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王大春，在我的家乡两水沟，只要上了年纪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绝对称得上是个人物，一个两水沟的人物。他的经历，既简单又复杂。17岁以前，他生在两水沟，长在两水沟；以后便是当兵、立功，到县城工作；内退后，搬回家乡两水沟定居。我从他的既简单又复杂的经历中，撷取了几个故事，供读者诸君品评。
两水沟街上淘气王
王大春与我住隔壁，仅一墙之隔。他比我大两岁，自幼就长得人高马大，比同年的孩子高出半个头，性格又狂又野。半条街的大人都叮嘱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与王大春玩，更不要同他打架。我也是被叮嘱过的孩子之一。王大春的父亲，土改时是个民兵，还是个民兵干部，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斗地主，分田地，表现十分突出。在一次县里挑选干部时，由于他政治表现好，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就被选中了。王大春的父亲进城后不久，同那个时代其他赶时髦的进城干部一样，随便找个理由，离掉原配，找了个县城的洋学生结婚。王大春和他的两个弟弟很争气，没跟父亲进城，跟着母亲过生活。在贫穷的两水沟农村，一个妇女拉扯三个娃子，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刚刚解放的两水沟，社会风气依然残存着旧社会的种种恶习。封建迷信，抹牌赌博自不必说，就是拉帮结伙，反动会道门之类的组织也对年轻人有着不良影响。对成年人中的这类行为，乡公所毫不手软地进行了惩戒和打击，取缔了旧社会留下的几个反动会道门组织。而对孩子中的这类玩耍则没有在意。这期间，年纪尚小的王大春听大人们讲，两水沟过去有个叫“黄学”的组织，“黄学”信徒个个武艺高强，在战场上冲锋时口念咒语，刀枪不入。有人插话说：“什么刀枪不入，有个信徒，打土匪时挨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红疙瘩，他以为练得刀枪不入了，实际上土匪离他太远，土枪子儿快落地了，打到人身上没劲了，没打进去。第二年打日本鬼子时，他冲在最前面，照样被打死了。”大人们的这些讲述，王大春听得入了迷，开始仿效起来，他纠集了十几个孩子每天到河滩上舞刀弄棒，要练就刀枪不入的硬功夫。
那个时候的文化生活很贫乏，街上的乡剧团是个松散的草台班子，逢年过节时，在戏园子里唱几天戏，热闹一阵子；再就是一个多月放一场露天电影。唱戏也好，放电影也好，王大春一伙是场场不落地去，就连十几里外放电影，他们也要赶去看。看过以后就模仿着演电影。比如看了电影《智取华山》，他们一伙就在河边防土匪的寨墙上绑一根粗绳子往上扒，其中还必须有一个小胖子负了伤，从七八米高的寨墙上滚下去。而玩这些游戏，王大春自己从来都是扮演反面角色。
有一次，他和他的小伙伴演日本鬼子活埋八路军，被活埋的八路军战士由一个叫郑林的小伙伴扮演，郑林开始很高兴，等活埋的沙坑挖好后，他害怕了，不敢往下跳，王大春毫不客气地命令手下将“八路”用绳子捆起来扔到沙坑里，然后填沙活埋。游戏玩到这里应该算结束，孩子们都望着王大春。王大春不，他夺过铁揪亲自动手，硬是把郑林埋得只剩下个脑袋。这时的郑林，口吐白沫，眼睛发直，王大春说“装的，装的，你到底招不招供？”眼见着郑林没眼神了，王大春一声令下“紧急抢救！”大伙七手八脚，扒开沙子，将郑林抬出沙坑，胡乱摆弄。郑林终于醒了，哇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王大春家去告状。王大春母亲是个爆脾气，她正在烧火，听了郑林的哭诉后，右手拿着火钳，左手抄起棒槌，一阵风冲出门去，正好赶上王大春从街南头往回走。王大春一见母亲急冲冲追来了，他掉头就跑。他母亲在后面紧追不舍。眼看追不上，他母亲扬起火钳砸了过去，王大春纵身一跳，没有砸着。这时王大春还不失时机地做了个古戏中的回头亮相的动作，引得围观的街民们哄堂大笑。王大春的母亲更是怒不可遏，又把棒槌迎头摔过去。王大春向下一蹲，躲过棒槌，复又做了个回身亮相动作。街民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这以后连着几天，王大春不回家，由小伙伴们轮流从家里偷吃的给他送去；实在饿急了就去瓜园里偷几个半生不熟的瓜来充饥。到头来郑、王两家大人的气还没消，郑林和王大春却又和好了，并且郑林也加入到帮王大春偷吃的行列中。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小伙伴，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我的家乡两水沟的小伙伴。
一天，王大春约了几个伙伴来到街北头的乱坟岗里玩耍。他看见乱坟岗的大桑树上有一个乌鸦窝，便突发奇想地要端掉它。他对伙伴们说：“你们看，我上去把那个乌鸦窝端掉，为民除害。”王大春上树的本领很强，三下两下就爬到树尖上了。但是乌鸦窝做得太高，树枝很细，他身子重，根本爬不上去。这时，他忽然发现，树上还残存有几颗桑椹，就灵机一动，用快要干瘪了的桑椹将嘴唇染红，溜下了树。他告诉伙伴说，树上的桑椹多得很，我嘴唇都吃红了，谁上去端掉乌鸦窝，还能吃桑椹。郑林望着王大春吃得通红的嘴，十分眼馋，便自告奋勇地要上去。上去后郑林才发现上当了，哪有什么多得很的桑椹，只有几颗干瘪的不能吃的桑椹。他嚷着要下来，王大春说，把乌鸦窝端了再下来。郑林无法，只好冒险再往上爬，这时惨剧发生了——树枝断了，郑林从10多米高的树上摔了下来！结局是郑林落了个瘸子的终身残疾。事后，王大春的伙伴都证明是郑林自己要上去的，加之，郑林家成份是地主，王大春是贫农，郑林的父母只好作罢，自认倒霉。谁知后来郑林一家却因儿子瘸了腿免除了文化大革命大下乡一劫；郑林也学了理发的技术，发了一笔小财，因祸得福。此是后话。
恶作剧惯了的王大春，隔几天不惹点事，心里就憋得慌。一天，他在茶馆里遇见了既不加入他的“黄学”，又不服他管，专门与他作对的夏宗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大春向夏宗保提出挑战。夏宗保也是个不服输的硬角，他毫无惧色地应了战。两人在大伙的鼓动下，赌扑克牌，玩十点半。这种玩法是一人做庄家，一人做下家，庄家发牌，超过十点半炸了，算输；亮牌之后谁大谁胜。如果两人相等或都炸了，算庄家胜；如果是十点半，胜一倍，是五张算五子也胜一倍；是五张又是十点半算五子带十点半胜两倍。王大春和夏宗保以这种玩法赌打嘴巴，输者被胜者打一次一嘴巴。王大春说要打鼓嘴巴，夏宗保也同意了。什么叫鼓嘴巴呢？就是挨打者要用气把脸鼓起来让对方打。这样打嘴巴不仅耳光响得清脆，嘴巴也发出“叭”的一声响。
两人开始了，围观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王大春胜多输少，只打得夏宗保双颊又红又肿，眼泪直淌。可他还不服输，左脸打肿了，要求换右脸，结果右脸打得比左脸还肿。轮到夏宗保赢了时，他只好轻轻地打王大春，以换取对方打轻一点。谁知，王大春根本不领情，照样狠打。只到夏宗保双脸疼得受不住了，才算认输作罢。这场嘴巴之战，夏宗保自然是怀恨在心，一直寻求报复的机会。这机会终于等来了。夏天的一天下午，王大春吃多了西瓜，跑到合作社的公用厕所里撒尿。这个厕所原是分隔为男、女厕所，由于街上的一帮坏小子将中间的隔板破坏了，两边就都成了男厕所。他去撒尿时，算命的苏瞎子在对面拉屎，王大春对准了苏瞎子的屁股撒，一边撒一边吃吃直笑。他佩服自己瞄得真准。苏瞎子刚开始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觉得撒来的水像是热的，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三把两把擦了屁股，搂起裤子，抓住棍子，就到厕所门口去捉人。王大春早已溜跑了，苏瞎子骂了一阵敲着棍子破口大骂，但他并不知道是谁使的坏，骂了一阵骂劲也就泻了。这情景恰好被夏宗保看见了，他悄悄告诉了苏瞎子。苏瞎子问王大春现在在哪里，夏宗保说，在茶馆门口看下棋。苏瞎子杵着棍子摸到茶馆门口，用棍子探着探着正好探着王大春，便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用棍子没头没脑狠命地打。也活该王大春倒霉，他根本没料到苏瞎子会知道是他撒的尿，也料不到瞎子会抓住他。看下棋的街民弄清原因后，都说该打，打狠些。这一顿棍子打得着实，王大春头上被打出了几个大包。夏宗保暗自高兴了好几天。直到若干年后，王大春才知道是夏宗保告的状。
他读了六个小学四年级
解放初的两水沟小学用的是叫做“八王庙”的古庙作校址。这座古庙除正堂外，四周都是房子，中间一个大院子，当作学校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和王大春都在这里上小学。王大春比我早两年上学，三年级他只留了一级，到四年级以后又留了一级，恰好与我一起在四年级同班。班主任是个从县城调来的女老师，姓何，长得很漂亮，也很严厉。班上的学生都怕何老师，唯独王大春不怕。
那一年，正好赶上大跃进，要求十来岁的学生娃娃集体吃，集体住，一切行动军事化。还要求参加劳动，在大河里淘铁砂，到街上拣废铁，大办钢铁。
这一下子正合了王大春的意，他和他的小伙伴过去的舞刀弄棒和军事游戏都派上了用场。渐渐地，奇迹出现了，从不知表扬为何物的王大春开始受表扬了，不仅班上表扬，学校也表扬。他不仅军事训练好，而且完成的拣废铁任务也多。尤其是消灭四害活动中，他交的老鼠尾巴和死麻雀是全校最多的了。他的事迹被编成快板书演唱。我记得头两句是“王大春，有板眼儿，消灭四害有一点儿……”这时的王大春沾沾自喜，有点忘乎所以了。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偶然的事件又将他推到了谷底，又使他重新回到淘气王的位置上。这个偶然事件就是出在拣废铁上。王大春为了超额完成任务，拣废铁拣到了两水铁工厂的仓库里，把收来准备炼钢的废铁偷出去交给学校抵任务，结果被巡夜的基干民兵抓了个正着，押到学校。
这件事还未处理，又有十几个家长来学校告状，说王大春鼓动他们的孩子在家里找废铁上交，废铁找完了，又把家里的铁锹、犁铧之类铁铸的生产工具和铁锅偷出来，砸了上交。这次，王大春的祸确实闯得太大了，学校的领导感到很没面子。本来全民大办钢铁是好事，可是不能去偷去砸嘛！学校决定，将王大春勒令退学。王大春毫不在乎，他跑到县城他爸爸那里玩，天天看电影，快活得很。后来，他爸爸知道儿子被学校开除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找到县教育局的科长一起到两水小学说情，学校才又让他继续上学读书。
此时，大跃进的高潮已经过去，学校也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这期间，对王大春来说，最为伤脑筋的事是做作业。他一天到晚地玩，哪有时间做作业？就是有时间也不会做。没办法，他找同班同年级和高年级的小伙伴轮流给他做，一人做一次，结果每天都得5分。其间，他也曾找过我，我牢记父亲的教训，从不与他来往，就拒绝了他的请求，自然他把我怀恨在心了。
看到王大春的进步，当老师的自然高兴。不过，何老师吸取以往的教训，暂没有表扬他。渐渐，老师从字迹中发现了这个秘密，每次作业字迹相差太远，引起了老师的怀疑。何老师把已做过的作业题重新出在黑板上，叫同学们当作考试题做，结果王大春一题也不会做。何老师很严肃地找他谈话，并提出了严厉批评。王大春不仅挨了批评，还出了洋相，他可把何老师恨透了，一直想寻机报复。
一个周末的下午，安排的是复习课。老师坐在讲台凳子上，学生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自己座位上提，也可以到老师跟前提。这天何老师换了一套新衣服，准备下课后回县城与朋友约会。她穿的是一条毕叽呢的灰白裤子，刚讲了几句话就坐下了，坐下后就感到有点不对劲，起来时，椅子沾在裤子上了。她用手一抹，抹了满手油墨。何老师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大声问道：“是谁干的？”没人吭声。连问几遍，依然没有人承认。想起了何老师平时对我的好处，也想起了王大春的种种行为，我实在忍不住，也不管父亲的叮嘱了，鼓起勇气站起来揭发：这是王大春干的坏事。
王大春一听，怒不可遏，从最后一排跑到前排，抓住我的头发。何老师赶紧上前制止。这时，谁也没料到，王大春带的大黄狗，从后排窜到前面直抓何老师，何老师吓得差点昏过去了。王大春怕事闹大了，唬住大黄狗，扬长而去。临走时，他扬起手里抓下的我的一束头发说：“我把这束头发结成绳子到河里钓鱼去。”王大春的黄狗是认得我的，王大春与我撕打时，他占上风，大黄狗自然不会咬我，大黄狗不认得何老师，自然就咬她。
对这场风波，校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开除王大春，仅给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何老师很有意见，闹了一阵情绪，也只好作罢。谁叫他父亲在县城作官呢？此后，到我初中快毕业时，王大春依然在读四年级。他家里很穷，但那时读书花不了多少钱，学杂费可以免，书本用旧的即可，用烂了，升了级的伙伴留给他用就行了。读了六个四年级，他依然在何老师班上。校长多次暗示将其送毕业，何老师很认真，她说：“我送到五年级的学生一定要合格。”后来，因年纪过大，个子太高，王大春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读了。因此，他的履历表中，一直填写的是初小。
离开学校后，王大春没有忘记给他上了六年的这个班留个纪念。一个星期天下午，他领着他的十几个小伙伴，来到四年级班上，十几个人各占一张桌子，每人在桌子上拉一泡屎；他自己则蹲在讲台上拉。郑林是个瘸子，上桌子不方便。王大春说在地下拉后用手捧到桌子上，郑林只好照做了。至于何老师和四年级的同学们，星期一上课时，面对这个场面会是个什么样子？这里就不再赘述了。王大春和他的小伙伴们在两水小学干的这档子缺德事，被学校领导和何老师引以为耻，对外瞒得紧紧的。时隔多年后，在郑林那里理发时，他把这事告诉了我。
混在部队
小学还未毕业的王大春离开了他读了六年的四年级，回到家里，在生产队干了两年农活。那时的农村活是很繁重的，虽然尚未成年，队长仍按全劳力给他派活，工分只记七分，王大春心里窝火极了，恨得只咬牙。他一气之下，跑到县城去找父亲，他父亲那时已当了局长，通过兵役局的熟人让他当上兵。自此王大春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
王大春所在部队驻扎在河南登封一带，这里的民风彪悍，受少林寺的影响，崇尚武术，许多村民都会耍弄拳脚。这正好合了自幼喜爱舞枪弄棒的王大春的心愿。每逢星期天或闲暇时间，他就跑到附近镇上找人习武，有时还约上年轻哥们儿到少林寺求高人指点。王大春读书读不进去，练功夫，他真是无师自通，有师更通，当了三年兵，他练就了一身硬功夫，部队军营上下，无人可敌。
河南登封一带自古以来就有比武的习惯，每年秋季，收割之后的农闲时间，当地会武的农民就自发地组织比武。人民公社成立之后，在全民皆兵的口号下，往往由公社武装部长亲自来组织比武。比武的形式比较单一，以摔跤和散打为主，舞弄刀剑等兵器作为武术表演。
一年的八月中秋，为庆祝丰收，公社在镇上举办庙会，庙会上一个重头节目是比武大赛。这天正好是礼拜天，王大春起早穿上练武的服饰，外面套上了便装，赶到镇上去参加比武。摔跤和散打两场比下来，他得了两个冠军，获得一部“凤凰”牌自行车和两只羊子。在推着自行车，牵着羊子回营房的路上，王大春喜不自胜，哼着刚学会的几句河南梆子，那个高兴劲甭提了。
他路过一个村庄，村头上有两个木匠拉大锯解树。其中一高一矮，高的足足有一米九，比王大春高出三公分，块头也比他大，长得满身横肉；矮汉长得很敦实。二人一推一拉配合得十分默契。高个子首先开口问话：“兄弟，哪里买的名牌自行车？办事呀？”当王大春告诉高个是比武赢得的时候，高个子眼睛瞪得像铃铛，简直不敢相信。那时的名牌车子凭票购买，花钱是买不到的。他托了镇上好多熟人都没买到。高个子听说王大春是部队上的人后，就要求把自行车卖给他。王大春说自行车不卖，羊子可以卖。高个子缺的就是名牌自行车，不缺羊子。他二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确定以拉勾定输赢，矮子当裁判。王大春赢了高个子付他50元钱，这50元相当一部名牌自行车票证的钱，也相当高个子拉一个月大锯的工钱；高个子如果赢了，王大春便以平价将自行车卖给高个子。比赛的条件是公平的。拉勾比赛，就是对手双方用中指相勾，比手力、腕力和指力，以扣动对方90度为胜者。这种比赛危险性很大，若力量悬殊过大，可把对方中指扭断。对此，王大春是清楚的。然而50元的诱惑与从不服输的秉性，使他鼓起勇气要与高个子一搏。
比赛一开始，有着丰富比赛经验的王大春，深知抢先用力占据优势的重要性。他运气丹田，发力手指，使尽全力一扭，把只知被动防守的高个子一下扭了足足60度，高个子想反击已经晚了，王大春连续发力使得高个子连连败退，直到扣过90度，矮个子方才叫停。河南人生性耿直，二话不说回去拿来了用血汗挣来的50元交给王大春。王大春揣了钱，推着车牵着羊走了，这时他感到右手中指一阵阵生疼，抬手一看破了一块皮。他用左手一抓皮掉了，不是自己的，回头一看高个子正用锯末在抹伤口。这时，王大春才明白自己的中指把对方中指的皮扭掉了一块，沾在自己的中指上了。这高个子真够倒霉的，名牌车子没买着，损失了一个月的血汉钱，还掉了一块皮。从来心硬似铁的王大春这时心里也有了一丝丝怜悯感。
回到营房，王大春将两只羊子送到炊事班，又推着车子到连部找连长汇报。他表示，愿将两只羊子捐献给连队改善伙食，自行车归他自己得。连长一听大发脾气，说王大春私自参加地方比武，破坏了军民关系，违犯了群众纪律，要处分他。后来，经过连党支部研究，决定退还自行车和两只羊子，免于处分，要求王大春写出深刻检查。对这件事的处理，王大春深为不满。他认为自己是密切了军民关系，到手了的自行车又送回去了，心里很不服气。好在50元钱到手了，鬼都不知道，一直装在身上。一连几天，王大春闷闷不乐，他向连长请假，说要到医院看病。获得批准后他来到郑州，准备到部队153医院看病住院。怎样才能住上院呢？他没有急着去医院，而是先去找在郑州当兵的夏宗保帮他想办法。夏宗保的鬼点子很多，他教王大春一整夜不睡觉，只熬得两眼通红，满面倦色。然后由他搀扶着王大春，叫王大春喊“哎哟”。这场双簧戏演得很成功，没有经验的值班医生安排王大春先住院后检查，一切按他俩设想的进行。王大春住院后，夏宗保也找熟人住了院。两个老乡，两个当年的对头，两个活宝用鬼点子同住一个医院，那乐趣自然没说的。
在153医院，王大春和夏宗保打听到我也在郑州附近当兵，守卫黄河铁路大桥。他俩便结伴到我所在的连队找我。老乡千里之外相见，分外亲热，简直有说不完的话。王大春是当了五、六年的老兵了，经验足，阅历广，话题也多一些，他给我讲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事情。比如，他说当兵的只要不想提干，住医院是最好的去处。那里不仅吃得好，住得好，而且不用出操、训练、站岗、劳动，就连政治学习也少得多，无非躺在被子里听室长念报纸。不仅如此，每天还有漂亮的女护士来送药，量体温，打针什么的。王大春还介绍了在连队当兵的窍门。比如同炊事班长把关系处好了，能多吃点好的；同卫生员处好了，开病假条方便；同文书处好了，能多领子弹打靶；同通讯员处好了，代买东西方便等等。末了，他告诉了一件他自己独创的事。他说，每次训练结束后，他的排长总要在他的集体寝室里擦把汗，谁的毛巾白就用谁的擦。王大春的洗脸手巾搭在一进门的绳子上，排长顺手擦汗最多。后来排长才知道自己擦的是洗脚毛巾，为此恶心了好几天。王大春给我介绍的这些哪里是老兵对新兵的传帮带，简直是兵油子的一套。
王大春和夏宗保走后，一年多的时间我们没有取得联系了。后来听另一个老乡说，王大春又遇到一个突发事件，这个突发事件，使他的人生道路再次发生重大转折。
老乡是这样告诉我的：一次，团政委带着几名团干部到王大春所在的连队视察。在连部会议室，连党支部集体正向团首长汇报工作，这时，一名失了恋的又面临即将转业的排长，也就是那个好用别人毛巾擦汗的排长，因想不开而闯进会议室，拉了一颗手榴弹抱在胸前，手榴弹冒着烟，排长打算与会议室全体人员同归于尽。满屋子的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王大春正从门口经过，见到这个情景，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去夺手榴弹，另一拳捅向那个排长。手榴弹夺过来了，排长也被击倒了，王大春冲向门口顺手一抛，手榴弹在篮球场上爆炸了。满屋人有惊无险，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瞬之间。那时，全军正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很自然地，英雄的王大春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由团里推荐到师到军再到大军区，最后被评为全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荣获一等功和王杰式英雄的称号。在当年全军积代会上，他被评为十大标兵之一，并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政治局常委，军委副主席的亲切接见，合影留念。事后，我见到了这张与领袖们的合影，连同代表在内总人数不超过30人，王大春与伟大领袖仅仅隔了一排人。也就是这张难得的珍贵照片，给王大春的后半生既带来了荣誉和实惠，也带来了苦恼与灾难。
照片风波
按当时的国家政策，农村入伍的复员军人，一般是不安排工作的。但是，立二等功以上者，当地予以照顾，可以安排工作。头上戴有一等功勋和王杰式英雄两个光环的王大春，自然属于安置对象。他被安排在县城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当了一名工人。
在那个政治气氛浓厚，人们热情奔放的年代，王大春的英雄事迹很快在全厂，在整个县城传开了。于是，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政治中心人物，天天忙于座谈会，报告会。不管是开什么会，他都要带上那张与领袖合影的珍贵照片，让与会者传看，与他分享幸福和荣誉。他同时兼任了几个中学与小学的校外辅导员，经常给孩子们讲传统，讲革命精神。
在平静的日子里，王大春的英雄事迹给他带来的荣誉似乎都是正常的。尽管这些荣誉说到底是空的，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实惠，但受到人们尊重，毕竟是件好事。而在动荡的时候，一切正常的事情就变得不正常了。
当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最先被打倒的是“顽固坚持资产阶级路线”的代表人物刘少奇和邓小平。而这两位中央领导都在王大春的合影照片上。王大春把照片藏了起来，他再也不把照片拿出来夸耀他辉煌的历史了。但老藏着也不是个办法，毕竟上面还有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怎么办呢？他终于想了一个办法：他用小刀将照片上被打倒了的刘、邓的面部挖了个洞，把挖下的面部贴在照片的后面，以待运动过后再复原。
原本没有多少文化，又粗心大意的王大春，此时却多了个心眼。为了妥善保存好这幅照片，他又特地制了个镜框，贴在后面的两张面部纸片也镶嵌在内。这样以来，王大春又有资格夸耀自己的历史了，因为他已同刘、邓彻底划清了界线。在此后的岁月里，林彪折戟黄沙，叛国出逃，王大春怒不可遏，将林彪的脸面挖掉，连纸片也不曾保留。他认为，这企图残害伟大领袖的叛国者永远也不能平反。其中只有邓小平几起几落，王大春将其面部相纸撕了又贴，贴了又撕；又一次贴上时，面部已模糊不清了。惟有刘少奇的只撕了一次贴过一次，面部完好清晰。
为了撕照片一事，王大春差点没划成“三种人”，县清查“三种人”小组将王大春引以为荣的照片收查，就他文化革命参加过造反组织和撕照片的行为要他老实交代。他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我听中央的，我听毛主席的，谁打倒了我就撕掉谁，平反了我就贴上。”查来查去，因他没有政治企图，加之根红苗正，出身贫穷，组织上就没再追查了，退还了他的照片。经受了风波的王大春心灰意冷，把什么事都看得很淡，将珍惜了半生的照片捐给县档案馆，自己也申请内退，独自在家赋闲。
早年年轻时，王大春娶过妻室，妻子未曾生育，患癌症过早离他而去。本来王大春不准备再组织家庭，一个人单过一辈子算了。退休后，他实在过不惯这种寂寞、单调、无聊乏味的生活，在几个老年朋友的说服与撮合下，他同比他小十多岁的小寡妇结了婚。
小寡妇三十多岁，带了个正在上初中的孩子嫁了过来，两人相互依赖，相互照顾，日子过得倒也平静。不料，在全国性企业改制的浪潮中，他和他的家庭遭受到重大变故。王大春退休后每月拿几百元的退休金，住的是单位的房改房，加上小寡妇在厂里拿的几百元工资，三口之家1000多元收入，生活虽然紧巴，也还可过。不料企业改制首先发生在小寡妇所在的厂，厂里按工龄给小寡妇算了一万多元钱说是买断，从此小寡妇便失去了工作。
为了供儿子上学，她同王大春商量用这点钱做生意，结果生意做亏了，连同王大春的一点积蓄亏得血本无归。这种打击对小寡妇来说实在太大，她几次吃安眠药寻死，都被王大春夺下来了。已经横下一条心的小寡妇，乘王大春不注意，从五楼阳台纵身一跳……等王大春冲下楼时，小寡妇已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情急之下的王大春打了110报警。警察赶来后，认定是自杀，又叫王大春赶紧打120抢救。120赶来后，小寡妇已经没有气了。就110和120的问题，小寡妇的兄弟姐妹十分气愤，他们要把王大春告上法庭，说他存心谋害。后经调解，王大春与小寡妇的儿子解除监护权，将现住的一套房子让出作为赔偿，了断此事。晚年的王大春落了个人财两空。除了一月几百元的退休金外，连个住处也没有了。他抱定主意回两水沟去。
年近六旬的王大春，头发掉得谢了顶，背也驼了，腰也弯了，牙也掉了，过早地显露出老态来。他将母亲留下的房子翻新了一下，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靠着每月的退休金度日。回到家乡的王大春感慨万端，怀旧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小时候经常拉屎撤尿的合作社厕所早已填平，代之而起的是水冲式男女公厕。茶馆的规模较之过去更大，有所不同的是没有下棋的，只有一桌桌收费的牌局。眼下这茶馆与解放前的赌场差不多，客人到此喝茶玩牌消遣，既要交茶水费，还要交抽头费。参赌的人员，不管是赢是输都要共同承担一局牌的抽头费。来到茶馆的客人也很复杂，既有年老的也有中年和年轻的；既有本街的，也有附近来街上赶集的。过去，包括解放前，很少有女人到茶馆喝茶、打牌；现在不同了，女人坐茶馆的不比男人少。这样一来，你长我短，恩恩怨怨，绯闻秘事，心中不平，还有天南海北，时事政治，国际风云，都成了这里议论的话题。说它是两水沟的新闻发布中心，一点也不过。我回到家乡后，也到过这个茶馆。当年的桌子，包括说书人的书案，已不复存在；我追忆我在《侯仨人小人小事》中提到的躲在桌子下面听说书的往事，实在是找不到一点感觉。这里除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什么也没有。
其实，在没有茶馆之前，本街的新闻发布中心是在郑林的理发店。改革开放后，允许开茶馆了，这个中心就慢慢转到茶馆里了。这天王大春一则头发长了需要理发，一则也想找小时候的伙伴郑林聊聊。他来到了郑林的理发店，两人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王大春说，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的年轻人理发，是进发廊，不叫理发叫美容，美一次容要花几十元，搞美容赚的是大钱。他建议郑林去城里考察考察，也赶一下时髦。郑林说他赶不起这个时髦，他只会传统理发，一天挣个几十元也就心满意足了。扯着扯着，轮到郑林给王大春理发了。几十年来，他一直是在城里理发，城里的师傅讲的是效率，像他这样的稀毛头，三下五去二要不了十几二十分钟就完事了。郑林不同，他慢慢地刮胡子，慢慢地刮眼角，慢慢地掏耳朵，末了还给你捶捶打打。王大春感受到一阵阵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惬意。恍惚之中，他又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来。真是人世沧桑呀！岁月和时光已将他和郑林之间的恩仇化解得无影无踪了。就在王大春回首往事的同时，郑林也在回想过去。望着眼前这位已明显呈现出晚年状态的半老头子，郑林怎么也无法同当年闻名全街的淘气大王王大春联系起来，怎么也无法同给两水沟带来荣誉、与伟大领袖合过影的英雄联系起来。岁月无情，人生无定。
王大春还来到他难以忘却，别人对他早已忘却的两水小学。“八王庙”早已拆除，古庙遗址上建造的是一幢幢新教学楼。过去的老师，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调走了，有的早已退休。他站在新学校的门口，很是感慨了一番。他干瘪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这苦笑既是对自己孩提时代种种荒唐行为的回想，也是对眼前世道变化的彷徨。在乱坟岗的大桑树下，王大春望着眼前那棵几近枯死的古树，树尖上还是有一个乌鸦窝，这个乌鸦窝与先前的乌鸦窝有何联系，王大春不得而知。他童心未泯，捡起一块石头向乌鸦窝砸去。乌鸦腾空跃起，几声长鸣，向远空飞逝而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