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杨志超 Ｏ 卢苇
古人说，天上一颗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
我相信这句话，尤其是听说他已经永远走了之后。
人生暮年，一切悲欢早已淡然甚而淡漠，但又并非一切皆为虚空。我知道，我的相信，便是怀念他的实实在在的“发明本心”。
我们是校友，也是朋友。但如果再严谨一点，就只能算是同乡，因为我们接触的时间毕竟太少太短暂。所以，我的怀念其实很单薄。
好的是，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偏偏不以厚薄论短长。
我们的相识，应该是从初中时候开始的。他是六三届，低我一级，两人实际上的交往很少，但又似乎从来就是知己，偶一相遇就有许多心里话要说。这种难得的相投是一种天意，直到现在，明知不可能再见了，我却始终也不相信。
世事终归莫测。校友的相处只有二年，我六五年初中毕业，次年春即进入县农具厂当了工人。对他的情况，大致知道是先当红卫兵，再当下乡知青，最后由招工进了县磷肥厂当操作工。此后几年，各自为生活奔波，基本上没有交往。但忽然听说他调到襄樊去了，其余则又一无所知。只是在偶尔想起来时，心中会突然热一热，证明着旧日的灵犀仍然不远。
那一年，我终于到襄阳古隆中读书去了。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总之是知道了他的去向，也到过了他在樊城的家，还去看了他所在的工厂。其经过和细节已经模糊，只有二件事至今还留在记忆中。一是他的妻子小周是县医院的大夫，待人诚恳热情。夫妻和合，他很满意。二是他得知我喜欢写作，很鼓励，说有个李姓朋友在报社工作，写了文章可以帮我转去求教。后来我也的确有首小诗由他送给李先生审阅后登在了《襄樊日报》的副刊上。诗很短，具体内容已经忘记，主题则是关于星星和人的感慨。那是我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而那个第一次就是在他的倾心帮助下实现的。我喜欢写文章，其实是一种不自量力。对此，跟许多朋友一样，他心里也是明白的。但却从来不说二话，一直都是理解、鼓励和支持。之后许多年，只要提到李先生，他就会说，总有机会要喝一杯的。如今他已经先行不归了，共饮一快的期待随之消失，只有无尽的感伤了。
他性情直爽，快言快语，对生活积极，对朋友热情，对同学又尤其如此。我虽然比他年长，但只要准备去襄樊，一定会先给他打电话，只要他在，我的心就会安定许多。对此，我没有给他表白过，我相信他也一定明白。有一次，我自以为是地当面对几个朋友发牢骚，弄得大家都很尴尬，过后我也很后悔。他当时在场，后来知道我一直内疚，就劝我说，个人想法再好，强加于人就不好，何况都是多年的朋友。但你也不必为此太自责，因为大家清楚你，好坏都在倔巴上。他口气平缓，我汗颜无地。好友之间互相砥砺规劝，古人有畏友之说，陆游也有诗道“起居饮食每自省，严师畏友在我旁”，但是若一味好心而缺少宽容，后果则可能成为虚骄浮浪。他待友心诚，劝友心长，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畏友。
百行孝为先，他奉母至孝，尤重在心，是我敬佩他的根源。他对我说过，要讲行孝他做得最少，因为母亲一直在跟着他姐姐生活，姐姐们一家老少都非常孝敬老人。在老河口时，我认识杨妈妈，老人家非常慈祥，偶一路遇，很远就能认出我。后来他们一家到了襄樊，我们见面就少了，但每次一见面，老人的健康安乐总是首要的话题。他谈起母亲一往情深，无比尊崇。他说母亲一生经历坎坷，但从来不向艰难低头。他最大的孝心，就是要继承母亲的刚强，永志不忘。
我退休后回老家定居，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告知因为体制改革，他所在的部门有市场化趋向，想就有关事情咨询一下。我第二天即请了一位有一定专业知识的朋友到樊城见了他。了解到事情并非如想象的简单之后，我劝他说，商业行情千变万化，你马上要退休，操心多了，小心出力不讨好。他说，你的话不对，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襄樊人就应该为襄樊的事情操心，这跟退休没关系，跟讨不讨好更不沾边。我深知他的个性，明白他已经心中有数，就说，你既然不在乎，那就下海蹚一回，需要帮助随时开口。他笑着说，这才是老同学的话。
时光如白驹过隙，之后五六年，开始我还去过襄阳二次，朋友们相聚，都是他在中间邀约，后来二年多，因家事繁多，没有再联系。突然一天上午，我在家中接到他的电话，是在我们市医院打的，说是来检查身体。中午在一起吃饭，见到了两位已经是本地名医的同学，才得知他重病在身，已经手术二次，剩余的时间可能不长了。我大为吃惊，怪他为何二年多都不告诉我。他说，害病有啥可说的？这些年虽来往不多，但只要有机会交谈，你都很理解我，这就行了！又说，你也知道，我的家庭很好，作为家长，我该尽的责任也没有马虎。退休后这几年的生活我很满足，游览了大好河山，开阔了眼界胸怀，把一切都看得更加透彻平和了。我留他住下，征求他是否邀些朋友聚一聚。他说，留下可以，听你安排。邀人就不必了，何苦要多打扰几个。
晚上，在宾馆客房里，我们开怀畅叙，论人论己，散随散淡，无主题无深意，任由性情之所至。他一如既往，声音刚亮，神彩奕奕，毫无重病在身的萎顿。其实我们清楚，这很可能就是两人最后的一面了。但，那又如何！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生生死死无非场景的转换而已，又何必挂怀！“千里风云契，一朝心赏同”，我和他朋友大半生，虽然疏离而绝非疏远，心心相印之间，又岂止是一朝之赏！尘麝有香，寸莲惟丝，生命已经不多，他依然能够谈笑风生，倾心过往，除了与生俱来的乐观大度之外，更多的则是不愿惊扰他人的良苦用心。呜呼，“本来无去住，相别莫潸然”，生如朝露，去日苦多，唯有怀念不尽。及至夜半更深，他大声说道，休息！明早起来，我们去后街吃一碗老家的羊肉面！
车站送别，我要陪他到襄阳，他坚决不答应。待车子慢慢起动，他才大步上车又二三步赶到车尾，连连招手，大声说话，但已经听不清话语了。
隔着车窗玻璃，他给我留下了一张永恒的笑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