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总是那么酷热难耐，去那玩呢？老公说：“去九寨沟、蓬莱岛、北戴河……”，女儿说：“来恩施泛舟清江画廊、观大峡谷、赏水布垭、游腾龙洞，再来红土体会如烟的夏季吧”。这主意不错，顺便可以体验并陪伴怀孕七个月的女儿。

5月16日，我从鄂西北家乡襄阳来到仙都恩施，吃到了久违的亲家做的麻辣鲜香满桌盛席的饭菜，还被一家人热情豪爽感动着。身上的酷热也被这里凉湿滤了个清爽。第二天吃过午饭一点多钟，一行六人坐上越野车出发了。

早就问过女儿，夏季也要带上春装；所以不仅是脱下连衣裙换上长衣长裤，还带了很多厚衣服。

开车的是个四十开外的健谈的男士，听说在这条路上跑了十几年了。他给我的印象是话多、车开的溜刷。其实路上已经起雾了，前面已经是烟雨如织，而他没有系安全带的意思。女儿坐前排也不系。以前在家老是胆心；她说：“没事，早习惯了。”但愿路上没事，他们的从容让我放心地可以看看十八弯的山路了。昨天在火车上听来自河南的老太太说专程来看李琼歌词里的《山路十八弯》，不会就是这里吧。　

 同车的还有坐在我左边是来自湖南的沙沙；她身材高挑，醉眼如迷，毕业于民院的艺术生。后来我在网络上看到她的舞姿，那是恩施人作词、谱曲的舞蹈《姊妹树》；那词、那调、那舞姿、那风景充分展示了民族文化的魅力。而马尾沟就在前面，是我们的必经之地；我才来时根本不知道——缘于大雾迷漫，不识庐山。坐在我右边是一个稍胖的女孩子，她一个人教三门课，数学、信息、体育。我就问：“还差很多老师吗”？“差呀！”车后面坐两个男的，一个是男教师，另一个是屠夫(后来才知道。）他们一直在打磕睡。

雨傍沱地从那建筑物上向下倾泄，一会时间就漫过人们的脚脖。　　车到了女儿城，沙沙下去了。一个男生忧郁地站在暴雨中等她，然后，男的在包里拿出了女生的衣服，女生拿出了男生的衣服；看来她们关系非同一般。

“你男朋友”？

“不！是老公。”

“他在哪里上班呢？长沙。”

 三年了，两地分居。

他们分手时像军人列队：一百起，立正；双腿抻直，身子靠拢。算是作别。这一别可就要再过三个月才能见面。这让我想起女儿怎么也跑到离市区110公里，恩施市最远的乡——红土。

她本来已在世界５００强企业任职营业厅经理，年薪可能要拿到１０万；但是，当她看到省统考招聘乡村老师的召唤，就义无反顾地悄悄地报名来到这里。年青人就是这样：说走就走。

半个小时后车子离开了拥挤的街道，女儿和她的同事们短短两天的城市生活体验就结束了，开始了爬山下山行“之”字天路，走十八弯、观山景到工作岗位去上班。

车子拐第一个“之”时，我感觉很是恐怖，由于车速快，大雾迷漫，我已看不清路况；全车人都往一边倒，我听到清脆的鸡蛋破裂的声音——沙沙的脸上更像雾一样斑驳陆离，细眼婆娑，车子里顿时雾起云涌，和山腰浑然一色。

矇胧之中拐了七、八个“之”字，车子终于爬到山顶，身子像是倒挂空中。一阵风来露出了天光，我清晰地看到路上卧着几吨重的大石头，黑黑的好像煤矸石，闪着幽幽的寒光；不过都是以前滚落路边的。这可能是修路造成的岩石松动。往上看高耸如云的喀斯特石层像厚薄不均的千层纸，如遇暴雨或是冻雪之后会随时飞奔而下。第一次看到还是让人胆颤心惊。

我问司付：“这就是传说的十八弯吗？”

“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那个十八弯是比较密集的；而这里的弯垮度大，行程长，算一算也有200个弯。”我心里又是一惊，这只是冰山一角。我有些害怕，重新检查左右保险按扭，并一再提醒前面的系上安全带；可他们像没听到一样，依然谈笑风生。　

受他们亦然自得那种神情的感染，不知不觉已进入梦乡，恐怕是下山的“之”字路把我从睡梦中摇醒。

当我睁开眼发觉路面已是雾气沉沉，路旁警示牌上写着“团雾路段，注意安全”。大雾已铺天盖地，像沉沉的白纱锁住了天地，就像掉进了云丝洞，动弹不得；只有车上的热量迫使雾让开了一车宽，能见度只有一米远，再加上路两旁的树丛像屏障一样保护着我们。雨哗哗地下着，只听刮雨板使劲地在敲打着暮蔼，好让它快一点让道，便于我们安全通过。

山风在呼嘨，鼓得耳膜嗡嗡直响，车内异常的安静，只有车子在窄窄的路面上摇摆，看不清左侧的悬崖，右侧的磷磷怪石，只有起伏的山峦在前方若隐若现，我咏起董思恭的《咏雾》诗“苍山寂已暮，翠观黯将沉。终南晨豹隐，巫峡夜猿吟。天寒气不歇，景晦色方深。…… ”秦观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是诗、是雾的摧眠；像一叶扁舟，我们在梦里颠簸。只有司机是清醒的。梦里站着凶神恶煞的老公，向我喝道：“让她回来！不就是要当老师吗？回来考，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活受罪。”他还举出某某女儿毕业后分到某山村小学不到一年就回城在机关上班了。

      梦里又再次闪现女儿给我描述的第一天去上岗的情景：接到通知书到省里去培训，会上领导看望、指示；会下是每到一处都有接待、安排。当走在今天这条路上时，那种电视上发配的感觉可能跟我今天一样。可他们是到底层去见识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去唤醒沉睡的山区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守护那些有着梦想的幼苗；当想到自己肩付的担子哪管前路如何艰辛，何况有爱的地方事业才熠熠生辉；有大爱哪怕远离心爱的人——像沙沙。双休日进城就要付出高额的交通费——比其沙沙呢？隔省相望，过着新牛郎织女的生活。“我们见一面要用三天，花去2000多块钱。”沙沙悲悲切切，眼里擒着泪在我耳边低语。同样是妈妈的我无不心痛　。　

 我试探着问到：“没想着调回去？”

沙沙叹了口气摇头，手里护着那个装鸡蛋的袋子。女儿说过她可是考过三次想要回故乡，可都得先辞掉工作才能参加面试；所以她犹豫着、煎熬着、祁盼着－－这不都是热爱救育事业的执著追求吗！国家当有牺牲者。

走一路都在低头冥想的沙沙，不像我一味想看窗外的风景，过一座山是叹一口气；不时地用手轻轻抚摸妈妈带来的破了不剩几个的鸡蛋，那是妈妈的思念。

一条瀑布飞天直下，直接洒进车里，凉丝丝的雨水抚过她眉端那一缕深深的忧伤；再看看前面的女儿用手护着怀里的胎儿，任凭风雨凌舞，神情泰然自若。我暗中祝福：让颠簸造成的震荡都化着云雾悄然逝去，让胎儿凉凉爽爽地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季。

走过一段路我渐渐明白了，这里的公路没有隧洞更没有桥梁，只有天路。在经过那些树木参天，遮阴蔽日，团雾迷漫的狭窄路面时有黄白线、拦杆、路牌提示；防止撞车、追尾、溜下悬崖。一路上都会有“山穷水复凝无路，枊岸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路段司机还是可以不鸣笛、不开灯、不系安全带；气定神闲的只管和体育老师聊天。只有我在意60马的车速翻山越岭。

一路上是醒过来又迷糊过去；怎么还没到呢？是呀！女儿第一次去上班，就是这样；走了一程又一程，翻了一山又一岭，就像今天我看的风景是云里雾里一片白，女儿看的是雾里云里不见底。那是一车人有十几个大学生吧，过了一乡又一镇，都不是女儿要去的地方，车上的人都下完了，最后只剩下两个女生，她根本不知道要去的是最远的山寨。

 那情景，一种掉进谷底不能自拨的无助，坠落悬崖后的寂然与冰冷；连大地都会觉得有些难过。或许，这世界原本就是一个矛盾体，安逸舒适，注定会成为过往。独自行走在独木断桥处，睁着一双懵懂呆滞的眼；看不懂这世间的荒凉与心魂的颓败。左岸是飞逝如斯的流年，右岸是被岁月打磨的无棱无角的幽叹着的心的孤然自赏；一处不敢触摸的疼痛在心底悄然升腾。

但还是要给家里报着平安：“什么学校?”“……沟，……河”。“回来吧”！

“就是因为你！天天说做营销不好，在大山里跟一群‘鼻啼呼’打交道有什么出息！”

 一拖把打过来，“嗵”！全车人为之震惊，梦醒了，只觉得身子一沉，掉进悬崖了？车坏了！轮子都快掉了，好悬呀！要是走在悬崖上……不敢想像其后果。我们和车可怜地爬在矮了一截的车座上；像被冲散的船，还死抱住风雨飘摇中的桅杆。司付开始打电话找人来修，我问：“还有多远”；“只走了一半。”

 这时大雨如注，雾也开始四处游走；像鬼魂一样包围了我们。天色愈是浓厚起来。我们走出车外，喧闹的山林喘了起来还发出呼啸的鬼叫声；从来没有过的身处荒郊野外如临深渊的感觉。路上不时也有车辆，司付怕我们担心一边拦车，一边联系修车人。不是坐不下，就是不去红土，等吧；还好，两小时后来了修车的，在车上很冷，拿出了厚掛子搭在身上不让身上热量散发。四点多了，老师 们也了开会的时间，只见他们焦急地打电话请假。

五点多的时候车子修好了，天却完全黑了下来。司付再也不敢掉于轻心，心无旁骛地穿云破雾，摸索着前行；不知又过了多少“之”字路段，只觉得身子左晃右歪，像坐冲锋舟一样在风浪里遥摆。我也不用担心有多远，心无焦虑；也不用担心路况有多险，走完了就到了，放心大胆地打渴睡。一觉醒来，车子开到山的尽头停下了。整整用了六个小时，一所乡小学就横在我的面前。

老师们匆匆下去开会。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着学校：一个狭长的道子，简易的楼层，寒酸、破旧、偏僻；而且还没有操场。侧所就更破旧脏乱。一股凄凉涌上心头。这就是女儿转过来的学校，也是这里最好的学校，比以前好多了。

散会了，我拎着沉重的箱子，这时来了一个女老师，叫我：“阿姨！我去过你家。”我想起来是女儿山寨小学的同事。她以前胖胖的，小孩呢？好像也是怀七个月了。女儿腑身给我说，“没了。得了肾病，胎儿……。”我用一种怜惜眼光看着她，现在她身材已变得雍肿，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惆怅，可能还没有从不幸中摆脱出来，而她热情帮我拿东西上楼梯。一个男老师帮我把行李拿上了那些陡峭台阶，看他喘的不行我又接过来，一气拿到四楼上。没事的时候我数了下，一共98级台阶。每天女儿怀着大肚子要爬这些台阶上下班，好辛苦。　

好在老师们有一套公寓，这房子是坐东朝西，门还是坏的，在外面用一根棍子撬一下就开了。我问女儿：“坏好久了？”回答让我再次陷入沉默：一个女孩子，是这种境遇。门开了，一阵飙风防不胜防地把门给甩上了；进屋后打开窗户阵阵幽风穿堂而过，只觉得寒气袭人。西边窗户也开了，也是阴风朔朔；不由得朝窗外看，东面高低错落，灯影闪烁，西边是关了灯的学校黟黢黑。凉丝丝的阴冷。剩下就不用说，水管坏了，连平时黄水也没有一滴了。睡觉吧！女儿说平时都是买水吃。屋子里一箱箱矿泉水箱子。

疲乏心累的一天，睡梦里还是那云、那雾在脑子里萦绕飘荡；还有一种无法停歇下来的暗河的轰鸣声伴我入眠。

早上我被持续不断的鸟叫声吵醒了。我就迫不及待要看看窗外的风景：那高低错落的是城区的古屋顶，闪烁的灯光是嵌在旧街上的新楼房流溢出来的光谰；黟黢黑的是学校熄灯后混在山恋间的幽黯的影子。再仔细地看，远处近处都是鬼人（坟墓）在眨眼。这就是“西屋”阴风朔朔的原因。

由于昨天下了一天雨，太阳又在东面的天际蕴集着热量。这时我看到在红土的上空一大团云烟从我们昨天来的地方——马尾沟，慢慢升腾、扩散；聚拢又被撕开，然后四处曼延，撒向巷子里边边角角。以后大多的日子都是这样的情形，难怪他们这里的女人皮肤那么好——细嫩、白皙；看上去终年云雾缭绕、湿雨少照。

陪护正式开始。我去镇上视察了一遍。听说这里农历单日是热集。一条古街南北穿行，听水声我寻到一条暗河在低低的咏唱。走在街上我看到刚才雾气还在古街巷子里萦绕盘旋，久久不离去。

街道是石级铺就，有些可以看到下面的石墙，上面是木板，房顶是黑瓦。古街上有卖衣服的，做饼子的，帮烧猪毛的；对面是一家“军容理发”。想必是当年贺龙在此理过发，房子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门种着向日葵，凤仙草；这让我想起老家的旧屋就是这个样子的。没事的时候我走过整条古街，并上下穿行过，它有天然的“天桥”和“地下通道”，全是一色的石级铺就，让地势不同的新旧两条街道连惯起来。虽是一条“百年古街”，但有些房子已破旧不堪，好些房子上了锁写着要拍卖；让人有一种沉重和被遗忘的感觉。那是因为人们不愿意住在低矮、潮湿甚至于有些摇摇欲坠的老街里；当你走过其中的小道有一种臭味，让你不愿再走一次。

 从文化馆出去是集贸街，这里过去是建始、鹤峰、宣恩、三县一市边界乡镇的交通要道和经济贸易中心。山民们背着背娄，把自家种的特产拿出来摆在街道两旁，雾在他们身上缠绕把他们的脸描画得迷离虚幻，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这里盛产烟叶，煤炭；中药材厚朴，杜仲、当归等等。初夏时候，卖的最多的是粗大的竹笋、细小的洋合笋；当然还有紫架豆、土豆。最为特色的菜是磨芋和熏腊肉。这里可是富硒魔芋第一乡，样子长的很是气派；盆子有多大，块就有多大。熏腊肉也特别抢眼，一块少说也有十来斤，大块有20多斤。这些长毛的肉块乍看上去像风干的僵尸，城里人特别是上海人是不会吃的；可这里长年累月吃这个，也没多少人得这癌那癌。无论你去鄂西北哪家饭馆，都把熏腊肉做的喷喷香，让你回味无穷。当年贺龙和他妹妹在此打土匪，不也吃这个过来的。

 这里最好吃的早点是炸“油香”；最时尚的风景是背着背娄一边逛街一边啃着粑粑。

几个月下来，我感觉这块红土地上除了人的实诚、敦厚外，还是她的夏季总是云卧苍穹，雾缠山腰。我在家里一边做饭一边欣赏着美景：每次那雾都是从马尾沟策马奔腾的过来，一阵天马行空的漂漂洒洒，弄得小镇上空总是那样天光迷离、云丝曼舞；而每天早上起来都是鸟声高语、暗河低鸣的天赖声音。既使最热的时候早晚也会一阵阵谅风习习，犹如置身迷离恍惚的仙境；无不令人如痴、如醉。

具有东方“女儿会”的发源地石窑殷家坪海拨1902米，最低处稻池村绵羊口海拔262米，平均海拔1450米如此高低悬殊，气候垂直反差较大才是形成了终年湿润、降雨充沛、多雾少照，植物茂盛的自然景观的主要原因。

 因为高山气候才使胎儿缺氧而让女儿早早回城待产。回来的时候虽有小雨相伴，一路上也有郁葱的山林、飘逸的瀑布、凌空百丈的悬崖峭壁；但我只看到“母子山”远远地矗立在峰壑之间，她就像女儿和沙沙她们几个女生，在如此盘山险道、清江如炼中听那余音绕梁、渔舟唱晚；观白鹤击水、行进在云光幻影的仙境中；她们没有被美景沉醉心志，而是静若仙山，用行动悍卫着自己不朽的青春誓言，谁说她们的人生不是美伦美奂。

快入城时有乡间白墙、错落有致的飞檐在绿波中一闪而过；而我只对红土溪涧纵横交错，林壑飞泉赞歌：因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夏天——绿如葱、雾如丝，凉如冰、烟如织缠绕着的百年古鎮散发出的历史文化韵味。

                                                                                            2015年7月于红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