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见


        那天下着冻雨，我来到漳城的时候，有点不适应，腿上没穿毛裤。
        我给那十年不见的兄弟李三打电话，他在电话里那边对我吼：“你他妈快黑了才过来，说，想到哪里搞酒？”
        李三的话让我一愣，头发上的雨水就这么流进了嘴角，有春天的味道。
        “随便！”我答。
        “你娃子只会说随便，我叫几个人过来陪你！”李三说。
        “别，别别，就我们俩儿！”我不想人多。
        “两个人咋搞得起来？”说完话，李三把电话挂了。
        我捧着手机，站在雨中发愣，今天是来漳城买春节后南下火车票的，晚上没得事，想和十年不见的李三见见，没想到他还要喊人过来，这不是要多花钱吗？
        我看了看时间，快下午五点半了，得赶紧赶到和李三约定的电信局门口见面。
        漳城十年没回，有些地方我都不熟悉了，喊了个麻木，让师傅开到电信局。
        到了电信局门口我左顾右盼，就是没找到李三这个人，还以为他没到，这时候电话又响，接起来听。
        “到了没？”“到了！”“我也到了，你娃子在哪里？”
        我打着电话，再一次左顾右盼，发现周围有三人正在打电话。我怔了怔，有两个打电话的人在看我，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汉，一时半会儿不敢确定哪个是李三。
        “三，你在哪里啊！我没看到你！”
        我说完话，眼睁睁看见那个中年汉过来猛拍我一下。
        “你他妈看到我都不打招呼！”李三气。
        我瞪着眼看他好半天，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我十年不见的好兄弟李三。
        “你咋这么老？”说出话，我才感觉说错话，想解释，被李三抢先：“操心啊！”
        我再次愣了愣，近了看才发觉李三年级轻轻白了头，头上有黑白相间的头发。
        “我也操心啊，现在连求个老婆都没娶到！”见我说，李三搭腔：“你到是不显老，我老咯，你没得老婆我也没得啊！现在老婆不好找！”
        说完话，李三沉默，我也沉默。
        我想起了他说要叫人过来陪我喝酒的事：“莫叫人过来咯，就我们俩搞酒，说说话，谈谈心。”
        李三将我脖子一箍，问：“你娃子能搞多少？”“半斤！”我答。
        李三笑：“我只能搞二两，陪不起你！”
        我一愣，只好说：“那好，快叫人来！”
        说完话，李三开始打电话，叫了几个人，两人很快走到了广场。
        雨下小了些。
        这时，李三看到了取款机，神色有些不对：“我去取点钱！”
        我一听这话感觉也不对，拉住了他：“兄弟见面，哪儿要你请，我请，我请！”
        李三还要去取钱，被我拉住，半推半攘，最终还是没取钱。
        想想也对，年前聚会是我提出来的要求，怎么能让李三出钱？虽然我和他都在南方打工，但都比较辛苦，打工赚不到什么钱。
        “那好！晚上你要喝好！”李三说。
        “喝好！当然都要喝好！我不相信你只能搞二两。”我说。
        “哈哈！”李三打哈哈，“你今天来买票？”
        “是啊！”我说，“晚上要起早，还不晓得能不能买到。你什么时候走？”
        “还不晓得！”李三说，“年后先在家里玩一两个月吧，人多，等等！”
        这时，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旁边，上面下来一个人：“三，这个就是你那朋友？”
        李三见来人，对他叫：“带酒来没？”
        来人没带酒。
        李三说：“等下你娃子买酒陪我兄弟！”
        我听了这话一愣，酒水不是用我来买吗？李三不买，让别人买？
        李三在我耳边说话：“他儿子老爹是领导！”
        我一听这话明白过来，李三喊这人过来省了酒钱。
        来人叫杰，在漳城实验中学上班，给我递烟，告知不抽，他自己和李三点了烟吸。
        “三啊！你不是还喊了建设来吗？他媳妇怀孕咯！挺着个大肚子。”
        杰说完话，骑车去找另一个朋友建设，我和李三开始向河堤走。
        “好多年没和你见咯，虽然你在深圳我在广州，但就是没得时间聚聚。”我说话。
        “是啊，你娃子混得还行，都快出书咯！”李三恭维我。
        “瞎混，瞎混，你不是也很厉害？都开广告公司咯！”我也恭维他。
        “哈哈！”李三打哈哈，“莫提这事，提起来伤心，我还不知道明年搞撒子。”
        每个南下打工的人都有故事，这些故事有的还特别辛酸，故事的主人翁很不喜欢将故事说出来，于是，我们又都不说话。
        走到了河堤上又开始下丝丝的冻雨，我的腿里灌着风，脚冷。李三看见前面的饭馆关了门，一拍大腿：“妈的，今里都腊月二十七了，今年二十九过年，恐怕没得馆子开门。”说完话，他开始给杰打电话，告诉他别来河堤，去小西门那边看看另一家馆子开没开门。
        我和李三在河堤上走，聊起了去年他在家的事：“股票还没解套？”
        “解个吊！”李三说，“去年在家搞了一年，套了四五万。”
        四五万不是个小数目，我在想自己打工这么多年都没挣到这么多钱。
        走下河堤，迎面走来一个妇女，肩膀上抗着一箱珍珠液酒，李三认识她，和她打招呼：“厂里发的酒啊，咋不抗到我屋里去呢？”
        妇女对李三笑：“要你来抗啊！”
        李三笑着目送妇女从身边远去，我有些奇怪，说：“你人缘不错啊！走到路上都能遇到熟人。”“去年我和她在酒厂上班！”“你在酒厂上过班？”李三又不说话了，气氛开始沉默，我想起了自己才去广州给人送快餐的事儿，还干过仓管，每天搬方便面作料，那时候整个人都是方便面味儿。
        杰来电话，告诉李三，小西门也没得馆子开门。“那你过来，对，白马洞前面消防队门口等你！”李三挂了电话，“建设和他媳妇也在那里！我们赶快去。”
        许久不来漳城，漳城的老街道还是没变，唯一的变化就是街口的电动麻木挺多。
        远远我就见到了建设和他媳妇，建设打着伞，伞下他媳妇盯着商店摆出来的旺旺大礼包看。
        “杰和建设是我南二中的好兄弟！”我听李三说明白了他们的关系。
        近了后，建设又给我上烟，我告知不吸。李三向我介绍：“建设，现在在武汉信息管理局上班，公务员。”我忙和建设握手认识，李三介绍我：“赵九八，作家，漳城赫赫有名。”我一听一愣，什么时候赫赫有名？李三什么时候学会了夸浮之风？
        杰骑着摩托来了：“今里几了啊？哪都没开门。”“实验中学那一带开了，过去吃。”“行，先买酒。”杰和李三说完话，下车小买部买酒。
        几人挑来挑去，买了两瓶子演义酒，杰接了账，李三提着酒几人走到实验中学门口，找了家馆子坐进去。
        坐下我才感觉到热乎，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脚也不冷了，点了个牛肉锅子吃。
        锅子很快端上来，一群人开始喝酒，酒刚刚倒满，还没喝，李三又开始说客道话。
        “我这兄弟赵九八，大作家，你们好好陪，将来文化上的事找他绝对没得错！”
        我听了这话纳闷，一个小写手而已，何必拍那么高？李三又开始介绍杰。
        “杰，实验中学某班级班主任，教学质量一流，到时候你娃子读书需要帮忙什么的，他能搞定！”
        我又是一愣，认识认识也不错。
        李三继续说：“最后，建设，刚刚已经介绍过了，他们局分管信息版权纠纷，你娃子出书有问题，找他们！”
        建设将酒杯举起：“对，赵兄遇到问题找我！来，一起搞个酒。”
        我心里有些不自然，端起酒杯，三人碰了下，干。
        酒刚刚入口，有些不对头，味道淡入水。
        “三哦！”杰说，“恐怕是假酒！”
        李三闻了闻酒水，站起身：“靠，真是假酒，咋搞？”
        杰有些掉面子，也站起来，说：“找他去！”
        建设稳坐不动：“你们，急个撒子，酒是假的再买嘛！要不，杰将你家好酒拿几瓶来，不能让我们的赵作家坐在这里等你们啊！”
        李三打哈哈：“哈哈，是啊，是啊，走，再买！”
        杰看了我一眼，说：“对不住兄弟，我再去买酒，等会儿把你陪好，马上就回。”
        杰说完话和李三外出买酒，房间内就只剩下我、建设和他媳妇。
        建设媳妇一个劲向建设碗里夹蔬菜：“你多吃点蔬菜！”
        建设在吸烟，对我笑：“赵兄弟，写书应该发大财了吧？我看《盗墓笔记》恐怕就赚了百八万啊！”
        虽然我也写悬疑惊悚小说，但和《盗墓笔记》这样的小说销量比，简直天上地下，我 顿时汗颜，说：“没得比，没得比，人家是大作家，我小写手。”
        建设笑得更深：“莫谦虚，将来你发财了莫忘了兄弟我！一定能写书发大财。”
        我忽然在建设的话中听出了丝丝虚伪感，就在这种客道话中我感觉浑身的不自在。
        “你也莫这么说，我努力写就是，发财那是靠运气。”
        说完话后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李三和杰回来圆了场。
        这次酒是真酒，几人几口酒后飘飘然起来，话开始多，不过尽是些你夸我我夸你的浮躁话，听得我一个头有两个大。
        我忽然说：“其实这次我来找三，主要是想叙叙旧，那些社会上的话，就都不必要说，多说说生活中的苦难，艰辛，多相互鼓励鼓励，谈谈心，谈谈理想抱负什么的，不怪好！”
        听我说完话，三人同时一愣，李三笑：“哈哈，文人，这就是文人，哈哈，来，喝酒！”李三举杯，一起碰。
        我将酒喝进嘴巴里很不是味道，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杰开始说他教学的事。
        “你们晓得我这个寒假我搞了多少钱吗？这个数！”杰伸出了五个指头。李三开始猜：“五百！”杰摇摇头。“五千！”杰沉默。“怪不得你今里买酒这么爽快！”杰说：“我老爹退下来了，家里确实没得以前有酒，以后都靠我了，一个小教师，就那点工资，咋活？”杰开始发牢骚，“告诉你们，我还不是最会搞的，有的老师一个寒假能搞万把块！”
        我一愣，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搞钱的，杰开始解释：“开家长会的时候暗示暗示，给学生们开课外小课堂补课，等等，那些会搞钱的老师法子可多了，我还属于不开窍的，开窍的话，也不止这个数，你们晓得我这五千块钱怎么来得吗？几天前我给每个家长发了短信，告诉他们要多关心孩子，督促学生们好好完成寒假作业，并祝他们新年好，家长们听出了言外之意，几百几百地给我送红包。就今天，都还有好几个家长来给我送红包。”
        听到杰的话我怔住，没想到现在老师这么来钱。
        李三和杰碰了个杯，喝酒，说：“好好混，到时候混到校长的位置，还不是抽份子的钱？那个老师不巴结给你上供？”
        杰听了李三的话笑：“这方面我没得建设厉害，建设？你说是不是？”
        建设也笑，吃着青菜，将烟夹在手中烧：“别钱啊钱的，多俗！好好搞事业，我们要多向赵大文人学习，多体会社会疾苦，体会生活中的艰难，将来才会有好的发展。”
        建设将酒杯举起来了，给我敬酒，我也举起了杯，号召大家喝，大家喝了一小口。
        我的脑袋有点晕乎，酒劲上来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向了李三，李三也正在看我。
        “咋样！我给你介绍的这两个兄弟好吧？我看你们一见如故，多聊聊，聊聊。”
        我听到李三的话，头更晕，连说了几个好，将酒杯端起。
        “杰和建设两位兄弟，初次见面，我敬你们，来，先干为敬。”说完了话，我一口将半杯酒喝下肚儿，火辣辣地烧肚子。
        杰和建设一愣，没想到我这么猛，建设连忙说：“赵兄弟，你慢点，慢点，酒多！慢慢喝！”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今里是想找李三谈谈心的，我听别的同学说，他娃子在深圳造业，这一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听我这么说，李三一脸焦黑，掉他底子了。
        气氛有些古怪，建设端起了酒杯，对着李三说：“三啊，我的大经理啊，你开广告公司的事我们晓得，辛苦了，来来，喝酒！”
        李三打了个哈哈，端起酒杯和建设喝酒。
        刚刚我喝下大半杯白酒头晕，见杯子空了，找瓶子又倒上小半杯，酒瓶空了。
        我在桌子空下找了找，只有个包酒的盒子，没得第二瓶酒。
        “没得酒了！”我说。
        喝完酒的李三和建设一愣，看向了我，李三说：“慢点喝，莫急，没得酒了多吃菜！”
        我觉得李三的话里有言外之意，想了想不愿多想，拿起筷子吃菜。
        桌面上的酒都只剩下小半杯，建设和杰又开始说话，说工作上的事，家庭里的事，建设的媳妇也开始说话，让建设少喝酒，我的心中戚戚然，仿佛和他们格格不入。
        很快，牛肉锅子吃得差不多，酒也只剩下一点点，李三举杯：“来，最后，来敬我们的赵大文人，祝他出书赚大钱，发大财！”
        我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举起杯，和三人碰了碰，喝完了酒。
        喝完了酒要结账，杰喊：“老板，收钱！”
        我见李三有掏钱包的样子，连忙掏出自己的钱包：“我来！”
        建设和杰看向我，我打开钱包，拿出钱，给了老板，找完钱后，三人离开。
        店外，冻雨还在下，我没穿毛裤，很冷。
        几人又客道几句，分开，我去二姨家睡觉。
        躺在床上，我没怎么睡着，十年不见我发觉李三变了，或许我也变了，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想起了初中时候和李三一起玩的事，那时候的大家都很真诚。
        我睡着了，做了个梦，回到了初中时候，梦到班主任老冯留堂补课，我和李三在他家阳台上折纸飞机放飞的事。
        醒来的时候，凌晨三点，我就着雨，去到车站买票。
        本以为购票处没得人，那知道队伍排了有十米多长，我有些纳闷。
        有人晚上没睡觉都在排队，我站在队伍的最后。很快，在我后方又有了别人站队。
        天还有三四个小时才亮，队伍越来越长，我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买到票。雨一直在下，腿冻，我开始不停地跺脚。有人受不了冻，也开始跺脚。
        我就这么跺着，没有打伞，有雨流进了我的嘴角，春天的味道变回了冬天的味道。

（未发表，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