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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成功，在于运用生花妙笔浓墨重彩写人物经历，写眼前的语言、场景和事件，活画黄土高原的主宰者泼辣辣的原生态。在于运用平白、朴拙、刀錾斧凿般地言行细节刻划，塑造出众多人物共性之下的“这一个”。要说外型，七个主要人物，只有乱堂有个“衣服穿得单薄，乱糟糟的，经常腰里系一根麻绳”的速写般的造像，而从这一点，也正可从中看出作家惜墨如金的高妙。破了老爹发财梦的儿子的身段、“乱堂”两个字的现实活体、乱堂“土狗土”的“土”的象征，就是如此，也正当如此。

主人翁老六子，当然更土。文章写他“老婆死了，儿子幼小，家里零碎，没有什么值得一意相守，老六子在渭北各地四处浪荡，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抽烟、喝酒、野猎、遛西狗，可了嗓门说话，放开肚皮吃饭，那里天黑了那里歇息，渐渐地养成了一种浪子秉性，不管身在何处，他都能够随遇而安”，不操心嗷嗷待哺的儿子，却坠心于未出世的波斯狗崽，殷殷之情的错位，其实正是一种天性裸露的正当。儿子之事漫长寡淡，野猎之乐切近强烈。爱狗胜过爱子，荒诞的形式体现质朴的本原。看似怪谬，其实自在。这就是人间世的生命之土，也正是老六子之所以担当野猎统领的根本原因。

杆子叔年轻时给军阀当过马弁，吸过大烟，走南闯北有见识。此时养一条远近闻名的波斯猎犬，无家室口累，瘦麻杆，半驼腰，巴掌大的脸模常年黄皮烂西瓜，要人无人，要货无货。可有一点——他仗义。这是一个人最应该有的骨头，是一方黄土地的最本色的土。杆子有了它，杆子就代表了这一方水土。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有了杆子，就有了地气，就有了仰仗。作家的辛勤劳作，让我们与民族性的根蒂有了宝贵的零接触，有了频率相同的热血的脉动。

在漫漫无边的黄色之中，老段是一截翠绿。老段读大学、当军人、当公务员，是现代版的杆子叔。然而走遍五湖四海，梁园非复故乡，老段还是扑回到了渭河平原苍黄的怀抱之中。老段不彻底的另类骨子里，仍然翻腾的是土的冲动。老段爱狗务狗，情真意切，且训练得法。老段恋人亲人，耿直无私，且智勇双全。杆子用瘦脖子顶屠刀，老段用手镰杀野猪，千钧一发，命在倾刻，为人为友为仁为义，闪光的一刹那，就是人性土气的最大值。

新娃跟乱堂各有历练，新娃是老六子酷爱西狗的死党，人小心高，十五六岁就拿着巴掌大的铜质烟袋抽旱烟，大棉袄外紧条宽皮带，老成持重得像一尊石佛，惹得“老段忍俊不禁，拍拍新娃的大脑袋，说：这位小兄弟有个性”。有个性也有出息，新娃最后成了企业家，当上了人大代表。乱堂其貌不扬，其历也不扬，堪称一介囊货。然而，他少言寡语的背面却是热心热肠。为保生产队的红苕地追赶碎娃们也好，为陌生的老段拖拽陷入乱泥中的偏三轮也罢，乱堂却一点也不乱了。养条不中用的土狗，被野猪咬伤，竟然也心疼得大哭。成年后当了兵，回来又当村治保主任，爱事管事的脾性依旧不改。人情却有了异样，也就叫人断了条膊胳，成了残疾。乱堂有乱堂的个性，跟新娃一样，都是难得的不乱性之土。

不过，不相同的经历之后，是相同的变动。长大成人的新娃和乱堂，都不再养犬爱犬了。到底是造化为人，还是人为造化，说不清楚了。总之，世道人心，白云苍狗，生生死死，心心念念，全都微缩在新娃和乱堂的影子之中了。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色泽和形状的土呢。

老六子的鳏孤，新娃的老成，杆子的服众，乱堂的实心，老段的执爱，甚至鲁屠户的霸蛮，队长女人的风骚，聋子媳妇的偷情，及至波斯猎犬、大青、红姑、黑碇、二转子、土狗，逃生的兔子、夺命的野猪，还有灰茫茫的平原、簌簌叫的河风、光秃秃的树木、徘徊树梢的云雾，等等等等，全都是野狂的内容、野狂的血肉、野狂的躯干、野狂的七窍、野狂的精气神。他们在古老平原上的一切生存欲望和挣扎，全都浓缩成野狂二字，铸成一段民族的历史。

队长女人矫情，是野狂的羞涩；聋子媳妇纯洁，是野狂的坦白。面对羞涩，老六子虚怯忿懑。嗔目纯洁，老六子胆大鲁莽。酷爱烈情在这里被作家渲染得淋漓尽致，色香万千。此时此刻的思欲已经一丝不挂地挺立在黄土地之上，成为天地山河大舞台之上一切辉煌的主角了。

在小说《老六子》中，人是主角，狗是配角。人要战胜野兔的狡狯和野猪的凶残，绝对少不了狗的鼎力之助。人与狗英武雄俊的大张扬，就构成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亘古影像。一篇不足两万字的小说，描写了两场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野猎之战，作家的天才之秀在此登峰造极。

透过纵横捭阖挥斥遒劲的文笔，读者看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画图啊。深秋的平原上，天低云暗，草枯风疾，一场生死搏杀在空旷无边之中展开了。猎手狂奔，猎犬狂奔。嘶吼滚雷，长啸裂云。老六子有着穿透力极强的嗓门，老段把饱满的气息压抑成嚎叫，新娃和乱堂早已嘶哑了嗓子，扔了棉衣，手舞足蹈，为猎犬们的卓越而疯狂喝彩。这是一场强者的盛宴，是一切本能和欲望歇斯底里地呐喊。猎犬们在风驰电掣中尽情展示着各自的优秀，红姑变成一道灼灼的火焰，黑碇成了一股催命的旋风，大青狗与长天一比高低，就连新娃的二转子和乱堂的土狗也毫不示弱，用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猎物狂追不已。面对如此灭顶地摧折，可怜的野兔们，遍地皆窟又能如何，束手待毙命归黄泉而已矣。

如果说秋猎是智慧的较量，那冬猎就是意志的搏力。时序变换了，猎场扩展了，统领易人了，阵容强大了，野猎自然而然有了本质的暗转。这是一个声色俱亮的开局，片刻间，猎队就有了七八只战利品。红姑黑碇一路领先抓了三只兔子，大青狗旗开得胜，截获一只獾崽。整个猎队士气高涨，斩获不断，然而谁也想不到真正的高潮竟会出现在即将凯旋之际。一头凶猛万状足足三百多斤的公野猪发疯似地向猎手们冲将过来，它要于死地求生，要报多年杀戮之仇，它已经认准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狭路相逢，不共戴天，为了家族为了领地为了活命，破釜沉舟，石玉俱焚。转瞬之间雷劈火闪，地动山摇，哪里还有人畜之别，决定胜负的只在心与力的高低之中了。生命的咆哮在地老天荒之中尽情野狂，古老悠久的历史便有了鲜血和骨骼。然而，终极地较量必为智勇双全者胜，老段的斜刺一冲，成就了自然。但见寒光一闪，月牙入胸，猛然一挥，锋利的手镰已滑至野猪腿根。凶残戛然止步，邪正鸿沟立判。这何止是一场惯常的野猎，渭河平原的舞台已经不小，此时的它，正上演着属于普天之下的一篇生命兴衰的歌谣呢。

老六子为了狗崽吃奶，去找队长女人，落了个狗血淋头。去找聋子媳妇，不仅受到青睐，还收获了爱情。两种人两种标签，那就是势利与纯朴，也正是萝卜白菜各人所爱的草根版。老六子和聋子媳妇是生活定格的奴隶，爱的天性却并不屈服，一如笼中之虎，随时都可破牢。老六子的男人气概，萌动了聋子媳妇的春心，老六子的大手才能耐不住地按上那只鼓胀的大奶，才能叫队长女人为此喝足了老醋，才能带动着小六子、乱堂、新娃跑遍顺阳河滩去为病人寻找救命的草药。爱不是扭捏虚空，不是假迷三道。爱是实在的，是真挚的，甚至是血腥的。在老六子们身上，则更多了赤条条、火辣辣、死灭不惧的冲动，这种风采就是人之天性最真实的土。汗牛充栋滔滔如流的文学作品中，有如老六子情事的描绘，多乎哉？不多也。作家用最平实的铺叙，刻划了世界上最高灵长之爱的美艳生动之土。

新娃疑惑地发问，大青狗也结婚吗？老六子诡异地笑答，狗和人一样，人和万物一样，阴阳交合才能繁育。大青发情了，黑碇成熟了，生活的一轮新的内容已经开始了。人是哭着来到世界上的，这是生命的最佳态势和宣言。于是，红姑就有了丢失的不安，队长女人就有了嫉忌的哀怨，而老六子跟老段却有了成功的喜悦，少年老成的新娃也才开始走出懵懂步入自己的青春期。细腻真实地描写大青与黑碇的交合，如特写镜头一样清晰生动，如木刻版画一样如丝如缕，作家要说的是什么？就是乡土乡情乡间事。在广阔的土地上，在亿万年进化的文明历史中，这不是最普通最平常又绝对少不了的主要内容和情节吗！老六子不是临近夜半，手提野兔，敲开堂弟家后门，抓住聋子媳妇，扒开她的内衣，肥硕的身子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了吗。野就是真，真就是土，大力士安泰只有扑入大地，才能具有无比的力量，生命就是土的儿子，人性就从土中诞生。

鲁迅说过“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黑格尔也说过“如果谈到本领，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像”，小说《老六子》中，作家通过对杆子葬礼切实而又狂放地描摹，创造出的庄重、悲怆、雄浑、幽邃、扎扎实实而又瑰丽魔幻的艺术境界，印证了先哲们的恢宏与深刻。

杆子活得通快，死得其所。他得到了人子为其孝，友好为其哀的大尊崇。老六子执招魂幡，老段统领葬伍，龟兹古乐动地，鸟铳轰鸣震天，天公悲苦而雨，古镇气凝声塞。这时候，是生与死的交接，是新与旧的轮替，是老与小的诀别，见证生命无限的时刻到来了。老六子一声长啸，象闪电划过苍天，如利剑刺穿大地，他用尽力气，耗干血脂，仆地而倒了。这是生之绝唱，是命之断弦，是万物求生求死的最终之吼，它宣告杆子即将入土，也昭示老六子们必将入土，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将以入土为安。有剧烈就有沉静，有野狂就有文明，长啸望绝，喑哑死随。老六子力尽停止了啸声，他也就精竭血枯失去了魂魄。最后的挣扎将由波斯猎犬用灭亡来表白，那就是无言无语、不吃不喝地自殉之绝。

文章写到如此境地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个性突兀了，共性彰显了，乡情的真纯达到极至，文采的丰沛臻于无限，渭河平原上的黄土地有了鲜活张扬的形像，老六子们的天赋也有了更为深沉厚重的黄土之禀。别林斯基说“必须使人物一方面成为一个特殊世界的人们的代表，同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个别的人”，经历土、风情土、人性土，土就是生命，土就是民族，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频阳先生在小说《老六子》中完美地成功了这一文学创作的意义，为天下读者呈现出了一幅渭河平原天苍苍野茫茫万物争荣人立极的无尽长卷。

按常例，小说《老六子》是部小中篇，但竟然分了十三节，最多的一节仅二千字。涉笔人物十二名，重点刻划的就有七位。猎犬加野物共九种，重点描摹的多达七种。区区一万九千字的文章，通过老六子爱狗养狗用狗的主线，详细铺陈秋冬野猎、大青之婚、杆子之葬等三大事件，鲜明地揭示出了世界进步的本源，宏扬了万物竞奔生生不已的生存主题。不是圣心佛手，岂有龙飞凤舞。文章精悍，叙事恢宏，主题深峻，本身就是语言精粹的铁证。

精妙的言语词句，在小说《老六子》中堪称俯拾皆是。开篇写老六子，没体貌，没旧历，直写性情，一个浪子说到底。突然间插进来几句聋子媳妇的闲话，看似平淡却不简单，那是为后来尽显浪飞湍激的一抹伏笔。当你读到老六子急不可耐的文字时，你的心中自然而然会荡起最初涟漪的丝丝暖意来。杆子体貌不端人品非凡，见过世面，闯过码头，要命的还是他知道大小。面对鲁屠夫的屠刀，文章中写道“杆子低下头，呼噜噜吸了一口水烟，徐徐吐出一团烟雾。他接着厉声喊道：你的屠刀不过巴掌大吧？小日本的东洋刀三尺长，那家伙没你凶恶？中条山血战，小日本成群结队，手举东洋刀横冲直撞，我杆子还是这副身板，怕个屌，面不改色心不跳。照直干上去了。”接着又喝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出门在外混饭吃，就要维护社会秩序。有钱了就想做老大？错。如今的老大，是共产党！”两段叫板之言，斩钉截铁，钢钢铮铮，杆子大半生的行藏全都在此凝聚高蹈，淬然辉光。精到的语言何止是突兀了人物形像呢，它更深远的魅力还是在于那文字本身之上的象征之义啊。

新娃的经历写得琐碎，是简洁极顶后的细腻，是作家大手笔的另一面。新娃的到来续上了家族香火，新娃自小与牛骡马驴们在一起玩，是个到地的野孩子，新娃喜欢放羊抽旱烟，喜欢野猎，钟情波斯狗，“他是庄稼人的后代，他要继承庄稼人所有的生活方式”。为了新娃这个渭河人的后代，作家尽情挥洒庄稼人的语言和黄土地风情，“拍屁股，亲脸蛋，千般疼爱，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也好，“猫娃鞋，猪娃鞋，虎头鞋……四处乱跑，水里泥里，风里雨里，沙砾堆，石头滩，庄稼地里，想去那就去那儿”也好，“他就要过老爹烟袋，模仿老爹的方式，给铜质烟锅填满烟末，划着火柴，长长地吸上一口。竟然和老爹一样，从鼻孔里呼呼吐出了烟圈。老爹看着新娃一副老成持重样子，手拍儿子的脑门，乐呵呵地笑了：龟儿子，吸得有滋有味”也好，一段短文，珍珠玉盘，噼呖叮当，从远古响来，映照眼前，寓意前方，语言文字达于极端平实之际，它本身的意蕴即早已超越了作家主观愿望而充满无限遥远的意象了。

乱堂也是一个典型，他属于黄土地中最沉稳少变的部分。文章中写道“乱堂家养了一只土狗，灰不灰，黄不黄，尾巴像扫帚，和乱堂一样的五短身材，浑身有力气。乱堂给村里看庄稼，一年四季，他扛着一只荆条笼，手拿一杆长把镰刀，土狗尾巴似的跟在身后，他满庄稼地里转悠”，他被糟害红苕地的小孩子们编成歌笑骂“乱堂乱，土狗土，贼娃子窜，绺娃子走，小老头，瞎转悠，腰里烂绳牵笨狗，哇哈哈，呕呕呕，太阳晒着臭屁股”，语言的文学性在这里静悄悄地达于炉火纯青之境，写土狗就是写乱堂，写乱堂就是写渭河平原的古拙与现代的杂揉之象。乱堂落武时代，但不缺渭河人筋骨，他的善良无私是天生的本性，世世不易。而这一宏大的命题，正是作家通过大量精辞丽句体现出来的。
高尔基说“文学就是要用语言来创造形象、典型和性格，用语言来反映现实事件、自然景象和思维过程”，文学语言必须传神，老段是城市喧嚣中少有的散淡高人，他的爱狗就是爱人生，所以他的爱是入骨浃髓的。一辆汽车换不走红姑，三千块钱买不去黑碇，势利之人永远不明白真爱无价的道理。当老段看见乱堂为土狗断腿而痛哭的时候，他心上的爱弦发出了轰鸣，大步上前安慰道“兄弟，甭难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明年春天，我给你留一只红姑的儿子”，这是怜悯吗？不！当然更不是施舍。这是老段爱心的升化，是好朋友在老段心目中的地位和重量，是人性之善乍然顶天立地的一刹那。当然，它也是作家语言的魅力。

小说《老六子》通身环佩琳琅五光十色，是一篇由精美情节串缀而成的锦绣文章。故事的主线流畅明亮，大场面气势恢宏激荡心神，处处细节也针密线实楚楚动人。比如写杆子，除了刻划他仗义的高大之外，又细细地写他用心调制獾油，无偿给人治烧伤。且每逢集会，他就让老六子照看茶水摊，自己去满街道转悠，文中说“遇到不公平的事情，他的公鸭嗓子就喊上了。街面上的人没有不听杆子的。那个时代以公有制为主，杆子看到供销社的柜台前，顾客拥挤得不可开交，他就走过去，大声维持秩序，喊破嗓子地叫骂。售货员们若忙不过来，他就进了柜台，给他们做个帮手。取货、包装、收款，娴熟得像行家里手。不知内情的人们，以为杆子是供销社的老职工”，这种画面生动得能叫读者身临其境，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变成了画中的角色。

聋子媳妇的婚姻有压抑，她把真爱转移到了老六子的请托上，小波斯犬就成了活泼泼的小媒体。文章用深情的笔触描绘道“聋子媳妇每天三次按时来到隔壁，精心给波斯狗崽喂奶。波斯狗聪明，通灵性，几天后就长了记性，一旦听见聋子媳妇进院门的脚步声，它就张牙舞爪地嗷嗷叫。聋子媳妇像抱婴儿一样，把波斯狗崽抱进怀里，从头到尾抚摸一遍，狗崽小孩似的哼哼唧唧地撒娇，它使劲向聋子媳妇的胸前偎依。聋子媳妇解开衣扣，露出两只硕大的白奶子，轮番让狗崽吮吸。老六子站在一旁，开始他还笑眯嘻嘻，渐渐地他的大环眼就瞪直了”，老六子呀老六子，他能不瞪直双眼吗，是作家的神来之笔给他壮胆提神了。

红姑是老段调教出来的西狗，野猎的主力当然是它。秋猎最紧张的时刻，并不全在于那疯狂的追逐，最让人神魂震颤的笔墨应是：“就在红姑低头将要擒拿猎物的一瞬，一堵土崖横亘在面前。野兔一个飞跳，钻进了土崖下的一个小洞穴。红姑打了个趔趄，它敏捷地调转身姿，避免了头撞土崖。红姑不甘心失败，待它稳住身子，俯首就要钻入洞穴，抓捕猎物，无奈洞穴太小，红姑只能进去半个身子。……猎犬们先后跑到洞穴口，呼呼喘着粗气，耷拉着一条血红的长舌，无奈地眼巴巴地望着主人们”，这种写法堪称完美无缺，它带给读者的不仅是视觉美感的强大冲击，更留下了对艺术张力无限品咂的余韵。比如红姑的那一个趔趄，就是它大智大勇的集中体现，而这一幕在生活中也并非稀见。熟悉的情景被作家高妙地重现于眼前，它就定格成了永恒。读者于一刹那间就亲见了随红姑一挫而飚起的黄尘，嗅到了那股飞扬的土腥气。红姑仅仅是狗吗，不，人狗同命，人狗同理，面对大自然，作家与我们共勉，高傲的人们，坚定我们的敬畏之心吧，更加深刻地认识一切存在和存在之理，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已的身影吧。

杆子是寿终正寝，他的死包容了亲情、友情，融合了地域界限，奠定了生生不息之道。葬礼是最古老最隆重最周全的礼仪，是吹拂着古龟兹之风，爆响着冲天鸟铳之声，老少垂泪，天地悲咽的生命消亡入土而安的浩大祭祀。文章中写道“十六个年轻小伙子，抬着装殓杆子的棺椁，沿着街道，徐徐而行。老六子高举招魂幡，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三十六名龟兹乐人紧随其后，他们排成六六方阵，唢呐吹奏着悲怆的长调，手鼓翻转，铜锣、铙钹跟着节奏击打，悲郁的气氛铺天盖地，哀乐响彻了大街小巷。唢呐悲情的声音回旋往复，辗转反侧，咏叹着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悲苦。乐手中有垂髫少年，也有头戴伊斯兰帽，留着花白长胡子的垂垂老者”，这难道只是杆子一个生命轮回的仪式吗，只是发生在渭河平原一方水土的生死正剧吗，不。小则言之，它是一国之风；大则言去，它是一切生死之影。对此，老六子是明白的，他用竟命之啸宣示了告别的决绝，“辽阔的渭北平原，几乎漫天共鸣着老六子的呼哨声，这是生命的最强音，是一个老猎手对他所敬重的先辈的最神圣的祭礼”。波斯犬也是明白的，一切均成过往，它用无言的死殉完成了大义的雕塑，“它和主人早就相依为命，主人老了，它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它的一生，都是跟着主人的足迹前行”。

自然平淡是小说《老六子》结构的灵魂，高妙的匠心便有了植根于黄土地雄大秀美的本色。以狗为主干以野猎为高潮的叙写，始终是文章结构的底本，是文章突出主题的理想蓝图。十三节文字，从老六子一心惦念波斯西狗狗崽开始，到最终野猎和波斯猎犬的话题都被淡忘为止，狗和狗的活动一直是文章生猛鲜活的驱动力。作家的创作意图蕴育在其中，时如高山流水，时如澄潭静溪，奔放纡缓，回漩曲折，始终不止不息。

老六子一出场就尽现了无可争议的代表性，预示了作品主题的具体形像。老六子的浪子性情和经历，就是文章中人和狗的命运的大合唱，就是作家所要力图表现的生命终极的大写真。了了数百字，既简洁地勾勒出爱的平凡和伟大。又不动声色地预示了老六子不仅爱波斯西狗，更爱生活，更爱女人的旷大情怀。

杆子是核心人物，当然需要重点出场。有如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出场之前披上了作家的极尽渲染之彩。有了老六子和新娃的铺垫，杆子不出，尤待何时？杆子是一个时代的背影，杆子的经历就装进了既悠远又切近的取景框。杆子一到，先有的和后来的全都成了附庸。乱堂来了，自有本位，他是黄土地沉淀不变的那一份；老段来了，自在实在，他是现代进行时的那一态。一切都具备了，还等待什么，生死较量的野猎就正式拉开了煌然大幕。作家的手法是传统的，把生活和人拉成了过场的洋片；片片锦绣。作家的意图是远大的，把世界的主题生死情仇绘成画卷；卷卷美艳。作家的构思当然获得成功，笔笔不虚。

细节的成功强化了文章的高品位，老段的手镰，老六子的核桃木烟袋，作为漫不经心似的伏笔，千钧一发之时则显示出微不足道者的不可阻挡之力。一支烟袋一柄手镰突兀而起，登上所有细节之颠，让人不得不掩卷深思，唏嘘万千。作家于宏大之间构筑极微之巨的功夫叫人不能不眼迷心乱五体投地。

聋子媳妇的善良纯朴是作家有心刻划的情字的模特儿，没有多的风流挑逗，更没有轻浮和铜臭，但他们又的确是偷情。然而除了队长女人披了俗气的鳞甲来大泼醋污之外，没有人丑诋她和老六子的不端。尽管她得病长逝，在新娃的心中仍然有她亲手做的葱花长面的香味永存。美好的过早凋零了，撕毁了，但美却从此长在了。作家的巧思给予了聋子媳妇不短的文字，无尽的深情。

旨深意远，立足写实，是作家构思创作美文的基础，是作品主题让读者共鸣，让文明开花的生命力。大青与黑碇的结合是自然之力，作家的描写是真实再现。老六子对新娃说“狗和人一样，和地里的庄稼一样。你长大了要娶媳妇，油菜开花，小麦吐穗，豌豆要结荚。人和万物一样，阴阳交合，才能繁育”，新娃还是不明白狗为何也能结婚，但终于“新娃已经屏住了呼吸，一双大花眼瞪得溜圆”地明白了。写的是狗，写的又不是狗，写的到底是什么，亿万年的主题啊，谁能说得清楚呢。你说不清楚的东西，作家写了出来，不是精巧，不是佳构，是什么？　

野猎的场景和杆子的葬礼，是作家心血凝结成的经典之花，似乎用不着多说。只有文章最后一节，寡淡得令人生疑，值得花心思探究一番。初读，甚觉意在不尽。再读又似有新得，再再读才渐悟出个中三昧。我敢肯定这个过程并非作家的主观之为，而是作家的主观在创作升化之中必有的神奇。语言在此几乎失尽了文气，全部淡成了白开水，但也正是这白开水，才真正配得了那上面“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的一篇汪洋恣肆的大铺排。

作品的思想性就是作品的主题。刘勰《文心雕龙》开宗明义第一句“文之为德亦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就总括了文学作品意义的无限大。在我而言，阅读频阳小说《老六子》的过程，也就是与海明威《老人与海》和邓刚《迷人的海》相互比较与鉴别的学习过程。

海明威《老人与海》一文，以老渔夫桑提亚哥孤入深海与大马林鱼、鲨鱼搏斗的经历，铸造了一座失败英雄的铜像。突出了“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的四海皆准的主题。桑提亚哥“超越极限”的搏斗，代表了全人类永远向前的生命主旋律。海明威从写一个人而写了全世界，终于以“精通叙事艺术”荣获诺奖。邓刚以《迷人的海》一举成名。他重点写了两个人，以老少两代海碰子面对大海的不同心态和言行，揭示了新旧交替的迷茫与痛苦，文章优秀的强大基础仍然是“超越极限”的主题。小海碰子激进敏锐，老海碰子深沉宽厚。有敏锐就勇于改正稚嫩，有宽厚就从来不乏包容。小说浓重的象征意义使生生不息的主题绚丽多彩，积极奋进。文章一经发表，即引起广泛关注，随即摘取当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桂冠，堪属实至名归当仁不让。

与以上两篇名作相比，频阳的小说《老六子》自有其独特声色。他大写了一群农民，细写了一地风情，刻画了一个时代，象征了一个民族的文明演进。文章不朽的内质仍然是“超越极限”主题的玉雕石镌。尤其别致的是，小说《老六子》中那群生猛的猎犬，甚至于野兔和野猪，通过作家的妙笔，脱离了与马林鱼、鲨鱼、错鱼、大黑鱼、五垄刺海参等动物的相同本性，具有了如人一样的性情和精神。在生活的洪流中，与人类共同承担了世界的丰富与进步。天地当欣欣以向荣，欣欣者，就是人畜草木乃至于蠓蚋蜉蝣的缺一不可。小说《老六子》以众多的文学形像和生动的生活场景，实现了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达到的圆满和极至。

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孤军苦斗于大海，与一条鱼拼斗，证明了失败的坚持才是最大的胜利，大段心理的细腻描述是文章成功的突出优越。邓刚叙写的老少海碰子在与大海的碰撞中，逐步超拔自负与浅见，最终顺利完成两代人情感的融汇过程，象征性强烈是文章的不朽原点。

频阳的文字精妙自有人不可及之处，难能可贵的是白描手法之下众生相的鲜活与生动。文章所写的地方就是渭河平原，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就是渭河平原的儿女。日子是平凡的日子，人物是平凡的人物，故事是平凡的故事，他们没有大鱼之望，也没有胜负之气，喜欢西狗尽管喜欢，热闹野猎尽情热闹。生则厚生，死则厚死，他们的希望就如黄土地亘古不变的沉重和笃实。平淡的极至是热烈，欲把热烈写成平淡却势如登天。但频阳做到了。他一支冷峻的铁笔之下，只有一片土色，加上那簌簌抖动的衰草和西北风了。

鲁迅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老六子们走了，带走了猎犬和野猎；小六子们来了，带来了异样的新的煊赫。一代一代，逝者如斯，滔滔汩汩，不休不止。不知生，焉知死，世界就是自在，自在等同自为。顺应自然，乐天达命，本身就是最大的拼争，就是形而之上不平之心的聚粹集锦。小说《老六子》写尽了自在自为，生活就铸成了渭河儿女生老病死的无尽无止，就确立了渭河儿女大写的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