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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的幻灯
张 璞
一
二叔说,钱是人的骨头,当你满身的衣兜都装满票子时, 那才算活出了滋味,你才会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包括女人都是那样的不值钱,唯一值钱的只有你自己。二叔说,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钱才存在的,父子之间、弟兄之间、朋友之间……一切的一切之间,都是因为互相能摸出二文铜钱或相当于二文铜钱的好处才那么相互依赖地存在着。
二叔每次回来,总要毫无休止地谈一阵子钱的问题, 就象一个经济学家,对钱的来源和钱的去向说个天翻地覆, 直到大家听饱了还不罢休 , 上了饭桌 , 他还会掏出一个小本本,自言自语地读本本上记着的借钱人的名字和借钱的数字,读完了,就随心所欲地喊一下二婶的名字, 用上十足的行长对信贷股长的口气：“你赶快把放出去的钱给收回来。”二婶一声不吭。她早已习惯了二叔的火药味。这些年,她一直当着二叔的“信贷股长”，虽然有时也气愤不过二叔的脾气,但一想起她还拥有家庭开支和对外借贷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自想自改, 也就忍下了。
二叔这次回来，比以前更风光了。他开着崭新的轿车，说是当上了什么副董事长。二婶把他恭敬得要命。开饭时，竟把饭碗端在二叔面前。二叔问，大鬼的钱还来没有？二婶说，没有，怕是还不来了吧！咋回事？现在吃客们只签字，不结帐，他的餐馆已转不动了。那你赶快把别处借的钱给收回来,大鬼那儿你也催一下，我在三峡搞了个工程，等着钱开工。妈的，借了年把三了，一个也没有还来。
二婶烦二叔的这种火药味,但想到二叔好久才回来一次，怕他扫兴，只好无语。半晌才说，弟兄之间，不能做得太出格，不然人们会说你进城才几天，连自己兄弟都不认了。二叔瞅瞅二婶，象挖了他的祖坟，把筷子停在嘴边，瞪着眼睛说，都这个年月了，你还说恁话？老子听了八辈子不新鲜！说完，扭起身就离开了饭桌。
二
二叔是七九年进城的。七八年他还在老家荣河村干活。就因为想做轻活常常跟队长拌嘴，他的父亲、我的六爷曾让他的屁股流过不少血。后来，二叔逼着六爷和队长讲，让他离队做生意，每月上交队上记工分的钱，另把六爷10块酒钱。六爷去和队长讲好了，二叔又找六爷要了150块钱买了个相机。就这样，二叔欢天喜地到了县城，做起了生意。
然而，当初的照相机是要凭本事才玩得转的。二叔小学都没读毕业，照了好多相，都洗不出照片。记得他在他二姐夫那个生产队照了一个上午，每人收了一块钱。可几天后，一群群男女排着队来到他家要照片。二叔却揶下脑袋，说照坏了。从那以后，二叔没再照相了。他用一个口袋，装着很多万能胶，干起了沾石磙的生意。二叔让队长们用拖拉机把石磙拖到一个大场子里，用湿毛巾把石磙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拿出万能胶，在上面一个劲地涂着。他口含哨子，命令队长：“等一会，我一吹哨子，你们就把破掉的一块合上去。”好的！队长们齐呼呼地抱起石磙。“不能松，最少要保持五分钟。”二叔让队长们死死地抱着石磙，自己竟幽默地笑了起来。直到队长们的衣服汗湿了一大块，才让松手。队长们按一个石磙50元钱跟二叔结帐，二叔半天时间就赚了400块。又没过多久，生产队长们都把石磙拖到二叔家门前，说一圈还没转完，石磙就分了家。二叔眼珠子一转，说万能胶最忌潮湿，你们是不是把石磙老放在潮湿的地方？队长们愣了。二叔摊着手，这就不怪我了，你们没有保管好嘛！队长们有苦说不出，自认倒霉。
二叔发现，万能胶并不万能。他不敢再沾石磙了。一连几天，他在县城南边的鲤鱼湖边憨睡。二叔想，既然出来了，就得闯下去，不能认命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农民，多没意思！可一连几道生意都做败了，还有什么事能做下去呢？他想着，不停地用手捶着发凉的额，心里说不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滋味！正在这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见一个卖鼠药的瞎子甩过来一串死鼠。他在心里，这下可有救了。因为每个瞎子的鼠药摊前都挂着“凡用我药毒死一只老鼠送5包鼠药”的招牌。他数了数，足有30来只。二叔差点把脸笑到了后面。
第二天一早，二叔便拎着一串死鼠，大摇大摆地来到瞎子的摊前，一口一个“你的鼠药真灵，一夜闹死了一群。”瞎子一听，象遇见了贵人，一口一个哈哈，连说：“说话算话，交一只死鼠送5包鼠药。”瞎子接过二叔递过的死鼠。数着数着，忽然愣了。但话到嘴边，又没敢说出。只好乖乖地给了二叔一百五十包鼠药。
二叔加入了卖老鼠药的行列。二叔说，做生意就要有个生意派头。他请同村名叫刘国子的画了幅招牌，上面是一只和狐狸差不多大的老鼠，四周围着一群的小鼠，有的在吃鼠药，有的在咧嘴，更多的是作打滚状，有的干脆闭上了眼睛。又找到本族名叫长七的兄长，进行密划，最后说：事成了哥俩二一添作五。第二天，二叔便在县城十字街前叫开了。喂，大家来溜一溜，看一看，我的鼠药真厉害，大鼠吃了把腿弹，小的吃了翻眼睑；喂，要灭老鼠跟我说呀，我的鼠药赛华佗……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二叔在吹牛，但二叔确实连三岁小孩都给吸引了过来。有的人听出了神，笑弯了腰，有的人听入了迷，跟在后面吟，有的干脆挤进场抢起药来。“喂，别抢！”二叔一把抓住抢药人的手，一看，不是别人，是长七。长七会意地望着二叔，赶忙说：“你这药是神药，我昨晚就闹死了二十多，我今里还要买十包。”说着，就往怀里扒。这一扒不打紧，围观的人群不知是怎么回事，都跟着抢了起来。这下，二叔便卖起了关子，对不起老弟，我今儿个只卖你两包。为什么？长七不解地问。二叔说，好药不能光卖你一个，得让大家都得点好处，毛主席老人家就说，我们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嘛！说着，塞给长七两包药，“这两包是送你的。”接着便开始收起钱。一根烟功夫，一百五十包鼠药一抢而空。
以后的日子里，二叔不再求乞瞎子，更不用到国营批发部去批发，而是自己制造。他用红砖磨成粉末充当鼠药，卖了好一阵子，嫌费力，干脆到建筑工地搞了半包水泥。一九七九年，尽管农村人的眼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始终还是不知道水泥是什么玩艺儿。为此，二叔钻了这个空子。二叔的台词变了，二叔对前来买药的人说：“我这药是最新配方，老鼠吃了屙不出屎，会跑到寥田地里自个儿胀死。”买药的人当然都不喜欢老鼠死在屋里，这样都抢他的药。为此，二叔的生意最好。不到一月，二叔足足销出两大包水泥，纯利竟有千把块。
乖乖，这咋了得！二叔一夜之间成了全村的首富。他当即买了件全村人都没穿过的呢子大衣，率先戴起了礼帽，又托人在武当山捎回了一根香木拐杖。二叔的“味”就这么韵起来了。
这时，有人将二叔的军，问二叔敢上汉正街吗？上了汉正街，那才算得上是生意。二叔生来的牯牛脾气。我张亮子凭着半包水泥抵垮了整个县城的鼠药生意，一个小小汉正街也难得住我？二叔披上呢子大衣，戴上礼帽，拄着文明棍，几乎是全副武装，硬是雄赳赳地去了。
二叔在汉正街最热闹的地段支起了药摊。他一举扔掉了在小县城常挂的老鼠招牌，竖起了国家最新专利的牌子！可汉正街的人只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水泥，二叔这才想起这是在武汉，武汉人盖房用的都是水泥。他拍着自己的脑袋，第一次骂自己太蠢。正在这时，一辆翻斗车从他面前开过，他忽的一愣，斗子里装满了水泥，颜色和自己的鼠药一模一样。二叔赶紧收摊，连专利牌子也没要，匆忙地溜了。二叔走着，忽然感到膀子被谁拐了一下。一抬头，是两个戴大沿帽的。二叔认识，是工商。两个工商人员手里拎着他丢下的牌子。“这可是你的？”二叔把文明棍换了个手，文雅地点了点头，用着肉麻的北京话回答，“谢谢您们帮忙。”两个工商毫不客气，堵着二叔要看专利证书。二叔先是一愣，不一会便镇静下来。他装得有些生气，说，我的鼠药在北京卖红了京城，科学家李四光你们认识么？我的专利就是他亲自鉴定的。不信，你们去问张体学。李四光你们不认识，张体学你们总该认识的，不光武汉人归他领导，整个湖北都是他说了算，他可是我的伯父哩！二叔说着，见一辆“的士”开了过来，灵机一动，赶忙发出两根高级香烟，认真地说，我得到我伯父家吃午饭了，我下午再找你们谈。两个工商傻了眼，眼睁睁地望着二叔上了车。“到哪？”司机问。“省委大院。”二叔故意提高嗓子说。
那天，二叔压根儿就没去什么省委大院。车子刚到汉阳桥头，他就迫不急待地下了车。他带的100块钱仅剩一角伍分，连午饭也没有了着落。二叔可怜得想跳江。二叔渴了，武汉的冰棒两角钱一根。他的手在衣兜里数去数来，只有一毛伍。他不得不走下江堤，去捧几捧江水救急。二叔就是在喝江水时发现奇迹的，二叔看见汉桥第三个桥墩下面有一层白色的面沙，他的眼睛睁得好象两饼，跑过去用大礼帽装了一帽窝面沙，用仅剩的一毛五分钱买了一斤面粉，然后从包里掏出香料拌上，又用纸袋装成一包一包的。他想，白天是不能再上汉正街了，要在夜晚出击，他压根儿不相信自己赚不了汉正街的钱。
天黑了，二叔便挨家挨户地上门，说是街道居委会主任让他送药来的，今晚不收钱，如果闹不死老鼠，明天来了也不要。你明天来收钱？明天是礼拜天，我们要起早去拉货赶生意哩！二叔愣了，以为汉正街人耍赖，没想到，对方接着就说算了，几毛钱，现在把了吧，免得明天烦人！二叔一乐，赶忙伸手接钱，象是期盼很久很久似的。跑了整整一条街，人们都这样把现钱给他。他真折服了汉正街人的大方，给一块钱找一毛给他，动不动就说算了算了，想起来，待人怪诚的。而自己用一帽窝面沙换了一帽窝票子，实在亏了汉正街人。
二叔第一次长出良心。可二叔的良心带着螺丝，能上也能下。一回到生产队，二叔就连笑带骂 ，说汉正街是个连叫花子也能赚钱的地方，于此名声大震。连大队李书记也在群众会上讲，在荣河村就算张亮子是个人才。张亮子这个名字在整个荣河村就只有一个，这个名字就是二叔。散了会，李书记让二叔抽空去找他。二叔激动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便戴起大礼帽，去了李书记家。
李书记却没客气，第一句话就是你赶快把礼帽脱下，乡下人，戴个大礼帽算个球？二叔变成了虾子脸。训完了，李书记才转上正题，说大队决定开办一个沙发厂，你张亮子干这挺合适。二叔一愣，让我当推销员？不，是厂长。李书记说，你性格活跃，喷劲大，局面打开得快，封个厂长当当，说不定三两年内会有大出息。二叔把大腿一拍，连声说，这行，我保证每年向大队交两千纯利。李书记说，我要的就是这个。大队先垫两千元铺底资金，年底连本带利一齐交。
就一张二寸宽的纸条，加上一个红巴巴，二叔一夜之间变成了厂长。身份高了，二叔的话音变得粗多了，走起路来，偶尔还轻咳几声，那模样，完完整整模仿着李书记。
二叔结束了卖鼠药生涯，又带着一支编沙发的队伍进了城。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深入各大单位游说，硬是把沙发编进了县委大院。许多当官的想图便宜，还接他吃饭，二叔的身价比以往长了一倍。二叔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我的二婶的。二婶名叫芳芳，属于巴墙公社。虽然比二叔大四岁，由于房子靠在一所中学的院墙上，能让二叔做完生意后歇脚，加上又是正宗商品粮，二叔没有一点犹豫。二婶更是一见面就爱上了二叔，二叔比她小四岁，又能做生意，这是巴墙公社的姑娘最需要的。为此，认识当天她就和二叔跑到电影院看了半夜的电影，最后被二叔用自行车驮回了荣河老家，抱上床滚了一夜。
村上的人都直摇头，说这世道真说不清，乡里人竟娶了个城里媳妇。二叔听了嘿嘿一笑说，说不清的还多着哩！村里人听烦了，咋啦，你还能日天？二叔一看，问这话的名叫骡子，便说，你骡子不信我？那你明日就跟我进山，每天十块，我日日天让你看看。真的？当然。
第二天，二叔在他家粪堆边选了一大堆粪渣,让二婶找出一条蛇皮口袋装好，叫骡子扛上。骡子问，这是去干啥？二叔说，你什么都别问，只管每天得十块钱。两天后，二叔引着骡子来到四川，在一个山村，二叔打听到一山崽想饲养蚯蚓,便象蚂蟥听见了水响,立即把粪渣背了过去。二叔说,我这是进口蚯蚓种。山崽问啥价?二叔说,一千。一千太贵。二叔故意把脸一放,你懂啥子嘛,我是说一脸盆蚯蚓种才一千块钱。你算算一脸盆要装一二十万条,长大了,一条卖两角钱,你要赚多少钱?山崽说,两角钱一条,到时候你要? 二叔毫不推辞,你以为我是卖当的,我是鄂西北科技开发中心的，我卖了种,当然回收,不然,我不丢了饭碗?山崽二话没说，当即要了两盆。山崽一点不憨,两盆只付了一千块，另一千块说等二叔来收成品时再给。二叔慷慨拍胸,满口答应,收下钱便溜之乎也。
骡子服了，他逢人就讲，这世上，我就服张亮子。谁见过一袋子粪渣变成一千块钱么？这事儿怕只有张亮子办得到。以后二叔就这样赚着钱。不久,二叔便盖起了房子。二叔是整个荣河村第一个用水泥板盖房子的人。二叔的房子很高。红砖、油毡铺顶,一点也不漏。夏天还可以在房顶睡觉。二叔常常和二婶一起脱光衣服在上面尽情地享受。
二叔断定运气来了。这是1982年。全村的地全分给了私人。二叔没要。二叔学着过去资本家的样子,把分得的地租给了别人,他只管到时间去收粮食。二叔放心地做着自己的生意。就在这一年，二叔喜添贵子。二婶尽了最大能力为二叔生了一个丫头。二叔没有不高兴。二叔只是说,第一个生丫头,第二个再生个带把的,这就算十全十美了。说这话时,二叔还特意把二婶那个神秘的孔瞄了又瞄, 二叔断定两年后一定会从那儿爬出一个胖小子。
三
二叔真是吉星高照。没过多久,县眼镜厂找上门，说他们准备在武汉设一个眼镜经销部,要二叔出山。二叔见来者心急,便提出要求,要把二婶弄到厂里上班。二叔说,低价卖不出好酒。二叔一贯爱孬酒喊高价。这回也不例外。
二婶果然进了城,上了班,还有了一间宽敞的房子。二叔一夜之间变成了城里的业务员。营子里的人无不刮目相看。走的那天,队上和家里都没有人送二叔。只有李书记听说后,骑着自行车追上二叔,说了几句话。二叔记得,其中一句最令人发奋的话,是要二叔年底前还回当年做沙发时大队垫的两千块底码钱。
二叔很快就把李书记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二叔主要负责眼镜厂在武汉设的门市。二叔常常偷梁换柱。厂里汇来流动资金,二叔便挪为自己的底码，做着自己的生意。二叔托人在湖南、深圳找了好多销售业务，用厂里的钱进货，赚了自己得。而门市部一年却只赚了两百块。
眼镜厂厂长也不是个吃素的。听说门市部没赚到钱，二叔又是满载而归,心里很不服气。二叔理直气壮，把没卖出去的货一五一十地清点给厂长,厂长怏得象个熊，连声说，二叔卖眼镜是西瓜皮钉鞋掌不是这块料。二叔听后没有发火，只是一个劲地暗笑。
一年后，二叔利用在武汉笼络的生意客户，和一家公安局联合开了“公安劳保服务公司。”专门经销变光安全镜，他自己出任经理。这下，二叔的身价高了。为了名正言顺，他又要求公安局将他的户口转到了城里,行走特意将户口簿装在包里，有时候还拿出来晃晃，有意证明自己什么。他借着这个优势，赶紧在城边搞了块地皮。二叔要在县城盖一栋楼房。
不久，二婶临产。二婶没能按二叔要求生下个带把的。二婶说,这不怪我,我请人看过相，看相的说你命中就缺儿子。二叔泪流满面。二叔说，他不信。二叔发誓早晚得要个儿子。
二叔不再象从前那样喜欢二婶。二叔说,他准备到深圳去做一笔生意。二叔一去就是一年。
二叔在深圳得到了一个香港老板的赏识。二叔入了五万元的股和香港老板一起开了个眼镜公司。二叔戴的眼镜也由几十元换成了几百元的。有时还戴着 90K含金量的眼镜,不停地参加全国性的眼镜订货会议。二叔拎的公文包是世界眼镜联合公司发的。二叔说,有个运动员用金杯跟他换他都没干。
二叔成天坐飞机,不是上北京,就是到南京。二叔坐飞机时, 总让老板的千金陪着。二叔把老板的千金美化得就象绝世佳人,二叔说每当他触及她的白嫩嫩的皮肤时,身子总象触了电。二叔几次都想把这姑娘搂进怀里,可他没敢,他怕老板知道了吃不完兜着走。可老板的千金看出了二叔的心思。她对二叔讲,我给你介绍一个咋样?二叔没有正面回答。二叔说,我想的不是女人, 是儿子,我实实在在想要一个女人替我生一个儿子。老板千金公然说,我可以替你生,但价钱怕你出不起。二叔问要多少钱?老板千金嫣然一笑,伸出一个指头:十万!二叔扭头就走。二叔说,就算这女人长着一个金×银环,他也不干。
二叔说,世界上最深莫过于女人的心,世界上最轻浮的女人就是有钱的女人。二叔最恨这两种女人。二叔决意要找到一个知识型的女人。
二叔知识型的标准,首先就是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二叔说,只要是钢笔字写得好的姑娘,百分之百地都是知识型女性。有一天,二叔终于发现了这种女性。
她叫梅花,是二叔一个朋友的妹妹。年仅二八,刚高中毕业。二叔问她哥哥，眼下业务太多，差个管帐的，叫梅花去咋样？梅花的哥哥相信二叔不是寻花问柳之辈,便没有推辞。二叔把梅花引到街上,一口气花了两千块。全身上下崭崭新, 梅花感动极了,当晚就情不自禁地扑入了二叔的怀抱。
二叔把梅花带到深圳,又从深圳带到家里。二叔把梅花介绍给二婶,二婶全然不知内情。二婶竟杀鸡宰鸭款待了梅花一个星期。
二叔是个机灵鬼，从不在自家楼上和梅花干那种事。二叔常常把梅花引到河边的柳树林里。
二婶越过越觉得不对头。二婶睡到半夜，常常升起一阵欲火。二婶这欲火已燃烧了一年。二婶需要二叔把这欲火平静。可二叔一个劲地打着呼噜。二婶明白了。第二天，二叔又约梅花去逛树林。二婶悄悄跟在后边。等他们进入了树林子，二婶便跟了上去。二婶看见二叔正抱着梅花乱咬，咬够了，梅花便蹲下去解裤带。
二婶看见二叔也蹲了下去。二婶的血管膨胀了。
二婶走了过去，一把拽起赤条条的梅花。二婶奋不顾身地甩出两耳光。梅花扑在地上哭了。
梅花当晚被二婶赶进了旅社。二婶骂梅花破鞋，不要脸。梅花一声不吭。最后，梅花鼓起勇气对二婶讲了一番达尔文主义。梅花说，她要和二婶竞争。达尔文就说，谁不竞争谁就无立锥之地。
二婶不知道达尔文是谁。二婶只知道有种布料叫蓝斜纹。二婶明白了。二婶当即回敬,我就知道我丈夫给你扯了几尺达尔文,可你不知道,我的达尔文堆起来比你还高。
梅花愣了。梅花埋怨二叔没讲实话。梅花说,你的妻子比我还知识型。
二叔没再解释。二叔第二天又把梅花带到了深圳。
不久，二叔写信回来。二叔对二婶说，不管你如何不理解我，反正我是理解你的。请你相信，我愿意和你白头偕老。我只是想让梅花为我生个儿子。
二婶不会写信。二婶拿出十张信纸，一口气在上面写了一千个不同意，然后寄给了二叔。
二叔接到二婶的信，一看，心里生出好一阵子懔栗。二叔把二婶的信撕成一千个碎片抛向天空。二叔望着纸片象雪花似的飘拂而去。二叔失望了。二叔预感到梅花将会象这纸片一样无声无息地沉落下去。二叔抱着梅花好好地哭了一回。
二叔完整地变成了一个情种,但他却不能成天只顾跟梅花在一起喃喃细语。二叔还要做生意。香港老板告诉他,最近有一个订货会在上海召开, 要他代他到会上签一批销货合同。明天一早走。二叔不愧做了十五年的生意。二叔是生意行家。他怕在合同上出毛病, 他说这事太大, 他不好做主。老板说上一万块的合同打电话回来。二叔还是犹豫不决。老板不放心, 干脆叫他的洋女儿跟二叔去当保镖。二叔这才乐意地去了。
在上海开订货会,那场面简直象在海上,蔚蓝壮观。全国各, 大城市的眼镜商都云集在这儿,加上还有10 多个国家的眼镜董事长在主席台上用英语渲染气氛,二叔惊讶极了。
二叔用着肉麻的普通话,介绍着他的最新产品。贵州的两个骗子只观察了十分钟便订下两万元的货。二叔一阵激动。他叫老板女儿跟她父亲通了个电话,老板当即拍板,让二叔代签。二叔两天签了十三份价值五十万元的合同，回后又按照地点把货发了过去,可按期付款的客户寥寥无几。二叔一连拍出去十份电报, 回电的却不到一半。他又打电话, 却十有八九打不通。他又打电话问那个贵州客户,对方说两个在这开眼镜商店的陕西人已离开半年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二叔大叫上当。老板却说，上当的是钱,不把五万块钱追回，就拿你的股份抵押。二叔强辩，订合同给你打电话了的。老板说,你没说清你遇上了骗子。二叔欲哭无泪。二叔这些年的积蓄一下子被骗得精光,二叔气得想去死。梅花抱着二叔说了数不清的安慰话儿,二叔不领情。二叔暴跳如雷。二叔说他从十五岁就开始做生意, 十五年来一直是他骗别人，可没想到今年却翻了个个儿。二叔说他不该带着梅花到深圳。
梅花听出了意思。梅花一百个不依。梅花说，你拉稀怪屁股，自己倒了霉埋怨别人。谁还敢跟你这种男人？梅花抓起衣服就要走。二叔已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把梅花送到火车站,买了张车票,让梅花上了回家的火车。
火车启动,粗犷地向二叔吆喝了一声。梅花脸背门窗慢慢地消失。二叔忽然喊出梅花的名字。他想撵上去好好地对她解释,可他一步也挪不动。
四
二叔怏撇撇地回到了宜城。
刚跨入家门,二婶正端着脸盆出来倒水。二婶不太平静地说：“你还记得有这个家?在深圳和臭婊子玩得不快活得狠吗?”二叔不语。二婶放下脸盆，正准备再朝下说,迎面却扇来一巴掌。是二叔扇的。二叔连打带骂,说二婶是个败畜。二婶哪里肯依，一把拽下二叔的眼镜,在地上摔着，用脚狠狠地踩。二叔木然,一点表示也没有。二叔找到一个椅子坐下,任凭二婶吆喝。二叔蒙着眼睛伤心地哭起来。二婶愣了。二婶料到二叔出了大事。二婶一下子给二叔跪下,连问：“你咋啦,是不是出事了?”
二叔如实告诉了二婶。二婶大骂梅花是婊子,不是那婊子缠着,二叔绝对不会出那桩事。二婶找人安慰二叔,帮二叔出点子,还给二叔买了瓶好酒,陪二叔喝，当晚，二叔又精神起来。他忽然想起他经手赊出去的货足有五万块，他把这批货收回，刚好抵上自己被扣下的股份。
二叔欣喜若狂。二叔相信了二婶的话。二叔承认，跟二婶在一起，总会逢凶化吉。二叔抱着二婶，答应不再和梅花在一起。二婶激动得自个儿脱光了衣服，还流了一脸的泪花花。
二叔来到湖南长沙一个军事研究所, 他掏出研究所所长在上海订货会上给他留的名片去找所长。所长吃惊不小。他还以为二叔在中国最大的眼镜公司干事。二叔这次没有说谎。二叔照实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所长直摇头。所长为二叔被骗这么多钱没有去自杀而敬佩得要命，决意扶二叔一把。所长拿出研究所最吃香的专利多功能夜行驾驶镜,他说这种眼镜会帮二叔赚回二十万。咋个赚法? 二叔问。所长一摇手,做这个眼镜生意你就不懂了,它是吃官方的一碗饭。你一年只拽住两个公安局,保你赚钱。说完,还专门到市长那儿写了个条,交给二叔,让二叔回后去找地方公安局。二叔一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所长说,我们这儿的市长和你们那儿的公安局长是知交。二叔一下抱住所长动情地哭了起来。
二叔回后，拿着条子找到了公安局长，局长又写条让二叔去找他管辖的分局长。就这样，二叔用了五十天时间认识了五十个公安局长,然后将一箱一箱的货送上门,那些分局又叫路叉子拦车队一箱一箱地打开,一副一副地逼着司机们要，二叔的盈利不断地以十万、二十万元往上涨。
有两位经营眼镜的老板气愤不过,日夜兼程赶写了十几封告状信, 寄到能够管住公安局的领导部门,指责二叔的眼镜是假的。二叔成竹在胸，请了一名读过一千本法律书籍的记者写状子反告，还让研究所的所长把专利号寄了过来在电视上不断地播放。二叔战败了对手。二叔拿着一把把崭新的票子，疯狂地叫喊,运气来了运气来了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二叔成了爆发户。一破小城的先例,他公然请起了雇工。月薪二百八，还安装了一部直拨电话,供联系之用。二叔一下成了全城最红的人物。
二叔真的运气来了。很快，宜昌来人请走二叔，说是到那儿联合开发眼镜产品。二叔趁势在宜昌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一个门面,专门经销眼镜。接着,又从家乡带去四个雇工, 都是沾亲带故的。这些人去的时候,穿的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夹克衫。可半年不到, 夹克衫都换成了羊皮的。二叔也换了迹。二叔穿的皮夹克一件就是一千八。二叔在宜昌只干了两年,第二年回来时,二叔便开了辆两头翘的伏尔加。二叔坐在头里, 四个雇工挤在后面,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二婶全然认不出二叔。你买了车? 是的。二婶见了内心深处也浮起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恐怖，好象心中的潮在急速跌落。
到了晚上,二婶的精神彻底崩溃。二婶给二叔脱衣服时，发现了一只硬拐拐的棕色牛皮钱包,里面装了三层厚厚的钱。第一层是一百元一张的票面, 第二层是伍拾元的票面,第三层是拾块钱的票面,每层足有两寸厚。一阵战栗从上至下,掠过二婶的全身。二婶扒在床沿上嘤嘤地哭了。“你哭个么事啥?”二叔扭动满身的肥肉,扳着二婶的头,一个劲地追问。二婶不说。二婶自己也无从说起。二叔着急。二叔把二婶的身子抱在怀里,象捋猫咪似的, 抚摸着二婶柔软的背。二叔认真起来,我发了大财,回了没见你祝贺,老是见你哭哭啼啼的, 你又担心我了? 二婶点点头。二叔问,担心我什么?你以为我那些钱都是骗的?告诉你,老子那钱光明正大,-- 点水份也没有。过去搞的是小生意,捡馍馍渣,不骗不行,现在叫老子搞那些丢人的事儿老子也不得干喽。老子在干三峡工程，是公司副董事长,是有面子的人了,你知道吗？二叔拿出了个红本本让二婶看，“这是老子的委任状”。二婶看了,哭得更厉富了。二叔莫明其妙,你今晚到底怎么了？二婶从二叔身上爬起来,认真地问：你要同我离婚? 二叔一听,百惑顿解。二叔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老子发财了就把你忘了?告诉你，老子在三峡,漂亮的女人搞了不少,可没有一个能做我的老婆。你这个鬼东西,见了厌,不见又想,真叫人又见不得又离不得。我听说这就是缘份。我命中该有你这个老婆。我已和公安局的讲好了,房子我也买好了，是十四万块钱买的。你跟老子去,好好地服侍我和两个丫头。这里嘛,把老爹接来,让老五住在这儿陪他老人家度一个幸福的晚年。
二叔说完了。二婶一下子抱住二叔的颈脖喊起来,亮子, 你变了,你现在才是真正的人味。二婶把二叔压在下面,主动地狂吻起来。
不久,二叔又换了车，是高级桑塔纳。二叔用新车去接六爷到城里生活。大叔听说后也赶了过来。二叔问,生意咋样?大叔说,现在做吃的生意,需要底码,底码越大越能赚钱。啥意思?二叔问。大叔说,现在人们吃得起,给不起,头半年不付账,后半年付账难。咱们镇的大酒店都给吃垮了。二叔二话没说,当即从那个牛皮钱包里数出一百张一百元的递给大叔,好吧,这一万给你作底码,明年这时候还我。利息嘛,按全城最低的算。大叔一阵感激。大叔说,现在银行都不好贷款，他正为贷款的事着急哩！二叔望着大叔满身的油垢，叹息着说，没法子，你们生来是个干苦差事的命。
二叔又喊来五叔，说从今天起你就不到这儿脸朝黄土背朝天了。你和爹去给我守老营去，你二嫂明年和我一起搬到宜昌去住。那儿正在搞三峡工程，我现在官也不大，是个副董事长。你的户口嘛，我和县里打个招呼，也搬到城里去。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房子和老爹。
正说着,二叔胳膊弯里的皮包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人们都围过来,问是啥子。二叔说,这个叫大哥大,世界上最高级的电话。说着就拿出来,和里面的人对讲。二叔说,是家里雇工打来的,晚饭好了,叫咱们回去。二叔招呼六爷和五叔上车。营子里的人都出来观看,望着二叔的车子一呼啦就跑出里把路，个个都摇头叹息，似乎都不相信这是事实。
六爷一迈进二叔的门槛,二叔便递给他一个存折,说上面存有八千块的活期,专门给六爷防老用的。接着又拿出一支铜制水烟袋给了六爷。六爷说,这玩艺儿比过去他抽大烟时用的烟袋还高级，多少钱？不贵，三百八。二叔说。六爷沉默一会，第一次说出关心二叔的话。你还在公安局工作么？二叔稍停顿一会，说没有了。六爷平静地说，你好不容易才脱掉农村这个壳，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二叔说，我实话告诉您，我在公安也不是正式的，那是公安局为了赚钱，聘用我去当的经理。现在上面不让搞了，所有公安局成立的公司都撤了，我还呆在那儿干啥？原来是这样！六爷不紧不慢地说。二叔怕六爷犯老毛病，又补充说，我现在比在公安局时还好，我把户口迁到了宜昌，又在那儿买了房子，还是一家公司副董事长，每个月都有几万块的收入。那你干啥呢？六爷不放心地问。二叔不再象从前那样动不动就硬着脖子发火，只是提高了嗓门。你没住过宾馆，你不知道的。全省的大型宾馆用的都是我的一次性用品。六爷叹着气说，我知道，一次性就是一次，一次用完了人家就不要了。那你以后还做什么呢？二叔眼睛一瞪，很快又转而为笑。二叔说，您老了，再不能用在乡下时的眼光看我。那时候我急着脱开农村这个壳，不冒失不行，不骗更不行。不吃一斩，不长一智，不那样搞，我恐怕今天还在农村干活。二叔把堑字说成了斩字，六爷不懂，也没发觉。到底二婶读了个高中，她纠正说，是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二叔的脸一红，说：我对过去的一切都不后悔，就只后悔少读了几年书。说完，递给六爷一根香烟，又给六爷点燃。你知道这香烟多少钱一包么？多少钱？三十块。六爷一愣，那不划一块五一根了吗？没错。人和烟一样，有不同的层次，一般的人抽块把钱一包的，只要叫人看见在冒烟就行了。抽这种烟的人就不是一般的人了。六爷轻轻地咳嗽一声，我知道，你至少是二般的。二叔解释，我说的不是恁个意思，我是说我从农村出来，又没读过多少书，现在却和市委书记们抽一样的烟……六爷一句话便作了结，你偶尔抽一根和市委书记一样的烟，能说你就是市委书记么？二叔瞄瞄手中的烟，再也说不出什么。
正在这时，二叔的手机响了。二叔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六爷把椅子挪到墙角，一下子变得那样软弱、孤独。六爷跟二婶说，看来我是活过月了啊！二婶问啥意思。六爷说，按我的想象,亮子是变不到这么快的。二婶说,这世道真说不清,只说脚鱼吧,我小的时候都没有人吃它，可现在百把块一斤,成了上等的菜,大官们最爱吃。我想,这世道和人一样,可能是口味变了。
六爷放下脸。六爷最忌讳谈二叔的时候有人提到脚鱼，因为全国人都知道人们常常拿脚鱼比喻王八。六爷仔细品味一会, 又觉得二婶说的是个道理。六爷说，是人的口味变了,不过，只有世道先变，人的口味才会变。
五
二叔不再炫耀自己了。龙其当着六爷的面。但有一点，二叔坚定不移，那就是说话大口大气。只要没有六爷的场合，他嘴一张就说，某某书记是我铁哥，省长公子是我拜把子弟兄。稍不注意，就能骇死万把人。
这天，二叔无意间又溜出了这句话。二婶怕别人听见，赶紧拦住话头，你说话也不怕胀嘴。二叔瞪了二婶一眼，你以为我在瞎吹？晚上，二叔叫她和他一起去作客。哪儿？不用问，去了就知道了。二婶跟二叔结婚这么多年，还没跟二叔一起去作过客，有了这个机会，二婶当然不会放过。她换了件最时髦的衣裳，又把二叔新买的鳝鱼脊梁似的金项链戴上，跟着二叔出了门。
车子在国际大酒店门口停下。二婶有此迟疑。你有没有搞错？二叔变了口音，错啥子嘛！就是这儿，丁书记定的，咋会错呢？哪个丁书记？二婶不敢相信。二叔说，还有哪个丁书记？本市的嘛！二婶一扭屁股，你说真的？我不去。二叔一句你个老子，别紧张，是我们老乡，我认的哥们，前些年我卖眼镜时就是他给写的条。你见了喊声大哥就行了。记住，少说话，别岔话，这是作客的要领。二婶乖乖地说，我记住了。
来到饭厅，偌大的屋子已坐满了客人。二叔照直走到丁书记面前，笑着喊起来，大哥，早来了，叫您久等，实在不好意思。那模样好象确实很熟。丁书记问，老乡，这位就是弟媳妇？二叔递上一根烟，陪笑道：“拿不出手，家庭主妇。”说完，便给二婶介绍，这位就是丁书记，我们老乡，鄂西北那些大宾馆的业务都是他帮的忙。二婶上前握手，连说谢谢。二叔又把二婶介绍给一位柴总。记住，这是我们三峡最大的老总，平时待我象亲兄弟一样，今晚你可要多敬柴大哥几杯。二婶一脸的惊愕，她为二叔落落大方而又不丢车感到吃惊。宴会开始了。不一会，便进行到了正题。柴总说，今天借张总的面子与丁书记同进晚餐，实在高兴，我先敬书记一杯。丁书记自然端起同饮。喝完便顺口问，目前企业形势可好？柴总口齿伶俐，好好好，托书记的吉祥。这时，二叔插话了，好是好，就是眼下差点流动资金。丁书记嗯了一声。二叔接着说，我上次去北京到央行牛行长那儿玩，牛行长不停地说与您是老朋友，还带信要你到北京去玩。有这回事，你也认识牛行长？二叔说，仅去玩过几次，若您能写封信给他，找他贷个一两千万，肯定没有问题。柴总趁热打铁，事成了，柴某不会忘记。丁书记会意地一笑，好吧！我写个条，由张总去跑。成不成，就靠天意了。话刚说完，柴总感激得语无伦次，当即塞给丁书记一包烟，说这是刚从美国带回的，就两合，书记尝个鲜吧！丁书记说，一合烟，我就收下了。说着，就准备打开。二叔手尖眼快，赶忙按住，我有的是烟，柴总说得很清楚，只让书记尝尝鲜。说着，迫不急待地递上烟去。丁书记接过烟，表扬道，我就欣赏我们老乡的办事能力。二叔的笑声更谦恭了。他把头低得下了又下，然后给丁书记点火，让二婶在旁边看了很不自然。
宴席散了，丁书记有事先走一步。柴总和二叔下楼相送。丁书记一走，柴总便拍着二叔的肩膀，大加赞美，还给二叔后车箱里塞了四件精品酒，然后车一冒烟就走了。
回到家里，二婶劈头就问，你啥时候到过北京牛行长那儿玩过？我咋不知道？咋啦？我不认识牛行长呀？二婶一愣，幸亏我当时没问，不然你可出了洋相。二叔说，我跟你交代好的，跟我作客不能多嘴。二婶问，你那样说就不怕吗？二叔一脸的不在意。怕啥？丁书记写了条子，我拿过去见他不就认识了？二婶说，要是丁书记问牛行长怎么办？二叔一愣，问牛行认不认识我？二婶说，难道不会？二叔一笑，丁书记要是只有你那个素质是会问的。二婶还要列举假设，二叔又是一句你个老子，二婶立马停住了说话声。
二婶很是是担心，又很是佩服。二叔变了，变老扎了。这些年没在他身边，没想到他竟变得这样快。
不久，二叔当真拿着丁书记的信到北京找到了牛行长，又请牛行长到宜昌住了个把星期，自然是柴总坐东，丁书记作陪。二叔两边划船，三方满意，最终是牛行长给柴总贷了两千万，最后牛行长说若不是被二叔说动了情，他说上天也不会从老远的北京到这儿来。意思很明显，功劳全归于二叔。柴总佩服极了，送走牛行长，他便用奔驰轿车把二叔和二婶接到三峡最好的酒店，酒足饭饱后，又递给二叔一个红本本。二婶问，这是什么？柴总说，一点小意思，我们公司的一百万股份。二叔说，弟兄之间帮忙，应该的，这样客气，就见外了。柴总说，两千万，可救了我们公司。于公于私，都应该感谢。二叔兴奋极了。他假装客气了几句，便装进了衣兜。
回到家里，又有两辆轿车停在院子里等着二叔。见二叔回来，便大包小包地跟在二叔后面上楼。老大，有么事？进了屋，二叔开门见山地问。原来是二叔公司的老总，二叔称他老大。老大低着头，说最近遇到了麻烦。工商局不停地上门，说证件不齐，要罚款十万。二叔冷冷地吭了一声，别理他，丁书记一个电话就摆平了。老大的脸转阴为晴。你是副董事长，公司先拿两万你去运筹，敲定了再按规定奖励。说完，让人拿出两方钱，就下了楼。
二叔掂着两扎新崭崭的钱，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问二婶，你见过谁能这么容易地挣钱么？二婶摇摇头，脸上竟笑出了一朵花。二叔叫二婶捡起去。二婶有些迟疑。二叔说，这钱把你，明天你也去买个手机，挑好的。二婶没拿，而是把腿骑在二叔的腿上，做了一个亲热的动作，这才下去捡钱。二婶说，这要是被老爹看见，他肯定不会相信的。二叔一笑，这算么屄？跟书记们比，只能是馍馍渣。你说丁书记一天能收入十万？二婶问。二叔抑扬顿挫，我不想跟你说，你知道那晚柴总给的一盒烟值多少钱么？多少？正是你说的那个数啊！二婶不信，一个烟盒能装下十万块钱？二叔又是一句你个老子，送书记哪有送钱的？那是什么？是存单。二叔加大嗓门说。二婶象听见打雷似地，半晌再没说出一句话。二叔又对二婶念起经来，他说如今挣钱有挣钱的纹路，送钱有送钱的学问，一类人收古玩，价值连城不用谈。二类人收存单，当面笑纳一盒烟。三类人收现金，数量不大却难吞。四类人收烟酒，一点风险也没有……
二婶象听书似的，听完了，又去给二叔打洗脸水。二婶相信，现在的二叔真真确确不再是从前的二叔。
六
二婶没想到，再平静的河也会有涨水的时候。
这天早晨，她矇眬中听见二说要出门几天，接着便是收拾东西的声音。她和他玩过了，很累，便没有起床。二叔无声无息地出了门，而且一出就是半个多月。
二婶忍不住了，便打二叔的电话。没想到里面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二婶的神经猛地收缩。你是谁？你是谁？对方毫无顾忌。我是他老婆。二婶理直气壮地说。对方毫不示弱，你以为我不是么？是吗？你个婊子，好大的胆，敢夺老子的丈夫。对方却没有发火，而且显得斯文。我告诉你，不是我抢他，是他想抢的我。说明吧，他想甩你。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老了，他对你已不感兴趣。你比他大四岁，我比他小四岁。一大一小，就是你也知道该选择谁。二婶懵了。她终于听出来了，她是梅花。梅花这些年根本没有走。二婶一下子竟束手无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半晌才说了句，梅花，我知道是你，我现在想知道，你这样做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梅花说，你该想得到的，这些年我没有结婚，一直跟着他，还帮他办事，我落了个什么？我要离开他，他却说他爱的是我。他发誓要同你离婚，跟我名正言顺地结婚。你妄想。二婶一听，神经都发毛了。梅花说，我不妄想，你也别太痴心。告诉你，家产是你的，人我要定了。说完，便把电话挂断。
二婶发现眼前再看不见什么，而且连脑子里也是空的。透过窗口，向远处望去，她只看见长江在涨水，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不知咋的，她抓起才买的手机，急速下了楼，租了个的士，便朝大桥上驰去。
她站在大桥上，这才发现长江虽然那样凶险，却一点也不可怕。她使劲地把栏杆靠了又靠，希望栏杆坍塌，把她带下去。可栏杆连晃也没有晃动。他又给二叔打电话，这回是二叔接的。二婶说，亮子，你看见了我吗？我现在在大桥上，这儿很好玩，再玩一会，我就下去游泳了。这些年，托你的福在长江边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有下过长江，今天我想会会它。你来不来？
二叔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在电话里大喊：你神经了是不是？二婶说，我是神经了，不是神经了，我怎会跟你过这么多年？二叔不知道刚才电话里的事，二叔在上厕所。二叔问，你听见了什么？二婶说，你装什么佯？电话里，那个婊子什么都跟我说了。二叔在电话里问，你同她通了话。梅花在里面吵，是她打过来的。二叔骂了一句，便好言对二婶说，你别瞎搞，天大的事，也要等我回来，我会跟你讲清楚的。二婶凄楚地一笑，用不着了，讲清楚跟不讲清楚都一样。二叔也不知该怎么说了，随便丢出一句，你说要怎么样？二婶摊出底牌，我问你，你到底回不回来。回来就要我，不回来就要她。二叔连连回答，回来，回来。二婶问，北京那么远，怎么回来？你别骗人。二叔毫不犹豫，坐直升飞机，你等着。说完，就挂断电话。
二婶站在大桥上，一直等到下午五点，也没有见到直升飞机飞来。她不想再等了。正在盘算主意的当口，一辆奔驰停在她的面前。是老大。老大说，你一人在这儿干啥？张总呢？二婶不知该怎么说为好，随便递上一句，你不知道他在哪儿？老大说，昨天还在一起，那个事摆平了，喝了一天的酒。晚上不在一起。二婶的脸白了。原来他不在北京？老大说，什么北京？他只是说去白兴一趟呀？二婶这才知道是自己听岔了。幸亏老大补了一句，不然，她真要跳江了。老大看出了问题，把她拉上车，送回了家。
打开门，就听见一阵有节奏的鼾声。二婶很熟悉这鼾声，是二叔的。老大把二叔喊醒，二叔不语。二婶先说了话。今天你说清楚，是要我，还是要她。要她我就走，要我她就走。二叔半天才说：你就不能想开点，现在哪个老板在外面没有几个相好的？二婶说，我看不一定。老大在这儿，你说老大有么？老大一听，笑了。我清楚了，是为了梅花的事。二婶说，算你没说错。老大说，弟媳，依我说大可不必这样。张总说得对，现在我们在外面，一出门就是几十天，有二奶情有可原嘛！你有么？二婶问。老大说，我跟你说实话，我也有。从农村出来，混到现在这个样子，图个啥？不就是吃喝玩乐么？你不要太要求严了。我们不是圣人，是跑江湖的，只要不甩你们就行了。二叔接上茬，老大的话你听清楚了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边没有女人，人家会瞧不起的。我不信，我就不信这世道会变成这个样子。二婶大声说。二叔摇摇头，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这社会就这样。你说丁书记正统么？他是国家干部，他不照样有？依你这样，嫂子不到市委大院去喊？二婶不语，但她还是不服，无论如何，你不该跟梅花来往，她是祸水，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叔问，依你说我该跟谁呢？二婶终于没有了话。二叔接着说，我看她比别人好，换了别人，早叫我们俩折散了。这些年，梅花没有嫁人，也没有向我索取什么，人家玩的是感情。这样的女人到哪儿去谋？可她在电话里说，家产我要，她要你人，这是什么意思？二叔说，这是对的嘛！这些年，她是只要了我的人，一分钱的家产也不找我要哇？二婶又没话说了。半晌又问，永远都这样？二叔毫不犹豫，永远这样。二婶再说不出什么。老大见事情说到这个地步，便来了个皆大欢喜。好，事情就这么定了，老二只跟梅花一个，终身不提离婚的事。你呢？以后不要自寻烦恼了，只管没有钱找老二要。就这样啦？拜拜！
二婶从那以后再不跟二叔闹了。为此，二叔与梅花的行为便成了合法化。甚至在公众场合，他也把梅花带上，以至于不少人喊二婶离休干部。
快过年了，二叔照例请丁书记一家吃告别宴。席上，二叔壮着胆子把梅花带了过去。梅花很有魅力。不一会，就博得了丁书记的好感。丁书记说，今年我们回老家过年。二叔说，这太好了，刚好，到我家吃顿饭。丁书记说，可以，不过，没有梅花不成。二叔望了二婶一眼，壮着胆说，这没问题，今年梅花与我们一起回去。丁书记故意将军，真的这么定啦？说完又看看二婶，二婶半晌不语。二叔端起酒，重重地说，定了，你以为离休干部那么不讲理？二婶眼睛就是一瞪。二叔差点把杯子掉在了地上。
七
很快，春节到了。这是二叔最炫耀的日子。丁书记说，这次要准备好点，省长的公子为三峡一个工程忙到今天还没走，说不定会同我们一起过年。二叔说，那太好了。能认识省长公子，那太荣幸了。二叔名正言顺地把梅花喊到家里，嘱咐二婶不要关键时候七黄八吊。二婶说，我给你面子，你知足就行了。就这样，二叔买了十二个全城最大的礼炮,每个五十五元。二叔说,他要把全城的节日欢乐全集中到他家。十二个礼炮,标志着一年十二个月都响当当。
这天，二婶破例带着梅花上了大市场。她买她拎，配合得相当默契。回到家里，二婶尽管做菜。梅花拿烟倒茶。二叔看了一脸的笑容。初一那天，省长的公子真地和丁书记一起来了。二叔发现，省长公子穿着和他一样的真皮夹克。唯不同的,是坐着辆公爵王轿车。二叔叫出两个丫头,给伯伯拜年。两个小妹妹一齐上前边抱边叫伯伯。省长儿子亲了两个丫头,每人打发四百块钱,算是压岁。两个丫头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二叔又征求丁书记的意见，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要县委书记来陪。县委书记不认识二叔，但一听说是丁书记在那儿，连连答应，马上到。不一会,该到的人都到齐了。二叔楼前停了一排高级轿车。二叔摆开了他有生以来最高级的筵席。县委书记为了在三峡搞点工程,和省长儿子谈了个把小时,还一个劲地叫二叔老张,要他多为家乡人民做些好事。二叔很谦虚，再看不到从前那种骄傲的影子。二叔说，现在三峡工程挺紧张，我给家乡引进一个企业倒是可以的。县委书记一听，好不激动，一把握住二叔的手，连连道谢。
闲谈之余,县委书记问二叔在县城还有什么家人。二叔的脸严肃起来。二叔想起了我。二叔从内心深处涌出一阵感激,这感激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过的回报。因为,二叔每次能从失败的生意场上转危为安,那些成功的点子都是我当的参谋。二叔说,我只有一个侄儿，他当了六年记者,如今在城里搞什么政工。我多次想给他改个行,可没有力量。省长儿子说,这年月搞政工没多大出息。十年的技术成高工,十年的个体成富翁，可十年的政工是一场空。二叔连说对对对。二叔继续谈论着我。二叔说着，二叔的眼圈红了。省长儿子和县委书记都理解二叔的表情。他们都站起身，和二叔喝结义酒。答应有什么事，尽管去找。
过罢年，县委书记真地去了宜昌，说现在都在招商引资。他要二叔无论如何帮他引一个企业。二叔跟丁书记讲，您给柴总打个电话不就成了？事情果然进行得顺利。几天后签定了合同。柴总答应投资五千万元，在该县建一个规模企业，负责两年后上交税收两千万。这下，二叔出了名。得了几万元奖金不说，电视台还现场直播，把二叔的镜头放了又放。
晚上，县委书记请客，还把二婶也接了过去。由于二叔在宜昌为梅花买了房子，这次她就没有来。二叔总觉得还差谁。这时，他想起了我。他想把我包装一番，然后推销给县委书记。接到电话后，我很感激。我跟二叔说，我从不愿抛头露面，尤其这种时候。二叔说我错误极了。我对二叔说，这世界上，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几千年来都没有人能解释清楚。如果说有阳光的一面叫做光明，那无非是地球转到了那一面。二叔说，他没有精力和我讲这些。明天他要和省长的儿子一起去给省长拜晚年。
第二天，二叔真的走了。二叔走时，县委书记赶到他家送给他一架高级计算机。还给二叔签了两个上编指标。二叔的笑声和县委书记一样爽快。
只有我什么也没说。望着远去的车影，我在为二叔祈祷，愿菩萨保佑二叔一路顺风。阿弥陀佛！
作者小传：张璞，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宜城市小河镇人，从1983年起在《芳草》、《当代作家》发表报告文学、中篇小说，曾获国家级报告文学奖和《芳草》优秀作品奖。主要作品有：《属马的命运》、《发展之路》、《裂变》、《咸丰宰相的第十五代子孙》等，出版有报告文学集《一个倔强女人的世界》，长篇小说《桃花源传奇》上、中、下册，现为襄樊日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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