一下给了她一百！手里没钱会那么大方？趁早把钱拿出来！不然……”
林振鹏开门出来：“什么钱？”
张华英如同遇到了救星，巴巴地望着儿子：“狗娃，我这辈子就只你一个，我不会攒私房！我走南走北地带着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玲苹毕竟隔着一层，我不会把钱攒着给她……”
“我说什么钱？”林振鹏抬高了音。
“小茜找我要你爹给的那四千多块钱。我颠着脚供你读完大学，你也才参加工作，屋里空荡荡的，我们娘儿俩省吃俭用，我又跑回去拿回我全部的退休金才买回这些家私，手里已没有一分钱了。还好，你爹送了点良心钱来，我还了张阿姨五百，又给了你们一千买衣裳。客是多，却有一半以上是送的东西，又是包的席，哪里还有余钱哪？玲苹早就要走，我想人家娃子那么长时间来那一趟，空着手走不好看，就留住了她，等我拿了工资才放她回去。不就是一百块钱吗？就只当我害了场病的！人家娃子好歹喊了我一场妈……”
张华英伤心得说不下去了。这一次不是为自己，是为玲苹。玲苹嘴里说要走，却是半推半就，走的时候才眼泪汪汪地说：她欠妈，她舍不得离开妈，想到过年的时候再来玩几天。看来莫想了。
林振鹏是知道家里情况的。等母亲说完，才蹙眉说妻子：“我家里情况你是知道的，小茜，结婚的场面你也看到了，咋能这样？”
“我问一下就不行？那我以后不说话了！我装个哑巴！”杨茜显得十分委屈，眼泪“簌簌”而下，扭身进了卧室。
林振鹏急忙跟进去哄逗。他不是神仙，他摆脱不了人的原始的兽欲。杨茜暗恼丈夫无义悔婚，丢了自己面子，每每拿捏不从，直哄得林振鹏神魂颠倒视她如命。当下，林振鹏百般劝慰哄逗，好容易才把妻子哄转。这一下更长了杨茜的气概。张华英则越发畏缩惶恐，装聋作哑，在她身上已找不到一点儿过去的影子了！
真是怕事出事，这天早晨，张华英睡过了头，慌慌忙忙地炒了饭才走。扫地回来，见水池上放着大半碗饭，怕糟了粮食，热了自己当早饭，扒了一口便知道麻烦来了，半天心里都不安静。果然，杨茜中午下班回来，“咚”地扔下皮包，小声咒骂：“烂心烂肝的，不得好死的。”
张华英哪敢做声？听媳妇拿杯子拿出一片声响，却没听到倒水，想是上楼上累了。连忙从厨屋出来，巴巴结结地说：“小茜，早晨起来晚了，慌慌忙忙地着了两次盐，我热了吃时才想起来。来，我给我小茜倒杯开水。”
“心里没鬼会这样？哼！没门儿！”
杨茜坐在沙发上，盯着婆婆在心里冷笑。想着怎样趁今天这个机会撬开婆婆的嘴，等婆婆把热水瓶凑过来时才惊觉，把杯子一躲。张华英猝不及防，“呼”的一下，不偏不倚把开水倒在媳妇脚上。杨茜惨叫一声。张华英一慌，瓶里的水更多地倒了下去。直到杨茜一掌把她搡倒才罢。张华英见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就手坐在那儿哭了起来。
杨茜又气又疼，泼声哭骂起来：“狗日的！老不要脸的！到老子屋里称王称霸！你不给老子滚到劳改犯那儿去，老子跟你儿子离婚！你给老子滚——那四五千块钱正好埋你个老狗日的……”
张华英身心收缩，目瞪口呆。片刻，绝望地喃喃道：“滚到劳改犯那儿去？那儿是我的家吗？不，不是的，我的家十几年前被大水冲塌了，冲塌后我就没有家了，好容易……”
“还没有家！你的家多得很：林家的，李家的，陈家的，三个男人都争着要你哩！你当我不晓得？到如今那个李德凡都还在等你，要等你等到头发白哩！一个青头男子，又有钱又那么爱你，你跟他去呀！你可以跟劳改犯离婚嫁他去！我们也可以沾沾你野男人的光，去呀……”
张华英如轰雷击顶。偏偏这时张阿姨推门进来。张华英一下清醒过来，蓦然跳起，一把揪住媳妇的头发，用力扇她的耳光。杨茜再想不到婆婆还敢打她，一时愣住了。张阿姨连忙拉住张华英。张华英猛地一拽，生生地拽下一撮头发。杨茜反应过来，尖叫着扑过去。长时间的压抑，此时的羞恼，已使张华英失去了理智，母豹般又踢又踹，又抓又打。杨茜自幼被父母宠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有身孕，哪是婆婆对手，虽有张阿姨拚力堵劝，还是吃了大亏。正难分解，林振鹏下班了。
张华英从狂怒中醒转，瘫坐在地板上大哭起来。杨茜早住了手，啼哭着叫丈夫看自己被抓乱的头发，抓伤的脸，脱下袜子叫丈夫看自己被踩得稀烂的脚背。
林振鹏看了杨茜的伤，回头在母亲身上察看，没有一点儿伤，也没有亮伤的意思。想起张阿姨临走一瞥，他倾向了杨茜。
“你为什么打她？为什么打她？她怀着孕，你不是不晓得，你把她打成那个样子，要打出事来怎么办？啊？她不是陈光辉！她是你儿媳妇！……”
林振鹏弯着身子对着母亲的脸狂吼滥叫，步步进逼。张华英第一次见儿子发怒，那凶恶的样子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要把她一口吞下。她惊恐地撑着地，一点一点朝后挪，目光慌乱，胸脯剧烈起伏，像个精神病患者。口里喃喃求饶：“狗娃，饶了我，以后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让她骂，我保证……”
林振鹏已把母亲逼到了门框上，母亲还在一撑一撑地挪。她不知道有东西堵着了，仍在挪，仍在求饶。林振鹏蓦然泪花闪烁，叫声“妈”，跪下一条腿去扶母亲。
见状，杨茜尖叫起来：“她太狠太毒了！拎着开水瓶朝我脚上淋，又乱踩乱跺。还故意踢我肚子！”
林振鹏已完全冷静下来，把母亲扶坐在沙发上。尔后冷冷地回过头：“你一回来我妈就拎着开水瓶朝你脚上淋？你是死的？”
杨茜一听，目眦欲裂，尖叫不止。张华英听了儿子的话方从惊恐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伴着杨茜的声声怪叫，哭着诉说了打架的经过，只隐去了杨茜的骂词。末了说：“我巴结你都来不及呀！还敢用开水烫你？我起早摸黑，一天到晚脚手不住地伺候你，还要看你的脸色受你的下作，我张华英过的啥日子啊!我不叫个人了啊……”
“啥日子？吃鱼咽肉的日子！长期偷嘴当我不晓得！给你脸不要脸，越偷越厉害……”
林振鹏勃然大怒：“放你妈的屁！你这个满嘴白话没有道德没有修养的女人！你给我说清楚，我妈什么时候偷过嘴？你给我说清楚！”
“你妈近便些，放你妈的屁！你妈正在放屁！”杨茜骂一还十，干脆利落，“你眼睛瞎了，前不久我买的一盆子鸡蛋少了好多去了，你碗里又有好多鸡蛋？看去，看去！还一口没尝！装满了鸡蛋，还装得下鸡蛋饭？真太不要脸了！瞒我就不说，我是外人，咋狠得了心瞒自己养的儿子啊？这良心朝哪儿放？……”
在杨茜的吵骂中，张华英早端出半脸盆鸡蛋，拿起两个相对敲破，臭气立即弥漫开来。是人家抱过窝的寡鸡蛋。杨茜胃里一阵翻腾，连忙别过头。
“大部分是人家抱过窝的蛋。”张华英停止敲打，“你们吃的是两个好点的鸡蛋，我又兑了点酒才没有异味。说是不能说的，我故意把鸡蛋放那儿让你看，下次买的时候过细点儿。你竟说我偷嘴！杨茜，你进门就要管钱，我老了，接了媳妇就该媳妇当家，我不说。你不该把我拿的钱都要去，我拿着慢慢买菜不行吗？你竟五天发十块，一天两块钱的小菜钱。盐你都不买，还要我从小菜钱里抠！我用点卫生纸还要找你要，受你管制，用多了用费了。买粗菜你吃不下去，买细菜钱又不够，我左右为难，真还不如人家一个保姆啊！”张华英又哭起来，“我前八辈子没做好事的啊！我没得一步好，我步步艰难哪……”
林振鹏从不知道这些事，从不知道！注视着母亲，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越瞪越大，突然端起鸡蛋，怪叫一声，用力摔在地板上。臭气充盈了整个客厅。杨茜突然跳起来，一拐一拐地跑进卫生间。杨茜的所作所为使林振鹏从新婚的沉迷中醒转，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捧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跌落。杨茜吐好了，低着头快速地跑进卧室，双目噙泪，不住呻吟。少顷，又对着门大骂起来：
“狗日的！牵着三个男人的鼻子牵惯了，如今想到老子面前逞威风！真辱没了老子！老子要是早点晓得那些事死都不会嫁给你儿子！卖骚×的货！臭婊子！偷了人，男人不要你了还死等，一等十几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她个老女人竟敢出手打她，丈夫竟敢冲她摔鸡蛋！那还了得！不雪今日耻，以后难为人！杨茜肆无忌惮叫骂不止。她以为丈夫好性好欺负，又唯自己是命，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她扭疼了脖子换个坐姿，一回头，见丈夫双目喷火，死死地慑住自己，心里一慌已是停了骂。林振鹏腮帮挫动，极力压抑自己，半晌方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那会儿你就是这样骂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咆哮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对准杨茜的脸一巴掌扇过去，反手一巴掌扇过来。他打疼了自己的手，揉抚着阴冷地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杨茜在一刹那地惊怔后“哇”地哭起来，边哭边吵，但已没有了那会儿的凶捍，伤心之至：“你妈把我打成这样，你没一句安慰话，你还反过来打我！我晓得你嫌弃我，我走！我走！”
“没人拉你！”林振鹏冷冷地说，“回去后只别对你爸爸说是我们赶你走的，是你自己要走的，莫又找市委找省委的告我。要离你就起诉，我随时奉陪。不过，最好把孩子先打掉！”
杨茜做梦都没想到，事事依顺自己的丈夫会这么绝情，竟叫她打掉孩子再离婚。她掂出了他母亲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始觉后悔。可为时已晚，待不走已是不可能。就绝望地嚎哭着一跛一拐地收拾东西。
林振鹏不由后悔，想拦她又拿不下脸。他算着母亲要拉她的，可母亲也没管。杨茜一径哭去。
张华英的天空塌陷了！塌陷了，木木呆呆地收拾了客厅，又做好饭。儿子没出来吃，也没上班，晚上也没出来吃。她无地自容万念俱灰。
在林振鹏心目中母亲一直是那么伟大，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而自豪。却再没想到母亲有外遇。那人是谁？是林家湾的人无疑！林家湾的！林振鹏躺在床上，极力回想。蓦的，李德凡出现在他眼前：闪电炸雷中，李德凡叫着他跟母亲的名字扑进院子，救出了束手待毙的他们。他背着他来到自家门前。“还硬性？”李德凡冷冷地说。“凡娃子，让我来世变牛变马还你！”母亲哭道。变牛变马还他？……
第二天，林振鹏买了糕点药物去接妻子。岳父母都上班去了，只杨茜一个在家。母亲的隐私使他自觉矮了三分，远远地坐着恳求妻子看在未出世的孩子份上跟他回去。杨茜觉得丈夫是走过场，免得留下话柄，越发害怕。她答应回去，但要婆婆来接。林振鹏一听便拉下脸来，他虽然憎恨母亲，但母亲终是母亲，他绝不会让母亲来受辱！尤其是在杨茜抖出母亲不光采的过去后。他想等岳父母下班后跟他们说。哪知岳父也要母亲来接。林振鹏的火又蹿上来：啥了不起的一个人？还想叫他母亲来接？心里着恼，口里也就说：
“我妈昨天就走亲戚去了。我代我妈向你老人家道歉，我保证以后再不出现像昨天那样的事了！我保证！”
“那就等她回来再说。”杨厂长说，“我晓得小茜任性刁蛮，她一定是惹恼了你妈，你妈才打她的。反正小茜也不能上班，就叫她到这儿养着。你别再来了，隔两天我自己去看看。如果你妈回来了，我先给她赔礼道歉，再求她来一趟。”
“爸爸，你跟我妈是平辈，小茜是晚辈。你女儿的脾气你清楚，你这样做不是助长了小茜的性子吗？”
“我晓得你是个大孝子！振鹏！小茜再不好，也是你老婆！她也还是个人！你妈把她打成那样，你回去了又打，像话吗？现在不是解放前！你妈的脾气我也晓得！如果就这样轻而易举，你妈会得寸进尺的！其实，”杨厂长顿了一顿，口气缓和下来，“你妈来一下就行了，你陪她一起来，啥都不用说，一来我就放人，我保证不给她一点难堪。我晓得你妈能来就很不错了。我只是叫她记住这个错误。她做的是不对。”他看一眼女儿的房间，压低了声音，“小茜你就放心，我敢断定，从此以后她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你叫她把孩子打掉再离婚，真把她给吓坏了。唉，也怪我们娇惯的，四个儿子就她一个女儿，简直……唉，她是该吃点亏才晓得厉害，只是，”他心疼地咂下舌，“这次亏吃得太大了，被拽掉好大一块头发；脚也踩得稀巴烂！太下得手了！振鹏，吃了饭你就回去，莫再来了，好好上你的班。过两天我就去看一下，我们做父母的是该勾通勾通。你要相信，世界上每一对父母都不会拿儿女的婚姻当儿戏，我负责你妈会来。”
岳父说得十分诚恳，林振鹏却觉得他在装样子。他对岳父的印象太坏，不劝他反而告他！现在他会善罢甘休？为怕岳父哄走了母亲，他决定让母亲避几天，事情解决了再把母亲接回来。
张华英眼泪都哭干了，她觉得自己跟白骨精一样在儿子面前现了原形！儿子一定恨死了她！说不定还会跟媳妇一样驱赶她！世上已没有她立足之地了，陈光辉那儿她是死都不能去的！她不能让他看她笑话！当初他劝她莫来，她还说出那样的过头话。还一下拿回全部退休金！她没有退路了，她只有死路一条了！但是，对儿子的牵挂，对死的恐惧使她一时狠不了那个心。一串脚步走进屋来，张华英受惊般地一下坐起来。
母亲的神经质，使林振鹏一下想起他对母亲吼叫时母亲的模样，就又愧又疼，忍不住落下泪来。
见状，张华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声泪俱下：“乖乖，你原谅妈了是不是？你妈是无辜的啊！他是对我，对我……但我记得我已为人妻人母，我记得！你想想，如果真是那样，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是呀，母亲为什么不嫁他？为什么要变牛变马还他？李德凡是一厢情愿！他喜欢母亲、求过母亲，痴心等待帮助母亲，母亲觉得欠他的情，枉费了他的心才要变牛变马还他的！是的，绝对是这样！那么团长的小妹妹是假的了，他冤枉了父亲。
林振鹏毕竟是林振鹏，受的教育跟人不同；本身又是搞文学创作的；又有俞明华一笔无法了结的感情债，他很快就想通了。他原谅了父亲，原谅了母亲，原谅了李德凡。心里竟还为李德凡感到遗憾不平：那么出色的一个人竟到现在还没结婚，真是至死不渝啊！这是一个极好的写作素材，李德凡是主人公。不，应是母亲。母亲是个被封建樊篱束缚禁锢的典型的妇女形象：具有传统美德，又有现代女性的倔强，她不要父亲、不要李德凡。是的，母亲牵着三个男人的心……林振鹏一下清醒过来，羞得满脸通红，动动胳膊挣脱了母亲的手。是什么好事啊，竟要树碑立传！
张华英正想着怎样对儿子说她跟李德凡发生的感情纠葛，手却突然脱空，心又一下沉进地底。
林振鹏一定神，见母亲的脸又变成了死灰色，吃了一惊，知道是自己刚才的行为刺伤了母亲，母亲一定认作他憎恶她。想说两句抚慰话又说不出口。心里就更恨杨茜了，不是她抖出那件事，他会如此别扭？如此尴尬？他会两天不管母亲？他不能让母亲去接她！不能让他们父女称心如意！他要挫掉他们的锐气！想着，决然地看向母亲：“妈，你回去住段时间，等缓和下来我就回去接你。”
张华英如轰雷去顶，瞠目结舌天旋地转。
“妈，到陈伯伯那儿去，最多住一个星期。”林振鹏又说，“我保证回去接你！杨茜我不敢说，我保证我回去。我从小就没爹，我妈一泡屎一泡尿地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供我上大学，现在却……妈，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孝敬你侍奉你，我不能让你老人家再像个奴仆一样伺候我们，我要请个保姆……”
“我伺候你们，儿子！”张华英早一叠声地哭叫起来，“我伺候你们！你们要上班不得闲，我保证好好伺候你们！我保证不再跟小茜打架！不再惹她生气！我改！我保证改！只求你莫赶我走！狗娃，莫赶我走！我保证改！我一定改！一定……”
母亲的话语模样使林振鹏心疼得什么似的！越心疼就越恨杨茜，他不知道杨茜驱赶过母亲，只想为母亲争回一个做母亲的尊严。母亲却不相信他，他又不能说出实情，怕母亲自动去接杨茜。就不耐烦地拖长了音说：“妈，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了？不去陈伯伯那儿，到玲娜玲丽那儿去也行哪！她们好歹也是你的女儿，到她们那儿去伸伸脚也是应该的。好多父母跟儿子媳妇怄气不都到女儿那儿去伸脚散气？最多一个星期，我保证开着轿车去接你老人家！我保证！行吗？妈？”
张华英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了！她只睁大眼睛看着儿子，眼泪不断线地淌，淌！终于，她点点头，哽咽道：“好，我去，明天早晨走！”
“明天早晨我送你，妈！我去弄饭你吃！”
林振鹏哪里知道自己把母亲逼到绝路上了？当即起身进了厨房，想到母亲几顿没吃饭吃不进干饭，出去买了两碗饺子。
张华英含着泪吃了最后一顿饭，执行枪决的死囚都要吃最后一顿丰盛的饭菜的。她也要吃！她不能做个饿死鬼，她一口气吃了两碗饺子。
张华英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人生的最后一夜。在这即将离开人世的夜晚，她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是李德凡。李德凡那哀怨恼火而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一直固定在她的眼前。她注视着他，眼中泪水长流，心里千悔万恨——
德凡！德凡！她在心里哭诉。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儿子那么残酷地对待你！我终没保住自己的名声，儿子也指望不住！儿子也指望不住啊！当初我为什么不嫁给你呀！德凡！我的德凡！我、我宁嫁陈光辉都不嫁给你呀！我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我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德凡！你能感觉到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吗？能感觉到吗？我死后你能回来一趟吗？让我在下地狱之前再看你一眼！我想再看你一眼……
天亮了，张华英穿上玲娜玲丽合买的那套衣服。时令已不适合穿那套衣服了，因为没有别的好衣服她还是穿上了。一个半老徐娘出现在穿衣镜里，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又落下泪来，一世的奔波挣扎、不屈不挠，到老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她极力忍住眼泪叫醒了儿子。
“妈，最多到那儿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内我保证开着轿车去接你。”林拔鹏又一次保证。他已发下毒誓：杨茜如果一个星期内不回来，就不要她了。他要求得俞明华的谅解，他相信她会原谅他的。“等我洗个脸，妈。”林振鹏说，转身进了厨房。
她这不是朝儿子脸上抹黑吗？张华英一个惊跳，儿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啊？儿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再说，她不在了，哪个照顾他？杨茜那么懒，还要人伺候她。她的儿子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还要加班熬夜，将累成什么样子啊！要不了几个月杨茜就要生了，哪个给他们哄孩子？啊？哪个贴心贴意地给他们哄孩子？
“走吧，妈，”林振鹏出来说，“下午我还要赶回来上班。”
张华英倏然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儿子在赶她啊！像赶狗子一样地赶她！走吧！走吧！她僵直地转过身，顿一顿又回过头来，流泪道：“狗娃，原谅我！原谅你李伯伯！他曾救过你的命，又在精神上支撑过我，你一定要愿谅他！妈害了他一辈了！报纸上都登了，你也看到了，他已是个了不起的企业家，却一直单身。他太倔太呆又太善良，他把一切不是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会一直单身的！狗娃，他将有个无依无靠的晚年！是的，他有钱，他是有钱，但他不能吃钱哪！他需要人照顾，需要亲情！儿子，请你照顾他！替妈报答他！免得妈下辈子变牛变马变猪变狗还他！”
林振鹏的大脑一直处在高度紧张高度疲倦的状态之中，昨晚熬了半夜，躺下后翻来覆去没睡着，大脑越发浑噩。见了母亲的模样衣着没反应过来，听了母亲的交待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母亲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才吃了一惊。可一惊之下母亲已飞身下楼。他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大叫着撵了下去。
张华英见儿子撵来，就不要命地冲车撞人。林振鹏却要左闪右避，哪里撵得上？见母亲朝一辆正开过来的市内客车冲去，塌天般地大叫：“救命哪——救命哪——求你们救命拦住她——妈——”
张华英蓦地回过身，就像迎接放学归来的儿子似的，张开双臂，撕心裂肝地哭叫一声：“我的狗娃啊——”
张华英突然地止步回身，麻痹了要拉她的两个小伙子；麻痹了已减速的客车，加大油门开过来。张华英瞅个正着，朝后一退一倒，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呼叫声中，客车吞嚼了她！吞嚼了她的倔强传统！吞嚼了她的孤苦艰难！吞嚼了她对儿子的所抱的巨大的希望！她解脱了！她从禁锢束缚了她一辈子的樊篱中解脱出来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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