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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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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佛
双击自动滚屏 发布时间:2012/10/14 10:29:00  阅读:2022次

玉碎佛

 

 

木匠果果从小孤儿,十五岁一个人跑到南方闯荡,被顺德一个家具厂的师傅看上,收做了徒弟工,这一干就是八年。

果果今年二十三岁,八年的师徒感情已经比父子还深,由于从小没家,师傅决定今年带果果回老家过年,顺便把侄女介绍给他。就在前几天,果果睡觉都会笑醒,师傅不光教他木匠手艺,还要给他找个女人结婚,这份恩情似乎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他要像亲生儿子那样孝顺师傅,果果俨然就是师傅的儿子。

师徒两人来到广州火车站的时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里人山人海,聚集了无数人潮。“呸!”果果将喉咙里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咋这么多人啊!这些都是要回家的人么?”师傅将红双喜香烟吸得只剩下红烟屁股,猛吸几口,烟蒂扔在了地上:“操!你娃子以前没得家回,不晓得广州过年回个家有多艰难!”师傅还保持着内心中的平静,以往过年回家都像打仗一样,他以为今年也不例外,只不过今年的这场战争似乎比往年要更加猛烈。

“票你拿好!”师傅从口袋里掏出票,递到果果手中,果果点点头,放进了贴身口袋里。“跟着我走!”师傅说完,两人加入到庞大的人流中。师徒二人顺德家具厂工作的时候,一天到晚干活根本不看电视,不知道南方正在发生大雪灾。

见着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的场面,果果很惊奇,十五岁他也坐过火车,不过没多少印象了,如今他在人海中走动,感觉到一种渺小的震撼,连师傅也觉察出了今年与以往春运的不同,这么多人,成百上千万,每一个人都在说话,大家最平常的语调,汇集到一起也变成了庞大的噪音流,听传进耳朵里脑壳子都会震动。

师傅转身对果果说:“跟紧点!”说完才发现果果的手已经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他欣慰地笑了下,将手中的编织袋抗在了肩膀上,前面人挤人,密密麻麻没有间隙,就像倾巢而出的蚁群。果果小时候福利院时看到过蚂蚁搬家,夏天大暴雨前,蚂蚁们觉察自己的巢穴有淹没的危险,就会倾巢出动,转换老窝,如今广州火车站的人也像蚂蚁那么多,是不是预示着一场大暴雨就将来临呢?

“听说湖南下大雪了!”“多大?”“结冰了!我一个司机朋友被困在京广高速路上呢!”“哦!那我们坐火车的人不是要等很久?”果果竖起了耳朵听,说话的两人被挤向另一个地方。“师傅!”果果想问师傅到底怎么回事,师傅烦着正想掏烟吸,可是前面的人紧贴在胸膛上,烟都掏不出来。忽然,人流开始向前涌动,隔老远看见前方有武警组成的人墙。

“哦~~~~~!”人群开始起哄,推波助澜的力量传递过去,武警人墙片刻间冲散。“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坐火车!”“都等三天三夜了,晚点,晚点,什么时候我们的火车才能到啊?”广州火车站本还有一块空地,被这起哄的人一挤,瞬间就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果果和师傅也夹在人群中间,挤得迷失了方向。

火车站上方的大喇叭开始响:“请春运回家的各位保持次序!不要慌乱,大家都想回家,这种心情我们深刻的明白,不过现在情况非常特殊,南方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灾,希望大家注意安全,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度过这个灾难!请听有关人员的指挥,请听有关人员的指挥……”

人群中又传来阵阵哄声,甚至有人还将手中的橘子苹果扔向了大喇叭的方向。果果心中的震撼变成了恐惧,他被周围的人挤得紧贴着师傅后面,肩膀上的编织袋里装有买给未来媳妇的见面礼物,一份顺德宝林寺高僧开过光的玉佛,如果婚事定下来,它就是定情物。恐惧让果果不知所措,只好死死地将编织袋抗在肩上,生怕它掉在了人海里,玉佛被摔烂挤破。

果果忽然在人与人之间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似乎十五岁之前的孤独又一次回到了体内。没有父母的童年充满了灰色,甚至都不愿意去回忆,记忆中好象抹灭了什么一样,如果一般人的童年是水彩画,那么果果的童年就是灰色的空白纸。空白最孤独,什么也没有,无关爱,无呵护,什么都要靠自己,而自己力量却又那么弱小,果果遇到师傅后,才懂得什么是被爱。

“果果,果果,你咋了?”师傅看见果果发呆,回头看他。人潮现在停止了蠕动,两人如同镶嵌在戒指中的宝石一样牢牢地钉在人群里,“得找个方向出去!”师傅也被挤得受不了,人群中想转个身都难,四周黑压压一片全是黑头发。想回家的人起哄劲头越来越高,有人在后面使劲攘,巨大的力量传过来,感觉到了波浪一样的起伏。

武警又在后方组成了另一道人墙,阻止人群骚动。起势的人浪停不下来,人群开始向第二道防线冲击,喊叫声此起彼伏,果果紧紧抓着师傅衣服,随着人流向前涌。一声喊叫从脚底传来,没听清楚什么,声音断掉。前方有名妇女不顾一切地想转身,却因为每个人都在向前挤,她被人推挤着动。果果忽然感觉到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好象是个人,没看清什么样,就被后面的人挤推着继续前行。那妇女终于从后挤到身前,哭泣着大声喊叫孩子的名字,声音嘈杂听太清楚,孩子却始终没有回到她身边。

刚刚,刚刚是不是踩着一个小孩了?果果惶恐地猜测,回头看,却见着那一双双疲惫而又焦急地寻找出路的黑眼珠,在他们脚下,确实有着一个被踩踏的人。见着妇女还在大叫,有些人回头看,武警组成的第二道防线快坚持不住了,营长正在防线外加油打气,忽然感觉到人群中减少了压力,连忙看了过来。

远方的人还在嘈杂,近处却没了声响,所有的人都看着那名妇女,她正拼命地向回挤,挤过果果身边的时候,果果看见她泪眼晶莹,双眼挂着失去孩子的惶恐。虽说人挤人,但人群中还是死命地给她让出了一个小圈,妇女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声音直上云霄,痛苦地悲天动地,仿佛炸弹爆炸一样的音爆袭来,震痛了众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武警挤了进来,将被众人踩踏过的小孩高高举过头顶,又挤出人群。

“师傅!我,我!”果果忽然有泪奔出来,“我刚刚,刚刚踩着了那孩子,我,我又成了一个杀人犯了!”

其实人海中的浪花不比大海中的小,可以感受到澎湃到心尖的力量,就像飓风袭来,吹起的巨浪让心底产生了敬畏。浪花是众人间的连动,任谁看到这种场面都会震撼,都会恐惧害怕自己成为浪花中的一分子。如今这种孤舟海洋上风暴颠覆般的恐惧又开始升华,加上了电闪雷鸣般汇集起来的嘈杂声,以及那种窒息到让人万分真实的现场感,果果心中产生了一种宛如地狱般的恐惧。

“师傅,我,我!”果果还要说,却被后面一阵推攘挤出好远。回头找师傅,他已不见。果果脑子里忽然一个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它忘掉许久,一直藏在潜意识中,那是十五岁的夏,那时似乎也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现今这么嘈杂。“师傅!我,我在这!”周围的声音太大,任凭果果怎么大声叫喊,师傅就像没听到一样,不知道消失在何方。

还记得那年的夏么?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声音,在这广州火车站广场的人海澎湃中,果果记起了曾经忘掉的事。或许根本就没忘掉,人的大脑有一片潜意识区域,像个旧盒子,所有想忘记的事情统统丢在里面,它们会暂时忘却,遇到适合的时机又会激发,那些事会像放电影一样会浮现在脑海里。

果果是个孤儿,从小生活在镇上福利院,成天和老头老奶奶生活,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小老头。如果能有一个伴儿多好!果果很期待能有一个伴儿,在他九岁那年,又有一个孤儿被送进了福利院。这个孩子名叫皮皮,天天和果果疯玩,果从小老头果变成了大哥哥,细心地呵护着皮皮成长。转眼到了十五岁,果果可以自力更生了,整个暑假他都很兴奋,就在那夏日蝉叫的闷热午后,果果对着只有九岁大的皮皮说:“走,哥带你去玩!”

广州火车站广场人声鼎沸,大脑却如同噪音过滤器一样将嘈杂的声音排除在外。果果想事情的时候,就连身处的环境也都忘记,全身心回到了那天午后。

“皮皮!皮!皮皮!”任凭果果撕了嗓子喊,他那个最亲爱的弟弟就是不浮出水面,水底的淤泥也被搅的漂起,变得混浊,果果又一次憋了气潜下水里去摸。水中睁开了眼睛,看见皮皮身后长出了小鱼尾巴,在水下对着他笑,那双小眼睛变成了红色,像是两盏猩红色的小灯泡。“皮!”水下张嘴声音发不出去,呛了一口水,就在要浮出水面的一刹那,果果看见皮皮手中拿着一把玩具枪,那是自己上个暑假在乡里走街串户卖了一夏天雪糕赚钱为皮皮买得生日礼物。从水下钻出来,大大的太阳在天空中明亮的晃着眼睛痛,已经分不清楚眼皮子上挂得是泪还是水,果果的眼珠子早已因为一次次的潜水布满了血丝。

回忆中的事情总会偏差,果果搞不懂是不是最后一次水中见着了皮皮的鬼魂。皮皮是在和自己游泳时被水鬼拖下去的,可能皮皮本身就是水鬼投胎成人,当天只是回到了应该回得水底老家。回到福利院后,果果怎么找也找不到玩具枪在哪里,那把枪果果一直记得游泳时并没有带在身旁。

皮皮的尸体打捞上来了,福利院的人将他埋在了后山,一个小小的土包,没有碑。果果一直不敢去参加葬礼,那段日子老是做噩梦,梦里见着皮皮拖着鱼尾巴要拉他去水下玩儿。这件事情过去了好几个月后,果果才敢去皮皮坟上烧纸,小土包早已长满了杂草。

果果偷偷跑出了福利院,这么大了,十五岁了,初中也毕了业。果果要南下,想要忘掉一切。

果果一直在心中责怪自己,似乎自己就是杀人犯,要不带皮皮去河里游泳,说不定现在能生活的很快乐。其实果果南下是趟忘却之旅,到现在他也没彻底醒来,一路上忍受了太多饥寒交迫,果果像个小乞丐一样流浪了好几个月。走到顺德的时候,遇到了师傅,当时的师傅也不知道发了什么善心,将浑身肮脏的果果带回了工厂,洗完澡后,给了他一套工作服:“以后跟着我干,我看你不疯不傻,怎么就做起了乞丐?以后跟我学手艺!”那时候,果果还在哭,他已经忘掉了皮皮,哭得一声不吭。

真忘得掉么?

果果然回到了现实,广州火车站广场嘈杂的声音音爆一样袭来,震痛了耳膜。果果很奇怪发呆的时候这些声音跑到哪里去了?果果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入定,入定似乎是和尚们最喜欢干的事。

“师傅,师傅!我,我在这!”果果高声喊,师傅发现了他,两个人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又挤在了一起。“怎么不拽紧我呢?”师傅责怪,果果左顾右盼,“喂,喂喂!你在看啥?”师傅手掌放在果果眼前晃了晃。“师傅,我,我刚刚踩到了一个小孩!”师傅看着徒弟明亮的眼睛,心中一痛,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徒弟也是这样的眼神,明亮中透着让人心痛的迷茫。师傅又抬头看了看周围人海,对果果说:“走,挤出去,去找那对母子,刚刚我好象看到那母亲也被武警抬出去了,她见着孩子被人踩踏自己昏了过去!”果果的眼睛明亮度忽然增高,一下子点亮了师傅的心。师傅向前一指:“好象,好象是那个方向!”两人变成两片想要在河水里逆行而上的叶子,想要前行,却被人海中的浪淘推着向后退。

由于人越挤越多越挤越紧,堵不如疏,加上周围武警增多,有组织地引领着人群流动,火车站广场上的滞留乘客开始向周围街道上扩散。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折腾,师徒两才才转到可以挤出人海的边缘。由于前来广州火车站的乘客众多,每一个到站者都想去站前看看能不能上火车,所以就造成了人海越来越大,想进去的人进不去,困在里面的人很难挤出来。师徒两人挤出了一身臭汗,手上得编织袋也破了,还好里面的东西没掉。

两人终于挤了出来,师傅掏烟,兴奋地抽着,身后的嘈杂声还是那么洪亮,不再像针扎一样刺痛耳朵,这种嘈杂外的安静很值得享受。师傅心中其实也在奇怪,自己为什么要陪徒弟一起挤出人海呢?要不然能挤到广州火车站进站口前,说不定火车一开动,他们就能第一个混进车站里,有这样想法的人在人海中占多数,谁不想早点回家过年啊?只有进了车站才能率先上车,这是常识。师傅吐出了嘴里的烟雾,扭头看果果,果果正在路边整理自己的编织袋,拿出了那块红绳子系好的玉佛掉坠。

玉佛在天光下反着光,碧绿的外表增添了一层神圣的光泽,似乎看到它的人都会更加纯净。家乡人喜欢这玩意儿,女孩子对这种贴身携带的物品也挺看重,玉佛能保佑人一生平安。师傅咧嘴笑,果果这小子外表长得不赖,心地更不坏,自己的侄女应该能看上他。果果却对着师傅说出了另一番话:“师傅,我,我想将这个玉佛,送给刚刚那对母子!”

听了果果这话,师傅哑巴了,不知道怎么回话,果果这徒弟有时候做的事大出人意料:“不娶媳妇了?”师傅烟都不抽了,这玉佛好几百块买的,料好,开光又花了大几百,加起来上千,说送就送,这徒弟到底有没有把自己侄女放在心里?“那对母子,不是没找到么?送个啥子啊?就算找着安慰一下子就行了,玉佛留着跟我回去相亲吧!”果果并没有将玉佛放进编织袋里,他装进了口袋,在某些事情上,果果是个榆木脑袋,想到那儿算那儿,师傅也管不了。

果果手中的玉佛是一块憨态可掬的弥勒佛,挺着个大肚子,笑得灿烂,果果将它放进兜儿里,也放进了一份希望。

“弥勒佛是未来佛,我现在就给它开光,它会保佑你的!”老和尚的话又在果果耳边响起,回忆中老和尚笑得很安祥。经过一段时间的经文念诵加持,老和尚大叫一声:“开!”开光仪式完成了,果果双手合十,谢过要走,老和尚拉住了他。果果这才想起来,还没给钱,他忙掏钱,放在桌面上,又要离开,老和尚说话了:“施主,我送你几句话吧!从相貌上看,你的根器不错,但你现在还在迷中,何时不迷,那你就真正得到智慧了!”对于老和尚禅机的话果果听不懂,转身离去,他没看见窗外一阵风吹进,将刚刚放在桌面上的那几百块钱吹到了墙角里。老和尚一直闭着眼睛,仿佛没看见一样,嘴里大声念道阿弥陀佛。

这种宗教式的加持让果果心中产生了纯洁般的信仰,他相信高僧开过光的玉佛会有法力,能够保佑刚刚在人海中踩踏孩子的生命安危。师傅一支接一支抽烟,内心挣扎,最终认可了果果的做法。师傅觉得,果果的做法就像有些人天天在家烧香拜佛一样,其实那些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拜,似乎求神保佑,但求也求不出个所以然,更多的是借拜佛的方式,寻找内心中的一份安宁。

“操!那些当兵的,把他们母子藏到哪里去了啊?”师傅发牢骚,果果见到一辆救护车开进了封锁的街道,转瞬开到了广州火车站旁的广交会那边。“师傅,师傅,那儿!”果果指着车停的方向,二人走近,广交会大门口挂着牌子“春运急救中心”,两人心中一阵欢喜,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一些虚弱的乘客坐在临时搭好的病床上。

这些人中大多是因为拥挤晕倒被医救的,也有很多是进来休息的,即使这样,宽大的广交会展厅里也还零零散散,人不算太多。“广场上的人似乎还不知道这里能休息!”果果说完话,师傅点点头:“你不是要找那对母子么?”果果跑去问医生,医生告诉他救护车已经将孩子送去了医院,现在车已经回来了,果果感觉到一阵茫然,他的玉佛没有送出去。

正在这时,听见一个女人在门口嚎嚎大哭,转头看,又是一阵欢喜,哭得人正是孩子的母亲。果果将手中的编织袋交到师傅手里,一路小跑过去。师傅又开始猛吸烟,这徒弟还像个孩子一样,其实他就喜欢徒弟这性格。师傅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出嫁了,他一直想要个儿子,这不,上天就给他带来了这么活泼的。师傅远远地观察他们,听不到对话,女人不哭了,果果却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师傅有些心焦。

“咋了?咋了?还像个男人么?哭哭哭!”师傅拖着两个编织袋走近问。“那个孩子他,他死了!我,我,我已经间接杀死了两个人了!”果果手里紧紧握着玉佛颤抖。见着有人哭,那女人也开始哭,哭得还更厉害,仿佛悲伤需要用泪水洗刷,但是泪水越洗心却越痛。“谁说死了?”有个医生刚刚在接电话,从旁插了一句:“这里抢救不好,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你这当妈的怎么那时候还乱跑?你孩子在医院!”那个妇女愣住了,结巴着说:“我,我就是,去,去上个厕所,回来后,人就不见了,抢救的人也没了,我问别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以为孩子被放到别的医救点抢救了,所以去找,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后,就,就憋不住哭了!”果果破涕而笑,孩子没死!他擦了擦泪,慎重地将手中玉佛送出:“大姐,我,我是无意间踩了你孩子的人,当时人多,我,我想把这个玉佛送给你们,希它望能保佑他平安!”

妇女很急切,一把接过玉佛,问好了医院的方向,马上奔出了广交会“春运急救中心”,果果和师傅也一起向医院方向赶。

师傅的烟抽没了,在街边小卖部买上一包,他就爱抽红双喜。师傅点烟的同时,回头看了看广州火车站广场,那边还是人山人海,嘈杂声隔老远都还在头顶上盘旋。

那块玉佛在妇女手里晃晃荡荡,街面上已经封锁没车,妇女眼神迷茫:“到,到底在哪里呢?怎么就没有出租车呢?”果果冲在前面,眼尖,见着前方封锁区外有一辆,忙跑过去,将车门打开,然后转身对这边挥手,师傅和妇女赶快过了去。师傅肩膀上的两个编织袋很重,累得身子有些喘息,叼着的烟忽然掉下,师傅没拣使劲踩了踩,那烟只吸到一半灭了。赶出租车似乎也像打仗一样,师傅觉得自己老了,扛不动这么重的两包东西了。果果看到怪不好意思,刚刚没意识到要帮师傅分担重物,所以赶快帮师傅将编织袋放进车后备厢里面,一车人前去医院。

下车时妇女给钱,果果要给妇女不让。那块玉佛还拿在妇女手中,出车时晃晃悠悠砸了车门上,一响,没碎,响声让果果心颤。果果正想提议妇女将玉佛收好,可转眼又看见师傅在车后拿编织袋,想说得话咽进了肚子里,绕到车后,将师傅手中的编织袋扛起,这一扛就扛起了两包:“师傅,你,你歇会儿,我来!”师傅笑了,他并没说些什么,这徒弟娃子最贴心的地方就是很懂别人眼色。

一行人问过了医生,赶到抢救室。一路上那块玉佛一直在妇女手下晃,晃得果果心燥。这是佛,佛要好好对待,它还是大师开光的宝物,能够保佑人平安,希望那个被踩得孩子一切安好,希望他能在玉佛的保佑下快乐地成长。抢救室的灯亮着,一行三人坐在外面焦急地等待。过道中的电视中见到了温家宝总理在长沙火车站亲切地看望滞留旅客的新闻,所有人都在看,只有新闻的播报声在空气中传播。师傅盯着电视猛抽双喜烟,果果盯着电视似乎忘记了心事,妇女也在看电视,她手中的玉佛更在晃。

三个人是三个世界,却因为温总理的新闻变成了一个世界,三个人的世界又因为孩子的生命相互纠结。普通人只需要注视就够,有时候内心中的情感不需要表露出来,默默的注视代表着一切,反到是那种痛哭流涕的感动,让人感觉做作,真正的感动在眼泪之上,一种平静之中关于心灵的抚慰。

急救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来,妇女拿着玉佛猛冲过去:“我,我的孩子怎么样?他还好么?”医生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从广州火车站广场赶来的么?”妇女点点头,她手下的玉佛在走廊灯光下反着光。

天阴,天光弱,大白天医院走廊也开满了灯。

“他,他!嗯,你还是好好料理他的后事吧!”医生说出的话很冷酷,有些不忍,推了推眼镜,走了。妇女手中的玉佛一下子掉在地上,碎了,碎在了果果心上。妇女开始哭,那是种伤心欲绝没有声音的哭,平静到仿佛天地都在为她平静。师傅的烟灰没弹,夹在手中发呆,一个护士走过来,指了指师傅手中的烟说:“医院不准吸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一句话吓了师傅一跳,他连忙将烟扔掉踩灭。其实师傅是在发呆着看果果,果果却在无声地以泪洗面。其实这小子曾经梦里敞开过心扉,说过很多梦话,师傅统统知道,知道曾经的他带着一个名叫‘皮皮’的弟弟,去游泳,最后弟弟淹死,这孩子有着深深的内疚,这是他一生所背负的罪。

果果哭着忽然站起身,师傅关心地看着他,妇女也在哭,玉佛碎几半,反着光躺在水泥地面上碧翠。果果上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妇女才好:“我,我……”妇女忽然拳脚相加在果果身上猛捶猛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失去孩子的悲伤:“你,你,就是你,为什么要踩在我孩子身上?广场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就你踩着了我的孩子?你,你赔我孩子,赔我孩子,我的孩儿啊!”妇女终于爆发了出来,开始嚎声大哭。师傅站起身,想要拉住妇女的捶打,忽然看到徒弟果果跪在了地上,任凭妇女在他身上打踢。果果捧住了地上的碎佛。最大的一块玉碎得只掉弥勒佛的头像,佛笑得很灿烂,果果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放在胸口。

“好了好了,别打了,别再打了!”师傅将妇女拉开,妇女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常,坐在一旁流泪。师傅看到果果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趴在地上似乎在请求佛主原谅。“起来!”师傅大声说。果果不动。“起来不起来!”师傅一把将果果拉起,手心中的碎佛掉了,只剩下那一大块弥勒佛头像还在。“师傅,佛,佛碎了!”果果哭着说。“碎了就碎了!”师傅摇晃着果果肩膀,让他振作起来,“走!”师傅说完,一旁将编织袋提起,递给果果一包,将自己那包扛在了肩膀上,果果拖着编织袋走,两人一起离开了医院。

失去了孩子的妇女还在哭,看着师徒走远,忽然哭得很小声,渐渐没有了声音,只有眼角晶莹的泪光,那玉佛还有些碎在地上,翠得很刺眼。

师傅带着神情恍惚的徒弟在广州火车站的人海中挤了三天,终于迎来了曙光。这三天时间里,果果都像个木偶一样,睁着呆滞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手中的玉佛,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忘记了吃。

“都过去三天了,别老愧疚了!那孩子死了,又不都是你的错!和我一起回家!”“我,我没有家,我是个孤儿!”“废话!我是你师傅,跟我学了这么长时间的木匠手艺,早比我儿子还亲了,没有家就去成个家,跟我回去相亲!”“可是,佛,佛碎了……”听到相亲两个字,周围的乘客都开始看着这对师徒笑。

火车站候车厅里的乘客大多坐在地上,有些年龄大的乘客枕着行李睡觉,他们身上透着疲惫解脱后的安详。其实一开始广州火车站广场上的人体内存在着一种狂燥感,深怕自己坐不了火车回不了家,拼着老命都想挤进广州火车站,相信只要上了车心也就可以安稳下来。经历了广场上的拥挤后,才会感受到这种狂燥的可怕,安详的宝贵。

“听说南方已经停止下雪了。”夜里三点多钟,候车厅的人群中传播这句话。

有人站在门口处拿着喇叭喊话:“有加班车啦,广州至重庆,广州至武昌,有没有滞留的乘客,赶快上车,赶快上车!”师傅拽着目光呆滞的果果,将他拉上了车。

这一路上果果都感觉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广州火车站广场上的人全都变成了蚂蚁,密密麻麻的一片,这些蚂蚁在中国地图一样的地面上分成千万道,最终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

果果醒来时,发觉火车正在行驶,阳光从窗外透过,照在身子上温暖。师傅靠在果果肩膀上睡得香,打着呼噜。果果手中碎得弥勒佛笑得灿烂,可是这几天来果果都没笑过,他感觉自己亲手杀死了两个孩子,深深的愧疚折磨着心灵。想到了寺庙里老和尚送给他的那句话:“按说你根器不错,但现在还在迷中,何时不迷,那你就真正得到智慧了!”

到底迷是什么呢?智慧又是什么?果果开始想,想到了皮皮,想到了践踏下根本没见过面已经死去的孩子。忽然,果果他笑了!

站起身,果果将车窗打开,风从窗外吹进,凉嗖嗖的,师傅醒了开始骂:“操,关上,我还想多睡会儿觉呢!”果果应了声,“喀嚓”一声又将窗户关好。

现在果果手里少了一样东西,就在刚刚他将那块碎佛扔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扔,扔了后感觉身心无比轻松,身上的包袱全都卸掉了一样。

那块碎玉佛由于果果太使劲扔在了远离铁路的草丛里,随风掉落,反射着灿烂的阳光。旁边有个洞内冬眠着蛇,由于玉佛晃得它眼睛痛,猛得睁开眼睛看到了春天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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