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念旧情挥泪悼韩公 别妻儿赴京进仕举 入夏,孟浩然正在竹亭纳凉,忽然一衙役登门,说是有要事相告。 “官差此来,所为何事?”浩然不解,诧异问道。 衙役神色凄然,先打了一个躬,然后道:“卢县令差吾来告诉孟大人,襄州刺史韩思复韩大人过世了。” “韩大人……过世了?”孟浩然大为震惊,起初有点儿不相信。可看衙役那副伤心的模样,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不幸消息的真实性。 韩思复大人生前可谓功名卓著。从朝庭到地方,任职很多。贞观中历左卫率,封长山县男。后调任梁府仓曹参军,又转汴州司户, 拜给事中;开元初,为谏议大夫,又出为德州刺史,拜黄门侍郎。玄帝北巡时,为行在巡问赈给大使,迁御史大夫。后徙太子宾客,进爵 伯。累迁吏部侍郎。复为襄州刺史,代还,仍拜太子宾客。他性恬淡,不喜为绳察。病逝时,年七十四岁。 就是这位功名卓著的长者,却礼贤下士,成为了自己的忘年好友。孟浩然怀着悲痛的心情,当晚即赶进城里到韩府吊唁。 韩思复之子韩朝宗初历左拾遗,时迁荆州长史,亦于昨日回襄祭父。 一进灵堂,孟浩然便捶胸顿足,跪倒在韩公灵位前放声恸哭,良久不起。卢僎也在一旁垂泪。 身着素衣孝服的韩朝宗含泪相扶:“浩然弟,快快请起。” “韩大人一向身体强健,音容笑貌宛然在心。不料如今却驾鹤西去,令浩然又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也!”浩然一面上香烧纸,一面流 泪不止。 朝宗拜谢道:“家父健在时,常对我称赞你的为人和诗才,与尔是忘形之交。家父之丧事还须与弟相商,让弟费心。” 孟浩然起身拭泪道:“韩大人料丧之事,浩然理应竭尽全力。公子有话请讲。” 韩朝宗道:“家父生前有遗言,嘱儿将其安葬在岘山之上,与羊祜大人为伴。浩然弟有地主之利,还请代为操办。” “请韩公子放心,一应琐事,就交给浩然吧。” “所需花销,浩然兄尽管吩咐,由本县来想办法。”卢僎也道。 “浩然弟,朝宗代父谢了。”朝宗泣拜道。 “汝父乃吾父也!岂能言谢?”孟浩然慌忙还礼。 正商议着,忽闻衙役来报:“钦差大人到!” 一身素白孝服的韩朝宗携妻儿在卢县令的陪伴下赶紧出了灵堂来至院中迎接。 “荆州长史韩朝宗接旨。”钦差大人高声唤曰。 韩朝宗率众人慌忙跪下。 钦差大人满脸肃穆,缓缓展开圣旨,高声念道:“惊闻一等伯爵、太子宾客、襄州刺史韩思复不幸病卒,朕悲痛万分。韩爱卿生前功 名卓著,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治行名天下。今特降旨封谥号‘文’,并亲题其碑曰:‘有唐忠孝韩长山之墓’,以表哀悼。钦此。” “臣领旨,谢恩!” 圣上的恩典让韩朝宗双泪长流。他战战兢兢上前接过圣旨和明皇亲题的碑文。宣旨毕,钦差大人一行早已离去,全家人仍长跪不起。 大祭七天,孟浩然日夜守候在韩大人灵柩之前。墓地之事有馨然和谔然几位兄弟还有高大他们操办,也安排的十分妥当。 这些让韩朝宗颇为感动:“浩然,家父生前曾多次表达过对你的厚望,要我关照你。可我没帮你什么忙,倒让你受累了!” “韩公子见外了。我和令尊可谓莫逆之交。韩大人百年归山,浩然理当如此啊!” “浩然,现今乃大唐盛世,皇上圣明,朝庭正需用人之际。你才华过人,何不赴京应考求仕,为国效力呢?” “浩然不才,时运不济啊!” “从今往后,尔若有难处,尽管开口。吾当鼎力相助。” “多谢韩公子。”韩朝宗的话也让孟浩然感动了。 出殡那天,数千襄阳百姓默默肃立于街道两旁为爱民如子的韩大人送行。 在凄婉的哀乐声中,韩朝宗率襄州一干大小官员举行了隆重的下葬仪式。孟浩然及众乡亲怀着悲痛和景仰之情,把明皇亲题的花岗 石墓碑高高地竖立于涧南园附近,汉江之畔秀美的岘山之上。 办完丧事回到家中,孟浩然悲痛之余,回忆起韩思复大人生前爱怜与期望的殷殷之情,仍惭愧不已。 “韩大人的去世让我失去了一位可敬的长辈和知己。想起他劝吾金榜题名,入朝为仕的一番话,让吾思前想后,坐立不安。” 栩栩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燕雀尚有鸿鹄之志。韩大人说的对啊!” 一谈到求取功名,孟浩然便想起王迥和邕然落第后的遭遇,心中不免涌起丝丝酸楚:“唉,仕途艰难啊!” “难道夫君忘记张丞相说的话了?”栩栩问。 “岁月蹉跎,世事如梦。不知不觉,吾已经年届不惑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光阴不能虚度啊!夫君正值壮年,不必叹息。进京赶考犹未晚也。” 妻子的劝说给了孟浩然极大的安慰。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五柳先生说得好啊!”孟浩然记起了陶渊明的诗,更加感慨起来。他终于 痛下决心,立下雄心壮志,要为国家和自己的前途拼搏一番。 于是,孟浩然再次告别妻儿,独自上了鹿门山。在鹿门寺主殿旁的一座偏殿内,他又捧起《四书》、《五经》,终日隐居苦读。尽管无 人相伴嬉戏,偶感不胜寂寞,但无论寒冬酷暑,他仍毫不懈怠。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开元十六年冬,寒窗苦学,饱读诗书的孟浩然终于打算离开隐居多年的鹿门山,往长安赴进士举了。 选择此时进京,孟浩然自有他的道理。听说礼部进士科主考官仍然是严挺之。严大人一向注重文才,且选才不拘一格。这两年,好友王 昌龄和著名文人崔国辅、綦毋潜相继接连登第,都是得益于他的赏识和提拔。这更激发了他的求仕热情,使他对应举的前景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出发的前一天,栩栩默默地为丈夫准备着行装。她知道,丈夫这一去至少得一年。四季的衣物靴帽都得带齐。 甫儿已经满十六岁,颀长而瘦峭的个子,极象他的父亲。他不停地帮着父亲整理笔墨纸砚和一些书籍,已经装了满满的一大箱。孟浩然正 在精心地擦拭那把弹了多年的古琴。 “爸,路途这么遥远,还带那玩艺干啥?”甫儿不解地问。 “等我想你和你母亲的时候,就弹上一曲解解闷儿。”浩然笑道。 “您现在就给我们弹一曲吧!”甫儿恳求着。 “好吧,父亲今日高兴,就给你弹一曲《示孟郊》吧!”
琴声悠悠地响起,甫儿也跟着音律轻轻地哼着:
蔓草蔽极野,兰芝结孤根。众音何其繁,伯牙独不喧。
当时高深意,举世无能分。 钟期一见知,山水千秋闻。
尔其保静节,薄俗徒云云……
母子俩默默无语,静静地听着。一家三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孟浩然意犹未尽,又自弹自唱了一曲《寒夜》:
闺夕绮窗闭,佳人罢缝衣。理琴开宝匣,就枕卧重帏。
夜久灯花落,熏笼香气微。锦衾重自暖,遮莫晓霜飞……
听着听着,栩栩的眼里不觉噙满了泪水,也轻声唱道:
一别隔炎凉,君衣忘短长。裁缝无处等,以意忖情量。
畏瘦疑伤窄,防寒更厚装。半啼封裹了,知欲寄谁将。
“母亲,别哭。父亲这次一定高中的。”甫儿懂事地安慰着。 夜深了,大家都还没有睡意。厮守在一起聊这聊那,好象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南儿起得很早。他把两匹马刷得干干净净,鞍辔鲜明,连马蹬子都擦得雪亮。然后,又用上好的草料把它们喂得饱饱的。 离开涧南园的时候,栩栩和甫儿,孟老爷和老太太,哥哥馨然和谔然,从弟邕儿,姐姐适莫氏,还有王迥都来送行。 “浩儿,咱老孟家能否出人头地,就寄希望于你了!”孟老爷今日特别高兴,眼神里充满着无限的期望。 “祝兄你好运!”王迥握住孟浩然的手。 “父亲大人,白云弟,你们都保重!”孟浩然拜别家人好友,扭头翻身上马,携孟南向北急驰而去。 第一天上路,人和马都精神抖擞。除了晌午在一个偏僻的小饭铺胡乱填了一下肚子,给马儿喂了一些草料外,一直在路上飞奔。马蹄 得得,快疾如风。黄昏时分,便抵达了蔡阳。 天气昏沉沉的。孟浩然和孟南便下了马,寻了间僻静的客栈投宿。 客栈虽小,倒还清净。透过窗户,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远处模糊的山丘,树林和庄稼地。这些在孟浩然看来并不觉得荒凉。因为这儿跟 涧南园太相似了,反倒有点归家的感觉。 屋外,老北风嗖嗖地刮着。疲倦的南儿早已呼呼地进入了梦乡。 孟浩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咋也睡不着。也许是对明春的进士考试有一种充满信心的期待吧,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不禁轻声地哼道: 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听歌知近楚,投馆忽如归。 鲁堰田畴广,章陵气色微。明朝拜嘉庆,须着老莱衣。 “公子……一定高中……” 这声音突然把孟浩然吓了一跳。原来是孟南在梦中呓语。他笑了笑,连忙披衣起身,帮南儿掖好蹬开的被褥,然后吹灭了蜡烛,打了 个呵欠,又钻进了自个儿的被窝。 天刚拂晓,孟浩然主仆二人起了个大早,继续前行。 空中布满阴霾,天气依然昏沉沉。通往长安的大道上,行人稀疏。车辆缓行。唯有孟浩然主仆二人的白马在昂首飞奔。行至途中,忽 然北风呼啸,下起了大雪。刹时间,大朵的鹅毛团飘飘洒洒,给远处荒凉的山川丘陵,田野林木披上了茫茫的素装。 雪越下越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漫长辽远的古道两旁,荒无人烟。孟浩然和南儿别无他法,只得顶风冒雪,继续提笈负琴,策马 前行。 这雪一下就是好几天,整日不见阳光的阴霾天气,大雪连阴的寂廖山野,使形单影只,远离家乡,孤独客行的他平添了几分无助的乡愁。 漫天皆白,疲倦消瘦的马儿喘着气嘶鸣着,低首慢行。风雪弥漫中,一群迷路找不到沙洲栖宿的大雁扑腾乱飞,几只饥饿的野鹰凄然地哀鸣 着着,给孟浩然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尽管此次进京赴举,他对前途充满了信心,但也难免有几分前程莫测的茫然。他忽然觉得, 那无处可归的大雁,和凄惶的饥鹰就好象是瓢泊在大雪中的自己。 孟浩然拍去衣袍上的积雪,伥然叹息: 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 落雁迷沙渚,饥乌集野田。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 孟南对主人道:“公子,天色已晚,路途难行。前面有几间茅舍,我们暂且住下,明日再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