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自由市场,北方人叫赶集,南方人叫赶场,而在我们中原地带,襄阳这个地方叫逛自由市场。离家不到500米的地方,就是自由市场,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往那跑,去逛自由市场。
喧闹的人群,讨价还价的声音,满足与兴奋,快乐与富足,一幅市民人生百态图,如同《清明上河图》的北宋汴梁,虽然嘈杂,却让人感觉到滚滚红尘里的暖意、温馨。买东西,讨价还价,就象进行一场人生的预谋:付出、得到、讨价还价;得到、付出、再讨价还价……
今天的自由市场,已非昔日的菜场。小商品、小百货、小五金;粮油熟食、菜蔬瓜果、鸡鸭鱼肉蛋;小饭馆、小吃店、小诊所、裁缝店,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吃一碗牛肉面,喝一碗湖北襄阳产的黄酒,或者吃一笼小笼包,喝两碗豆腐脑,过去顶多两、三元钱,现在物价飕飕地往上涨,要五、六元钱,然后一抹嘴,便加入买东西讨价还价的行列。买东西,女人总比男人细心,老人总比年轻人细心。看呀,逛呀,比较呀,讨价还价呀。有时摊主不降价,自己又很想买这件东西,只好详装要走,摊主这时往往会降价。若是摊主这时还不降价,那说明价格只能是这样,然后再杀回马枪,返回现场买也无妨,直到买方与卖方都觉得不吃亏了,便达成协议,选货、称秤、装货、付钱,真不亚于中国与美国谈判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斗智斗嘴不过不斗勇。双方都不觉得吃亏,这便是一种平衡,一种妥协,一种在讨价还价中实现的法则,最后达到双方一种心态的满足,用现代时髦的话来说,叫做“双赢”。但我不喜欢讨价还价中锱铢必较的男人,最后走时还要捎走一棵菜或一棵葱,有点太小女人气了。至于不问价格,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的男人,我也看不起,他至少缺乏一份理财居家过日子的能力与讨价还价的人生乐趣吧。
在我小时候,自由市场曾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被严厉割掉,老百姓吃粮吃菜吃肉,都是按票供应,粮店、菜店、肉店的人都是“爷”,你是惹不起的,你如果无权无势,你也买不到好东西,还经常缺货,只能是有什么买什么,能把肚子糊弄得不饿就行。在我十岁左右时,这“资本主义的尾巴”却怎么也割不干净。在汉水之滨的襄江边上的一个渡口,又自发兴起了一个自由市场,早晨天不亮就开集,七点半上班前就散集。为什么要在渡口边?为什么要这么早?因为那里非常开阔,四周还有大片的芦苇荡,如果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府人员来了,就可以跑掉,钻进芦苇荡,能让人想起某个战争时代的电影情景。那个自由市场离我家来回有十里路,父亲有时会带我去,全是跑着去,跑着回,天不亮就要起来,买完菜后,赶快扒几口早饭,然后去上学。那是一个荒诞而艰辛的年代,但老百姓追求物质充裕,过幸福生活的欲望却怎么也挡不住。
逛自由市场逛出了感情,以至于到北京、广州、大连、长沙、成都等地出差,我都要去逛自由市场。我还逛过古桥上的自由市场,铁路边的自由市场,铁路山洞桥边的自由市场,够奇特吧。那一份闲适,那一份兴奋,那一份做为平民百姓的人生乐趣,在自由市场里,则可以尽情挥洒。
有一次,陪一位外地的老干部去张家界市,游完了武陵源风景区,我忍不住要去张家界的自由市场逛逛。我是陪同兼导游,不好擅自行动,只好问老干部的秘书是否一起去,秘书说:“不好吧,让首长一起逛自由市场,那地方太杂乱。”那位老干部听见后,却说道:“怎么不去,去逛逛!”
走进琳琅满目,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那位老干部的脸舒展开来,一种孩童的纯真竟爬上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他象孩子似的问这问那,最后竟买了几块油炸小粑粑吃起来。他告诉我:“我也是湖南人,小时候家里很穷,在集市里做小生意的母亲要很晚才能回家。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母亲很晚很晚回来时,能带回几个油炸小粑粑,那是一种中间带糖的油炸小粑粑,可好吃了。”但小粑粑是很少能吃着的。所以,吃小粑粑的情景,竟构成了他对童年温馨的回忆…… 走出自由市场,他还品咂着油炸小粑粑的味道。他又兴奋地说:“真感谢你,又让我吃上了油炸小粑粑。”看着他那兴奋的样子,我似乎明白:其实养尊处优的他们,也有一份渴求平民百姓生活乐趣的心态。那份自由与平淡的情趣,那份小民百姓的渴望与欢欣,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
今天的自由市场虽然繁荣,却是政府监管最差的地方,卖假货假药的;缺斤短两的;为争摊位吵架甚至动手的;欺侮外地来做生意的。自由市场还成了地沟油、毒大米、毒面粉等有毒食物的集散地。还有没任何执照,没任何消毒设备的游医,就敢给人拔牙、镶牙,真是吓人。不知在这一轮政府加大整治食品卫生的“运动”中,能否既治标又治本?我在宣传部做干事的时候,也写过文章披露自由市场卖病猪肉,有毒食品的新闻,在当地报纸上刊登,引起重视,但只是一阵风,暂时处理几个人,做做样子,过一段时间,又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一些人为了钱,真是什么都敢做!人们在自由市场买东西,只能凭经验来判断东西的好坏,但芸芸众生的肉眼凡胎又能识别多少有毒食品呢?政府的监管,只是在大商场、大超市,对自由市场,基本是放任自流,而自由市场又是中国底层民众食品最大的来源地。
今天的自由市场上还可以经常看到收入低微的下岗工人、失地农民、无依无靠的老人捡烂菜叶;鱼杂;鸡头、鸡屁股(这是极有害的食物,却是穷人的美味佳肴)等食物。看着他们,我不光心酸、悲愤,不知怎的,还总让我想起《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的几位作者(这真是一种奇怪而又奇妙的联想)。我在电视上看过几位作者的“尊容”,那种趾高气扬、指点江山、述说国策的“气度”、“神采”,真让我哑然失笑。这些人的无知无耻无畏,真是到了惊人的地步。他们是真不知道中国的真实国情?中国底层老百姓的真实生存状态?却敢如此自以为是,趾高气扬,夜郎自大,信口雌黄。国家如果让这些人来决策,来管理,那真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灾难,他们比远去不久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治家”、“理论家”张春桥、姚文元能好多少?高明多少?
国家的强盛,国家的实力,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不是北京、上海的繁华,城市高楼大厦的鳞次栉比;不是深圳、广州的富人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甚至不是神五、神六上天,航空母舰下海,而是最偏远的自由市场上是否能买到合格的卫生的食品;自由市场上是否不再有以捡烂菜叶,捡鸡头、鸡屁股为生的人;最偏远的地方,最底层的百姓,收入最低的人,他们的脸上都能洋溢着真实的,幸福的,有尊严的微笑……
此文原载2011年8月25日《香港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