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天由命
时间正是七月,火热的太阳挂在头顶,热浪像剑一样喷薄而出,校园里热气腾腾。操场上人头攒动,师生们来来往往,搬凳子的、搭讲台的、挂横幅的……显得十分嘈杂。
“喂、喂。”麦克风里传出响声,“安静了——安静,朝阳市卫校七九届毕业典礼现在开始。”
望洋坐在台下,看着眼前欢腾的景象,心情十分高兴。望洋确实应该高兴,他出生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村子四面群山环绕,狭窄的山脚下纵横着一百多亩梯田,全村四五十口人就在这点儿瘠薄的土地上勤扒苦做,聊以度日。村里不通公路,羊肠小道倒是四通八达,读初中时,他每个星期都要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往返跋涉。村里不通电,照明全靠煤油灯。大多数家庭买不起灯,只能自己动手做:在空墨水瓶盖上钻一个孔,用薄铁皮卷一根管子从孔中穿过,再用棉花捻一根捻子穿在管中,一个简易的煤油灯就做成了。村里吃水尤其困难,全村公用着一口井,井就在望洋门前的山脚下,是村民们共同开挖的。每年刚近初冬,井水就干涸了,井底裂开巴掌宽的缝隙,干死的鱼虾瞪着溜圆的眼睛,让人发怵。这时,村民们只得到离村子十里开外的一个山洞里去背水。山洞里流出的虽是泉水,但流量不大,满足不了全村人用水的需求,为了能背到一桶水,有时半夜就得动身。望洋随父亲去背过几次水,夜是那样漆黑,火把发出微弱的光,在夜色中闪闪烁烁。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背上背着的似乎不是水,而是油。不,比油更珍贵!断了油,一天两天还能熬过去,要是断了水,那不就要了一家人的命吗?有一次,父子俩返回时,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路上湿漉漉的,像抹了油。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时,一桶水已泼了大半,望着剩下的小半桶水,父亲竟放声痛哭起来。这情景刺痛了望洋的心,我一定要走出这鬼地方,他暗暗下了决心。
走出贫穷村子的信念支撑着望洋,他读书格外用心。白天他认真听讲、做作业,晚上,他还藏在被子底下,借着手电筒的光偷偷地学习。时间一长,眼睛近视了,现在,他佩戴的眼镜已达到700度。
“望洋,东观县人民医院。”望洋一激棱,从沉思中醒来。
县医院!不错啊!虽不能与那些留在市区的同学相比,但他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偏僻的村子。他很想及时地把这个喜讯告诉家人,但村里不通电话,没办法通知。先回家一趟吧,然后再去报到,他一边想,一边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慢慢地走着。同学们大都走了,校园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嘈杂,显得十分安静。一丝不舍忽然涌上心头,这个留下了自己青春足迹的地方,必然会成为一生的牵挂。
校园不大,没多久就转完了。他在教学楼前伫立了片刻,转身向寝室走去。寝室里空荡而凌乱,他留恋地看看这个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提着早已收拾好的行礼,缓步走出校外。
进车站时,通往乡上的唯一的一趟班车已经停在了站台前,他把行礼甩进车厢,买好票,敏捷地爬进敞蓬车,在靠边的一排木椅上坐下来。
到村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落日的余晖洒遍山野,树啊,房子啊,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朦朦胧胧。正是收工回家的时间,扛着犁,背着篓,吆着牛的村民陆续从村前走过,偶尔有人嘹亮地吆喝一嗓子,粗犷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
正用鞭子吆着牛群的李大伯发现了望洋,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哦,望洋啊,放假了?”
望洋把毕业与分配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李大伯,这消息很快通过李大伯的口传遍了全村。当晚,几个和他要好的伙伴就赶到他家。大家聚在一起天南海北,胡吹神侃,只到东方既白,依然谈兴未减。
第二天天刚亮,就陆续有村民来到望洋家。他们提着几升麦子,或者一瓶白酒来道贺。望洋虽然只是县医院的一个医生,但在村民们眼里,他就是县领导。穷乡僻壤里出了县领导,这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是为全村人争了光。这是一种很朴实的乡民观,我们绝不能把它与攀权附贵之类的词儿联系起来,肆意贬损。
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客人,这可急坏了望洋的母亲。她翻箱倒柜,将积攒了很久的一点米倒出来做饭,又吩咐丈夫从后山上把已经出笼的两只母鸡逮住,杀死了招待客人。鸡刺耳的尖叫震荡着她的耳膜,她的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是高兴,是心痛,还是担忧?她一时也说不清。
望洋的父亲把鸡拾掇好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屉,拿起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币露出来,极细心地清点了一遍,也就十来块钱。他揣上这笔钱,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酒壶,向大队门市部赶去。
中午时分,该来的客人基本到齐了,该准备的酒菜也都就绪了,院子里临时用木板搭起了几个台子,台子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菜碗。望洋的父亲招呼客人们坐下来,杯盘碗筷的叮当声立即响成一片。望洋理所当然地成了酒席间的主角,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他祝酒。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期间,不断有客人离开,又不断有客人加进来,酒菜换了一茬又一茬。望洋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酒桌的,他隐约记得自己吞下一杯酒后,忽然感觉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恍惚间,他已经上班了。办公室宽敞明亮,地板一尘不染,墙面白的逼眼。似乎是下班了,他到街上去溜达,街上人来人往。他悠闲地走着,不时吹出一两声悠扬的口哨,吸引着美女们一双双顾盼流离的眼神。那双眼睛好熟悉啊!对,那不是同班同学刘丽吗?刘丽长得漂亮,又和他同乡,他曾经热烈地爱慕过她,但她对他的爱不屑一顾。爱情的挫折激励着他努力,这份努力地回报是他被分配到了县医院,刘丽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被分配到了乡上。街灯忽然亮了,雪白的光刺得眼睛发疼。望洋使劲睁开眼睛,发现天早已大亮,自己躺在床上,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
望洋披上衣服,走出房门。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见到他,心疼地责备:“以后少喝点儿,醉成那样儿,多难受!”望洋不好意思地笑笑,在灶前坐下来。
吃罢早饭,望洋步行到乡上,然后搭车赶到县医院去上班。由于采购科缺少人手,他被临时安排到那里工作。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自己苦学了三年,本想做一个再世华佗,妙手回春,现在的岗位怎能实现理想?他的心中涌出一股淡淡的失落。失落归失落,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李科长把他引进了办公室。不大的办公室里挤着四张办公桌,显得十分逼狭。同其他几人打过招呼后,他在一张空桌前坐下来。水泥地面黑中泛青,让他想起了包公的脸;石灰抹过的墙面透出淡淡的黄色,墙角处还有几条脚印,十分扎眼;垃圾桶里装满了空瓶子、空纸盒。他忽然记起了昨夜的梦,这一切与梦中的情境相差多远啊!
“望洋,帮忙去!”门外传来李科长的声音。
几个人来到仓库门前,那里停着一辆汽车,车上装满了各种纸箱。大家开始卸车,其他人懒懒散散地干着,望洋刚来,没有理由不卖力,他上窜下跳,累出了一声臭汗。临近傍晚才把车上的物品全部卸完。
其他人说着闲话,悠闲地向家走去。望洋独自走进了食堂,早饭吃得不多,中午滴米未进,现在看到食物,他顿时感到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扫光面前的饭菜,他又要了一份,慢慢地吃完后,径直走进单身宿舍,胡乱地铺开被子,他连衣服也没脱,直接钻了进去。现在,望洋的脑子里乱极了,他很想想点儿什么,却什么也想不明白,折腾了许久,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望洋的工作生涯就这样开始了。卸车、装车,有时药房忙不过来了,也把他叫去帮忙清理药品,他偶尔也会随着李科长外出采购,但他的职责还是卸车、装车。我成什么了?不就是一个勤杂工吗?回到那间单身宿舍后,他常常失落地想。想归想,他清楚地知道,他无力改变自身的处境,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望洋做梦都没想到,天上掉下香饽饽的事儿真让他撞上了。在做了三年杂工后,李科长忽然向单位提出让他做自己的助手。望洋的踏实、勤劳有目共睹,院方经过考察,让他担任了采购科副科长。
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份工作,每天仍然吃食堂,仍然住那间越来越破旧的单身宿舍。望洋在贫穷中长大,吃苦于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再说,经过了三年杂工的磨炼,他越来越感到人生与梦想是两回事儿,所以,对于这样的处境,他并没有太多的抱怨。
当上副科长后,他陪李科长外出的机会多了。装车、卸车的活儿他现在已经很少做,他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应酬上。说实话,他很烦这件事儿,妙手回春,再世华佗的情结仍然缠绕在他心中,他很想走到最前线去,把自己磨砺成一个业务骨干,但现在他却越来越偏离了这条轨迹。陪客人喝酒是最大的精神负担,他酒量不大,三年前醉酒的难受仍然留在记忆中,挥之不去,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天天喝,不仅要喝自己的,还要帮李科长代酒。李科长是自己的恩人,士为知已者死,就算醉死也要帮忙代,他感到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天,他陪李科长到朝阳市出差,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人接待了他们。在全市最好的宾馆吃罢晚饭,那人送他们到客房去休息。走进房间,只见地毯鲜艳夺目,一尘不染;墙壁洁白无瑕,如初生儿的肌肤一般光滑;卫生间里横躺着一个硕大的浴盆,刚放满的水冒着氤氲热气;床对面放着一台电视,女播音员的声音柔软甜润。恍惚间,望洋感到自己走进了天堂。
那人跟着闪了进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送到李科长面前。李科长推辞了一阵儿,对望洋说:“小望,难得张总一片诚意,你就先收下吧!”
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呢?望洋偷偷瞟了一眼,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里面装着几沓崭新的钞票。他惴惴不安地把它藏在枕头下,等张总一走,立即拿出来交给李科长。
“你先收着吧。”李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望洋一眼。
“这……这怎么行?”望洋慌得手足无措。
“有什么不行?我是让你帮我收着,小望。”李科长轻描淡写地说。
回到单位后,李科长再也不提这件事,望洋找了几次机会想把信封交给他,却都被突如其来的事冲散了。他提心吊胆地把钱藏在枕下,好比枕着一枚定时炸弹,寝食难安,坐卧不宁。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望洋忧心忡忡地想。
事情果真出现了。不知什么时候,采购科收回扣的事在医院里悄悄地传开了。先是在一次职工大会上,李院长含糊其辞告诫大家要洁身自好,如果有问题要及时向组织上交待。接着,李科长召开了科室动员会,会上,他慷慨激昂地讲:“我们拿着党和人民发的工资,不踏踏实实地为人民服务,却去做收受贿赂的勾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现在,每个人都要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免的态度深刻地反省自己。如果收过,主动交出来,力争组织上宽大处理;如果没收过,也要借这次机会,认识到这种行为的严重危害性,防微杜渐,从源头上管住自己的手。”
一开始,望洋聚精会神地听着李科长讲话,渐渐地,他感到李科长的声音和面貌越来越模糊,几乎难以辨认了。
几次会后,采购科收受贿赂的事在院里成了公开的秘密,最初传闻数量超过了五万,人们惊叹了一阵儿,感觉太不可思议,后来,数字逐步缩小,说是只有几千元了。
令望洋始料不及的是,有人私底下传言接受贿赂的人就是他。那天中午,他刚走进单身宿舍,办公室的几个人就跟着进来了,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了一阵,有人不经意地从他枕头下翻出了那个信封。人赃俱获,望洋百口莫辩。多亏李院长和李科长开恩,帮他说了许多好话,他才勉强保住了“饭碗”,被调到了刘丽工作的那个医院。
刘丽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也是医生,在邻乡医院里上班。刘丽的人缘似乎并不太好,这从同事们鄙夷的眼光和语气中都能感觉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望洋无从知道。望洋现在自顾不暇,没有心情去想别人的事,只不过因为同学、初恋情人的关系,加上刚刚到达一个新的环境,一切都不熟悉,他理所当然地与刘丽走得近一些。早上,看到刘丽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提着开水瓶时,他会主动走上去帮她把水瓶送到家门口;上班期间,看到孩子哭闹影响了工作时,他会抱过孩子,陪他玩耍一阵儿;偶尔,他也会到刘丽的家里坐坐,回忆一些校园往事,诉说一点儿自己的烦恼。
粗心的望洋没有发现,一双眼睛始终在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这些看似平常的行为刺痛了朱院长,朱院长把他当成了假想敌,正在谋划着整治他了。
最初,院里传出他和刘丽谈过恋爱的消息时,他付之一笑。这算什么新闻呢?当时,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可是,传着传着,这消息就变味了,人们开始传言他现在与刘丽关系暧昧。后来,越传越离谱,几乎描述出细节来了。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刘丽丈夫的耳中,他到医院大闹了一场后,望洋被调到了村卫生室。
经过几番辗转,望洋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现在,他虽然走到了最前线,但妙手回春的梦想却彻底从他心里消失了。卫生室前有一座山,很高很高,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望洋时常站在卫生室门前,呆呆地看着这座山。偶尔走来一位病人,他浑然不觉。连续叫几声,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应一声,胡乱开几盒药,又痴痴地立在门前。
“望洋大概神经了。”村民们议论。
此后,卫生室前只有了望洋呆立的雕塑般的身影。
保康县龙坪镇中心学校 姜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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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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