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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说 樊篱（4） |
| 作者：汪玉莲 发布时间：2013年2月4日 阅读数：1701 查看评论 |
9、众星捧月
真是光阴似箭，一晃玲丽也出嫁了。林振鹏大学毕业分在市侨办，多次接母亲跟他去，张华英因放不下玲苹没去。玲苹学习不好，没考上高中，出高价读了半年就死活不读了。纺织厂已不景气，也还没上班，她要把玲苹交搁了才能走。
这一天，纺织厂单元楼下鞭炮一阵接一阵，哗笑一浪高一浪。两部写着“寿”字的小轿车争芳斗艳地停在一边。那是林振鹏跟玲丽的丈夫开来的。原来张华英今天过生日。隔壁邻舍看着那场面，一个个感叹不已。
众亲友有的打牌，有的看电视，有的在门前场子上蹦来蹦去地打羽毛球。由于请了厨师帮手，张华英才一身解脱的跟儿女们坐一边嗑瓜子说笑，无拘无束溢满骨肉亲情。这会儿张华英正数落玲娜玲丽，因为姐妹俩合起来给她买了一套呢子套服，一双真皮高跟鞋。
“一个月又有几个钱？嗯？贴钱的生日赚钱的竹米。过生日只是投个热闹，到个场儿就行了。要买就买两斤酒两斤糖什么的，买那么贵的衣服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大生日！狗娃参加了工作，就只小三一个人吃闲饭，我没钱买呀？我是懒得买……”
正说，玲丽站起来，满像回事儿地吆喝：“给三爷拜寿——”
他们预先教好了的，只见玲娜的两个儿子、玲娜姑姑的几个孙子、林桂枝的儿子保柱的两个孩子、张华英侄男侄女的孙子，都应声趴在张华英脚下磕起头来。别的小孩见了也不甘落后，都跪在地上磕。有的小孩硬被父母按在地上。满屋的笑声，满地争食啄米的小鸡！
林振鹏坐在母亲身边，起初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一直倚在母亲另一边的玲苹，此时滚倒在母亲怀里，直喊肚子疼。张华英搂着玲苹更是前仰后合。外面的客人听了都跑过来，一看也大笑起来。小家伙们被笑蒙了，有的撅着屁股仰着小脸看大人们笑，有的傻乎乎的跟着笑，有的拿出了取悦人的疯劲，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几个爱闹的年轻人一噘嘴，一起上前，把玲娜玲丽夫妇按在地上。两对夫妇磕了几个头便要爬起来。那几个年轻人硬是不让，还从张华英怀里拖过玲苹。林振鹏见了，红着脸要躲，被李飞两姨夫瞧见，一把拖住他的腿，硬拽过来。张华英的侄儿侄媳、侄女侄女婿也都来了，他们本来比张华英大，又受亏苦，看起来像大好多似的。他们虽是晚辈，却仗着自己年老，毫不提防，张着大嘴笑得浑身发抖。保柱跟林振鹏交换一下目光，林振鹏扭头给李飞两姨夫使个眼色。玲娜玲丽也会过意来。于是，几个人一起上前，拖的拖按的按，硬把几个老人按在地上。这一下，笑声几乎把整幢单元楼掀翻！好一阵闹！直到又一起祝寿的鞭炮炸响才罢。
奉烟拿糖，寒暄一阵后又坐下拉呱。玲娜的两个孩子在外婆膝间绕来绕去。看着他们，张华英心里一动。今天，儿子一回来就把她拉到一边，坚决的没有缓和余地地说：
“妈，过完这个生日就跟我去！我等你！明天后天大后天都行，反正你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走！你走我也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等玲苹给人家了我再去行不行？也要不了两年了。你陈伯伯要死不活的，我走了哪个管她？”
“你就记得玲苹！咋不想想我呢？她还有陈伯伯，我哪个管？下了班做这做那脚手不停，早晨又好睡过头！挨了好几次批了！这次非等走你不可！我说到做到！”
这一下真把张华英给难住了！女儿们虽然孝顺，终是隔着肚皮。对她们她只是尽义务，也不指望她们，又是女儿也指望不住。她指望自己养的儿子。如果儿子被开除什么的可怎么办？可她实在放不下玲苹。此时，见了玲娜的两个孩子心里有了主意。抱起小外孙，拉拉玲娜的衣服来到自己房屋。
“玲娜，以后两个孩子就莫送幼儿园了，叫玲苹给你哄去。我叫你爸爸一个月给她出一百块钱生活费。”张华英说。
玲娜惊喜地看着母亲，想一想又摇摇头：“不能行！给我哄孩子该我付钱，咋还能倒过来？算了，还是送幼儿园吧！”
“我晓得，就是不付钱，多一个人吃饭你们都没得法，就怨你们惯使的！要啥子给啥子，一天光零食就得花好多钱？你爸爸有钱不贴补你们贴哪个？我本来想叫他多给点的，又想，他也那么大岁数了，又有病，就给一百算了。玲苹啥时候去了婆家啥时候不给了，要是上了班，叫她把钱全部存起来。你们从来没交过生活费，玲苹最小，就更不能交了。你爸爸那边我去说，他会答应的。玲娜，你不知道，我们几个都是你妈的替身，你爸爸真心喜欢的是你妈，你长的又像你妈，他又喝醉了才出了那件事。你一定要原谅他，你是长女，一定要做出个榜样来。不能犟把那事儿记在心上，两个小的也学你的艺。你爸爸觉得对不起你，不把老屋给你们了？……”张华英见玲娜讪讪的，就打住了话，抱起孩子，“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就叫玲苹搬过去，我现在跟你爸爸说去。”
“妈，你……”玲娜听说叫玲苹明天就搬过去，心知有异，想问又怕问出让她忧心的事儿，她怕本来没有的，自己反提醒了母亲就停住了。
“这次狗娃硬要我跟他去，说我不走他也不走。”张华英歉疚地看着女儿，“一个男孩子不会照顾自己，早晨又好睡过头，挨了几次批了。你说咋弄？玲娜？”
“两个孩子这么小，以后哪个管我一下？要是再有哪儿不好，我找哪个去？亲生的终是亲生的，我要是你女儿，你绝对不会去！”
玲娜又伤心又忧虑，泪花直转。两个孩子脚踏肩膀，小的一出世，母亲就把大的弄了来，虽然送幼儿园，但一天两接两送，白日侍饭，夜里掂尿，尽心尽力像待自己的亲外孙。父亲倒像是晚老子，沾都不沾。现在母亲却要抛下他们走了，咋不使她伤心？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满眶的泪倏然而落。
张华英十分愧疚不安，可一想起儿子的话，就狠下了心，温言劝道：“我隔段时间就回来看你们一下。要不，我带一个去。一年小两年大，也受不了几年的罪了，我带一个去，啊！留个孩子把玲苹拴住，莫让她到处跑学坏了就行了。”
“算了，妈，你一个去吧！有玲苹看就行了……”玲娜已泣不成声。
张华英硬着心肠来到陈光辉房屋。他们早就分开睡了，既然同床异梦，又何必日夜厮守？
陈光辉蒙头躺在床上，企图挡住外面的喧闹，挡住自己的寂寞孤独。来自亲生女儿的重击，把他整个儿地击醒了击垮了。他失去了三个妻子，也失去了女儿们。聪颖的玲丽觉出大姐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问继母，继母不说，就把心中的疑虑告诉了生母。生母一听大惊失色，为免女儿重蹈复辙，就把陈光辉的过去、坐牢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儿。自此，玲丽便憎恶起父亲来。玲苹全然不知，还跟从前一样在父亲怀里撒娇放赖。玲丽多次喝开妹妹，指桑骂槐，还从父亲怀里拖过妹妹去，当着父亲的面拳打脚踢。陈光辉能说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进自己屋里流泪。仍是调解主任的张华英极力缓和父女间的僵局，却使陈光辉越发难堪。玲丽虽跟姐姐一样长得娇柔漂亮，却不像姐姐温柔和善，十分任性倔强。遇此情况扭身就走，要不就摔碟打碗。玲苹逐渐长大了，二姐的教唆，少女的警戒，使她更加厌恶父亲。两姐妹都不再喊爸爸，也不跟他说话，如同同住一屋的房客。没有张华英，父女们是无法在一起生活的。陈光辉真正地悔过了，可是，已经太晚太晚！他为自己圈定了一个孤苦无依的晚年！自玲娜事发后，他自觉无颜见人，退了休，吃喝拉撒都在屋里，不敢迈出门槛一步。久而久之，他被人们淡忘了。
“老陈老陈。”张华英坐到床沿上拍打他。
陈光辉坐了起来。往日劈波斩浪的雄风荡然无存，须眉皆白，目光畏缩、惶恐、胆怯，完全成了个病弱无用的糟老头儿。听了张华英的安排后惨然道：
“你怎么说就怎么好！我没意见！我没资格发表意见！我服从！”
“我教你你不听怨哪个？这个僵局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在外面是外面，对孩子你是没说的！我心里有本册子，我清楚得很！玲娜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你是喝醉了。你该勇敢地面对她才对，竟躲起女儿来，一副输理亏心的样子，叫哪个看了都觉得你是有意打女儿主意！嘿！说死都不听！要不，玲丽也不会看出问题去问她妈！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羞辱你，也不做声儿。你放纵的！知道吗？你自作自受！”
“我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华英，我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这是老天爷专门惩罚我的！我不怪她们，我是自作自受！”陈光辉老泪纵横，注视着张华英又道，“我没娶错，华英，我陈光辉还是有眼光的！我母亲朋友都阻止我……”他觑她一眼，看能不能说出没说出的话，见她逗着孩子满面笑容，这才接着朝下说，“都怕你跟玲苹她妈一样。你晓得婚前我把你弄到医院去瞧的目的。当时你的样子确实吓人，又黄又瘦，路都走不动。检查的结果，你没什么大病，朋友们还是劝我。但是，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你顽强的生命力！看到了你的通情达理！你的仁义善良！看到了你整个儿的灵魂……”
“你看你个老狗日的还作起诗来了，肉麻不肉麻？”张华英笑骂。孩子吵着要下去，她弯腰把孩子放到地上。
“换了别人，我这个家早亡了败了，”陈光辉又说，“你救了我的命，救了玲娜的命，你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我不在了，老二老三又要跟母亲、姑姑去过，说不定她们哪个又会走涂花儿的老路，我老二老三会有今天？我晓得我生得贱！你们都见不得我！她们都忍心抛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嫁了人，你却为她们自动回来，支撑起这个即将破碎的家……”
“你的第三任妻子可是得月子病死的！”张华英忍不住笑道，“她要不死，她会永远守着你的！”
她的弦外音使陈光辉“刷”地红了脸：“不与我相干，我妈日夜守着她。”
张华英笑了起来。那模样好像在说：“哪个不晓得你？骗鬼去吧！”
“你不相信！大生跟小生不同！”陈光辉说，见她一个劲儿地笑，不由恼了，“我从不说白话，不要把我看得一无是处，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干的！”
张华英笑着瞅他一眼，没接他的话。明天就要走了，他怎么样已与她无关。想起自己要走了，心里不由涌起深深的愧疚，她利用了他，她确实是借庙躲雨。而他还把她看得那么好，如果他娶了别人会跟他白头偕老的。
陈光辉也不好再争，沉默一会儿，巴巴地叫道：“华英，我只有你了！”
“我？”张华英反问，见他这样，心里越发不安，躲避地低下了头。
陈光辉一惊，这才知道她安排玲苹的目的，不由凄然泪下。
孩子在屋里掀坛翻罐，弄出一片声响。张华英过去抱起来，放到腿上哄逗。好半日才说：“老陈，过完这个生日我就要走了。你晓得，狗娃回来催我几次了，这次我不走他也不走，我没办法。以后你要保重！”
“你不能去！”陈光辉阻止，“孩子们是指望不住的！各人有各人的家，只有老伴才可靠！你莫以为我是以此拴你！我是为你着想！”
“谢谢你的好心！”
陈光辉似乎没有听出她的讥讽，又道：“厂里那些单身职工你都看到了，哪个不是孤孤单单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还常常哭眼抹泪！我们老屋旁边的张幺奶奶就是最好的例证：去四川不到半年，便跟媳妇水火不容，赶年底就回来了，还是跛着腿推童车卖卫生纸。没去之前，儿子还按时给她寄生活费，现在连生活费都不给了。人一老就成了累赘，又是媳妇当家。俗话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只有老伴才真心相待！儿女哪里靠得住？”
“如果我儿子敢对我一点不是，我就死在他面前！”张华英生气地说。生陈光辉的气，更生儿子的气，好像她儿子真跟张幺奶奶的儿子一样懦弱无能又不孝顺似的。
“你太自信了，华英，这个社会……”陈光辉也生起气来，仅说了一句便悚然停住了。他知道她的脾气，怕把她逼到绝路上去了。停顿片刻，缓和地说，“我知道我是拦不住你的，狗娃也要人照顾，你去吧！要是过不惯就回来，我们都有退休费，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如果你不想跟我过，就回厂里来，你是职工，厂里会给你安排房子的，啊！”
陈光辉的关心体贴越发使张华英生气。好像他儿子真是那种不忠不孝的人似的，就像他父亲。想起林祖光，顿时想起了过去。她儿子知道她受尽磨难，为他卖血卖命，儿子一定会加倍还报她的！是的，儿子一再催她去，是要她享福去的！张幺奶奶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她儿子老实无用！她的儿子可不老实，又在政府部门工作，会听媳妇的话不孝敬她？想到这里张华英笑了，很自信，很开心，充满了希望与憧憬！
见状，陈光辉越发担心，她看不透，不，她对儿子寄予的希望太高。寄予的希望越高，将摔跌得越发惨烈！她又是那样一个性子。从此以后的孤单凄凉、对张华英的眷念、对她的不祥的预感，使他泪如雨下。
“华英，我需要你！”他流泪道，“不管你怎么看我怎么瞧不起我，我都要对你说，在我心里你早胜过了世界上的一切人！我需要你！华英！我等你回来！”
10、洞天福地
林振鹏提着被子被套挤出车门，正准备过去给母亲开门，却见母亲蠕动着朝他这边爬，笑一笑只得着罢。过去递给司机两包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来到母亲身边。见母亲仰头看前面的单元楼，忙笑道：
“妈，那就是我们的单元楼，走吧！”
母子俩走上通往单元的水泥路。张华英见路外铺着碎石，两边都是苍郁扶疏的树木，停了脚朝里面探头探脑，口里道：“狗娃，里面能随便进去吗？”
林振鹏不禁失笑：“专供人休息游玩的还不准进去？走，进去看看，把东西放这儿。”
母子俩踏进碎石小径。只见曲径通幽，绕着花坛，圈着树木。木樨花的余香在幽径迂回，扑鼻沁肺。怒放的秋花婀娜多姿，傲霜斗寒！长条木凳在晃动的树荫下等待！张华英目不暇接，越走越慢。陡觉脸上凉凉的，抬着看天，只见天高云淡，从哪儿来的雨？
“从喷水池飘过来的，”林振鹏说，“在中间，走，过去看看。”
“算了，有空了我一个来看，招呼东西不见了。”
林振鹏只得跟上母亲，边走边说：“夏天的晚上到这儿歇凉最有情趣了！真真是：月摇花木影，珠湿游人衣，曲径通幽，香风拂拂。真比过年还舒服！”
一语未了，一个粗大的嗓门嚷道：“这小林敢是疯了！班不上，又跑到里面作诗去了！”
“她是我们对门的张大姐。”林振鹏说。见母亲停了脚，显得十分紧张，忙拉住母亲的胳膊，“没事儿，妈，这儿跟别处没什么两样。走，莫怕。”
那个张大姐还等在路上，见林振鹏拉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出来，不由舒心地笑了。林振鹏虽说大学毕业才参加工作，可已是二十四五的人了，平时就只会写诗做文章，对个人的事一点不操心。做为近邻，她没少催他。今天终于引一个回来了，就盯着张华英看。张华英穿着玲娜姐妹合买的黑呢子套服，高跟皮鞋，披一头卷发，在油发黑衣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白净细嫩，举止倦怠高雅。远看看不出年龄，近看就能看出眼角的鱼尾纹。没成色的张大姐已完全走了眼，哈哈笑道：
“小林，这是你……”
林振鹏察颜观色，一口接过去：“我妈，张大姐，这是我妈。”
张大姐“刷”地红了脸，跌脚拍腿地惊叫着为自己打圆场：“哎哟，你看我，我还以为是你的姐姐哩！是妈！啧啧，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说时，一对养尊处优的老年夫妇从单元楼洞出来，显然已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路笑着过来，这是来女儿家小住的退休厂干部。对林振鹏点点头一径而去。
这里跟别处确实没什么两样，张华英心道。待老年夫妇过去后方回答张大姐：“四十好几了还年轻？啊？四十三，昨天刚满四十三，今天吃四十四的饭了。”
“四十三，二十五，十八岁有的小林哪？啧啧啧，真是早引儿子早得济！这么年轻就享福了！我今年三十九，大姑娘才十三岁，正操心劳碌！哎，小林，以后你得改口喊我张姨了，我只小你妈四岁哩！哈哈哈，你们上去吧，我买点菜去。”
说罢大步而去，将拐弯时又回头看一眼，嘀咕道：“差点儿掉了人家的底子！也是的，儿子那么老相，偏那老娘那么年轻漂亮。任谁都会看错，不能怪我没眼光！”
林振鹏缓缓地踏着楼梯，自己背着被子被套、提着大包小包，还不住回头关照母亲，好像母亲七老八十了似的：
“妈，走慢点，抓着扶手，没上惯觉得腿疼，上惯了就好了。这个张……”他不知道怎么喊了，按理是该喊张大姐，可她只小母亲四岁，看着比母亲还大些。一想，管他哩！就按原来的称呼介绍，“这个张大姐才从农村上来……”
“喊张姨，没大没小的！”张华英呵斥。
“没事，你称你们的姐妹，我喊我的大姐，各依各叫。街上都是这样，又不是亲戚。”林振鹏说，“张大姐原来在乡下开副食店，丈夫是乡长，爬得快，几下就爬到了这里。一儿一女，这张大姐始终保持着农村人的习俗，有什么好吃的还给我端一碗去。刚好我也是农村人，不然就叫人笑话了……”
母子俩一路说着话进了家门。这是三室两厅的单元。儿子分到这儿后张华英来过一次，那时还没分单元。林振鹏进门就拉着母亲这间看了看那间。张华英自嫁陈光辉就住单元，却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此时，心里才踏实安稳。重新来到客厅时，已忍不住泪水涟涟。
“狗娃，我们娘儿俩终于有个安静的窝了！”
“是的，妈，这是我们的家！没有老鼠，没有蛙声侵扰，很少有蚊蝇，也不用出房租！”林振鹏也十分伤感，低着头，“自从房子被大水冲塌后我们就没有家了，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了！”
“狗娃，你碰到过他们没有？”张华英擦干眼泪，扬眉吐气地说，“哪一天我们去看看他们，让他们看看叫化子的今天！”
“他们是谁？”林振鹏蓦地抬起头，目光冷然如冰，“我不认识他们，我不晓得他们是谁！”
张华英悲喜交加，嘴一咧哭起来。林振鹏倚在门框上，双手反后垫着身子，看着光洁的地板一声不吭。待母亲停了哭，方抬头说：
“我说我睡过头完全是找借口。妈，你累了大半辈子了，该歇下来了。从此你就安心享福吧！”
这是多么诱人的晚年！不，中年！张华英才四十三岁。儿子托人给她办了个病退手续，月月拿个退休费；儿子又那么孝顺。张华英享起清福来，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到街上吃早点，然后买点菜回家做午饭。吃了午饭后，抹抹桌子洗洗衣服，没事了就上街转悠找人说笑。可是，不到一个月心里就发起毛来，还腰酸腿疼，头晕脑热。
“不行不行，玩不得！是玩不得！”这天中午张华英说，“生成的贱骨头！我会玩出病来的，给我找个事做，狗娃。”
林振鹏正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听了母亲的话回头道：“做什么做？还没做够？莫说你还有退休费，就是没有，你儿子也养得活你！”说罢，环视屋里的家具，炫耀地说，“妈，我参加工作还不到半年，你看这屋里的床呀柜的也凑合着像个家儿吧！没找你要一分钱吧！我养得活你，妈，玩吧！哪儿好玩到哪儿玩！不想回来就到街上吃，我不要你伺候！我有的是时间！”
儿子的话勾起了张华英心中的疑虑，凑到儿子身边悄悄地说：“是呀，狗娃，你在哪儿弄的钱？妈正要问你呢？可不能走歪门斜道啊！”
林振鹏见母亲一副做贼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我挣的可是体面钱，妈，你就知道给我吃啊喝呀，别的都不管。我在高中就开始挣钱了，我搞文学创作，就是写书。”他指指桌上的书稿，“你看这些书稿。”
“怪不得你个小狗日的电灯一开就是半夜哩！”张华英笑逐颜开，“叫你关灯睡觉倒还听话，可等我一觉睡醒电灯又亮了。怕影响了学习又怕浪费电，不知骂了你多少回！为啥不早点说？你看你熬的，人家都说你像我弟弟！”
“妈——”林振鹏孩子般拖音拐弯地叫，眼睛嗔着母亲，“真是越老越糊涂！儿子呗弟弟！别人说你也说！”
张华英大笑起来。道：“我再做点事儿你就莫熬夜了，熬得这么老相！也不晓得打扮一下！你自己照一下镜子！”
林振鹏果然拿起镜子。镜中的他方脸方腮，目光炯炯，嘴巴紧闭，锐利而刚毅。这是一张极有个性极吸引人的面孔，只是脸色不好，黄蔫蔫的像个肝病患者。那是喝多了浓菜熬多了夜的缘故。“没事儿，”他说，“我又不是姑娘！郎才女貌，只要我有才就行了！”
“狗娃，工作要紧！”张华英正色道，“我再做点事儿你就莫熬夜了，不能影响了工作！”
“妈，以后莫喊狗娃了，这么大了还喊小名好不好意思嘛！学着喊振鹏吧！喊习惯就好了。”林振鹏笑道。把镜子扣在桌子上，可一见母亲尴尬样子，又连忙改口，“算了，妈，随你喊什么，你喜欢喊狗娃就喊一辈子！你的儿子你有权利！但是，做事你是想不到的，我熬夜不熬夜你都莫想做事！对了，妈，明日我给你买把剑，早晨早点起来到广场练剑去，很有意思，还比赛发奖哩！好不好？”
“实话对你说吧，事儿我已找好了，张姨的弟弟帮忙找的，提灰桶。你要是给我找个又轻省又有时间做饭的事儿我就不提灰桶，看你了，看你是真疼妈还是假疼妈。唉，弄错了，不该弄什么病退，应该把工作转到这儿来！唉，是弄错了！”
林振鹏耐着性子拖长了音：“妈——你老人家做够了——你一个人当几个人用——泥里水里滚爬——卖血卖汗地养活爷爷奶奶、养活我！你做够了——我也成人了！你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现在该我尽义务了！行不行？你儿子求你了行不行？”
“你还没结婚！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屋里空荡荡的，得好多东西填进来？我这么年轻，玩又玩不惯，还玩出病来！还要花钱瞧！你看张姨，我才大她四岁，人家还天天上夜班！你不给我找我就当小工去！”
张华英真的提起了灰桶。这么多年没做过重活了，很有些吃不消，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身泥一身汗地回来。林振鹏又腻又疼，无可奈何才给母亲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比以前义务打扫厂房还轻省，就是要起早。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
为了填满三室两厅，张华英严把经济关，每月定时定量存钱，儿子挣的稿费，不管多少全部存入，天天粗茶淡饭。好在儿子从不挑食，一下班，锅一揭，一下盛两碗端进房屋，边狼吞虎咽边看书写作。有时嫌麻烦，就盛一瓦盆，拿个汤匙把饭菜一拌端进去。
一次，张华英贪便宜，一下买了四五斤一角钱一斤的苋菜，一天三顿都是它。想到儿子要熬夜，想出去割点卤肉又有点舍不得，就去征求儿子的意见。
“狗娃，吃得下去吗？”她问。
林振鹏回过头，鼓着双腮愣愣地看着母亲。也许他在想吃的是什么，也许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情节里，根本没听到母亲在说什么，反正就那么鼓着双腮愣愣怔怔地看着母亲。
“问你吃得下去吃不下去！”
母亲又一次喝叫才把他喝醒，想回答，发觉嘴里塞满了饭菜，连忙咀嚼，梗着脖子吞下去，这才回答：“管它好吃不好吃！只要能吃是熟的就行！”
“那我煮点猪草给你吃！”张华英没好气地说。
“好。”林振鹏点着头回过身去，突然记起猪草是猪子吃的，又连忙摇头，含糊不清地说：“啊，不不，不能吃。嗯，不能吃……”
张华英真是哭笑不得。长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小狗日的又不知道顾惜自己，白天黑夜地拼，身子拖垮了可怎么办？思虑再三，回去重新办了个手续，一次拿回全部退休金。
湖北襄樊西风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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