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想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海边,一个是大草原。
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告诉我,沿着铁路往东边走(我们生活的工厂旁边就有铁路线,还有一个不大的小站),也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大海边,或是走到草原上。我们小时候是“文革”时期,根本不学习知识,每天就是批判“封、资、修”,闹革命,当然就没有地理概念。但我看过两本图画书,一本是讲大海的,叫《小黑鳗游大海》,一本是讲草原的,叫《草原英雄小姐妹》。这两本薄薄的小画书,激起了我对大海与草原的向往。我也经常给那个同学讲大海与草原的故事(天知道,我看了那两本小画书,怎么就可以乱编故事。而那个同学也竟可以乱编往东边走,就可以走到大海边与草原上的“神话”)。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那位同学怀揣了三元七角钱,沿着铁路,开始了我们通往大海与草原的征途。好在我的那位同学比我有心眼,他在走的时候,给他父亲写了张纸条,说是和我一起朝东边去看大海和草原了。要不是父母都不知我们往那跑了。更不知道怎样去找我们。
那时是初夏,早晨的太阳刚从地平线上爬上来,步履蹒跚,硕大而火红,在铁轨上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铁路两旁长满了灌木和野花。我俩象冲出笼中的野鸟,欢叫着往前冲。我们边哼着歌,边采着铁路边上的野花,憧憬着大海边和草原上美丽的情景,信心十足地朝前走着。
但一直走到黄昏,硕大而火红的太阳落到身后的铁路西边,我们也没见到大海,更没见到草原。那一天,我们俩足足走了12公里,走到了另一个小站上,小站的旁边正好有个集市。这时候,我们俩才又累又饿又困。我俩找了个地方,吃了一些包子和稀饭,又回到小站上,在小站候车室的长凳上睡了起来。后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俩被彼此的父亲给弄醒了。我们俩都遭到了各自父亲的一顿暴打,然后乘火车,被揪回了自己的家中。我们少年时想去看大海与草原的愿望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学校的老师和校长知道后,根本不管这种事,还当作笑话来嘲笑我俩,把我们俩叫着要去看大海和草原的“浪漫少年”。而“浪漫少年”却不懂大海和草原的地理位置,真成了“南辕北辙”……
这就是我们那个时代,两个天真的少年,浪漫而又野性的向往。那个时代真是诡异,当局什么都想管,包括每一个人的身体与心灵,而当局似乎又很无奈,它想管很多,又留下许多空隙。少年的我们与生俱来的野性又在空隙中得到相对自由的发展。比如说,只要不触犯当局的政治,我们就可以胡乱玩。又比如说,生活中根本没有今天这样激烈的竞争,没有现在那么多的利益诱惑,我们就可以尽情挥洒少年的激情、勇气,包括荒唐与充裕的时间。
后来,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与三个朋友一起,终于在北戴河见到了大海。那一刻,我们呼叫着,狂奔向大海,在海浪中击水,在海浪中尽情欢笑。我们还爬上海中的礁石,发泄心中的狂喜,结果让礁石上锋利的海蛎子壳划得鲜血淋淋……
但我到现在,也没有走到辽阔的草原,在草原上放歌、打滚,让少年的梦想变成现实。当有一次与朋友聚会喝酒,我听到藏族姑娘降央卓玛演唱的歌曲《鸿雁》:“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情绪的翻滚,降央卓玛那深沉、浑厚,而又有些忧郁的歌声如同天籁之音,让我眼睛湿润。后来,我一个人躲了出去,让眼角的泪水悄悄流了下来。我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少年?想起了大海与草原?更想起了逝去的匆忙岁月?想起少年那荒唐、无知而又勇敢、无畏的心?
现在,我依然不会为少年的无知与荒唐,也还包括浪漫与勇气后悔。我看到了大海,但我还没有看到草原,那个在我心中纠结了那么久的愿望,把我的思绪牵得很远、很远。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草原上与大海边的人,心胸是最开阔,视野是最宽广的人,因为他们没有钢筋、水泥组成的杂乱建筑,和眼下短浅的利益,挡住他们眼睛的视野和心灵的视野。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他们可以随时呼唤大海中的白帆和草原上飞奔的骏马……
此文原载2011年7月5日《香港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