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 僵 尸
这是一座千年万年千疮百孔小而又小的破寺庙。
破庙门前，只有一棵枝干虬裂，筋叶疏离，老而又老的老柏树。
除此之外，没有香火，没有信士，没有钟磬鼓钹之乐，更没有念佛诵经之声。
庙门两侧几近腐朽的门框上却有一幅斑驳的旧对联。
上联为：空空空点水化化皆为空；
下联为：脏脏脏粒土撮撮全是脏；
横头为：人乃抟泥。
残破的庙门歪斜地掩着，上下都是崩裂的缝隙，一块块看不出颜色的漆皮横七竖八地翻卷着，犹如一张张裂开着的娃子嘴。门板上的不少裂缝，大得甚至可以塞进人的一只拳头。低头从裂缝中往里看，只能见到黑洞洞的一片。
“有人吗？”我大声问道。
“没有！”一个声音在屋里响起，又高又强，我站在门外都觉得有些震耳。我看见从屋檐头掉下来一些粉末，两株枯瘦的瓦松也轻轻地动了动。
没有人？那你是谁？我在心里问。
我惊诧之极，不光对怪话骇异，对一座快要倒塌的破庙中竟然能传出如此响亮的声音，更是恐惧。
我犹豫着，不知道是进了好，还是退了好。
屋里的人又开口了：“进退失据，首鼠两端，老子早就知道又是一个窝囊废！”
厉言刺耳，我身上陡地冲上来一股子豪气，一伸手推开了庙门。
不等我看清楚屋里的一切，忽地觉得耳边一阵风掠过去，屋门外就有了卟地一声闷响。
“出去，把老子的鞋捡回来！”
我一时会不过窍，定定神，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向四面看去。只见逼仄的屋角处，一个人躺在一张破床上，正翘起二郎腿，把一只光脚晃来晃去。
看我没有行动，那躺着的人又说道：“你是聋子吗，去！把老子的鞋捡回来。”
我忽然在心里笑了，小声嘀咕，真是小儿科。又大声说道：“我可以给你捡，还愿意给你穿，但是，我不是张子房，你也不可能是黄石公！”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说道：“谁是谁，谁不是谁，不是你正要找的吗？你不来，破庙虽破却安然。你一来，一点点可怜的静悄也没有了。不是张找黄，难道还是黄找张？看你还知道一点点过往，不跟你计较。去，把鞋捡来再说。”
狠话要说，鞋也还是要捡，我是来做什么的呢，是来找老僵尸的，我料定此人就是，我不捡谁捡？我出门捡了臭气熏天的烂鞋头，在门框子上磕灰时，心里立时又生出怀疑。不对头，老僵尸不该有男人嗓门，她应该是个女人才是，活老祖不是说是她的姊妹吗？
我进屋给那人穿上臭鞋，说：“我知道，你不是老僵尸，你是谁？”
那人忽地坐起来，叫道：“胡说！什么老僵尸！我当然不是老僵尸！僵者，强也。庄周则阳篇说，推而强之。如今你们的强难道是僵吗？老子知道，你小杂种以为我不是女人，对不对？哈哈，可惜，你是看对了，也是看错了。老子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老子是阴阳人。知道不知道，只有阴阳人，才是你要找的人！”
“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要找一个阴阳人。”我忿忿不平地说道。
“什么叫为什么？连这也不知道？你问的为什么也就是你要找的为什么！你还问什么问？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还是个黄嘴丫丫子，没长成呢。世界太大了，时间太久了，你没想到的东西太多了。你只知道遍地都是人，可不知道物以稀为贵。阴阳人只有一个，只有一个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你眼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全都是晃晃，全都是假像。你就是一个假呢，你不想装假，你却要找老故事，你就是假了，你就只能阴阴阳阳。对此，老子早就胸中了然，阴阳人找阴阳人才对呢！”
我全迷糊了，一个活老祖已经够我糊涂了，这又碰上一个老僵尸。一番阴阴阳阳的胡言乱语叫我更糊涂，无路可走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你是谁我不想知道。你是阴是阳更与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我要找的是老故事。是活老祖叫我来找你的，她说你知道我要找的一切。我就来找你，也只有来找你。你得把你知道的老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老子的一切你都不关心，你的一切老子凭什么要关心？”老僵尸突然大怒，气咻咻地嚷道，“小杂种，你这种话还不阴阳？那人世上还有什么叫阴阳？实话告诉你，连你死心要找的老故事就是到地的老阴阳！你还有脸说跟阴阳没关系。呸！没关系你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是石头缝子蹦出来的？那只能是石头猴子！老子两百多年了，活老祖还不知道几个几百年了，反倒要叫你给骗了？痴心妄想吧！老天爷，流水滔滔，不知几何了，小杂种竟然还是这种德行！做都做出来了，还臭嘴丫丫的假装迷瞪孙。难道，你们现在都还在装孙子？装就装吧，还想要找老故事，凭什么呀，想叫老子这两百多年的，一个不知道几百年的，全都再跟着你们往下装孙子？可笑，你们的春梦也太妙了！”
“不！你错了！老僵尸，你这老不死的，你大错特错了！”我一拳砸向床边一张破神案，跳起脚来大吼大叫。神案轰地一声垮掉了，破庙也被震得四处嘎嘎作响，灰土粉尘坠落如雨。我知道，非如此吓不住老僵尸。我接着吼道：“你错了！强就念僵，你只能是个老僵尸！你说你两百多年了，你以为是荣耀？不！那是耻辱，天下第一的大耻辱！两百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苟且偷生？你口是心非，鼠窃狗偷，日夜都梦想重新装孙子！你才是在痴心妄想，你才是在白日做梦，但是可惜你了，我已经来了，我找到你了，你不说说不行了，老故事一说完，你的美梦也就完蛋了，你也必将寿终正寝化为尘埃，想当孙子也当不成了！”
我乱吵一通，话说完了还不尽意，又咬牙切齿地吼道：“老东西，你不是阴阳人！你只能是老僵尸！你不承认也是！你不答应也是！老僵尸，老僵尸，我找来了，我就不会罢休，我找到了老故事，你就成了永远的老僵尸！”
我的话果然有了震摄，老僵尸浑身哆嗦，牙齿打着极响的磕巴，脏兮兮的脸上，汗水流成了乱七八糟的亮水槽，两只死鱼眼里突然淌出了一粒粒泪珠子。
我正在暗自得意，却不料老僵尸竟然乍尸般地傻笑起来，吃吃的笑声犹如一把锈蚀了千年的铁锯，在人的耳朵里来来回回地拉扯。
突然间，老僵尸又暴发出阵阵大笑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僵尸的笑声一响亮就变成了一把把闪亮的大刀，在我的眼前翻飞狂舞。
老僵尸在笑声中开口叫道：“好啊！好啊！老子还以为又要再翻一遍烧饼呢，还以为又要再费一遍心机呢，还以为又要再装一遍孙子呢。看你小子恨人不死的样子，丫丫的，也算得上是个后来者，老子两百多年恐怕还真是没有白活呢！好啦，小杂种说说吧，你狗日的到底想知道些啥？天地大得很，年份长得多，陈谷子烂芝麻，稗子瘪子虫絮子都占着仓，好米好面从来都没有装进过，你想知道些啥？不是狂犬吠日天狗吃月亮吧。说呀，小杂种，你愣个啥哩，你不是狮子的雄心兔子的胆量狐狸的狡猾老鸹的毛黑吧！开口呀，小兔崽子，老子的耐性本来就有限，你的话又说得太绝情，老子马上要变成老僵尸了，老子一僵，你想问都问不成了，还不明白？小杂种，小笨蛋，快问啊，你到底想要知道些啥东西？”
我知道，我是小杂种，但我绝不是小笨蛋。我已经相信老僵尸说的是真心话了。我大声答道：“说你是老僵尸，你不服气，你已经没有记忆了，还不是老吗？从踏进这破庙，我何止说过一遍二遍，我要找老故事，老得很的很的老故事！”
老僵尸又嘎嘎嘎地笑了，说道：“给你个棒棒当成针（真），小杂种又在放肆。老字是个宝啊，老子还有什么不服气？还跟谁不服气？跟你，你承受得了吗？老子活了二百八十多岁了，老子耳聋眼花了吗？老子没有认出你小杂种不是老子们这一代人吗？老子这个寿限，你小杂种肯定活不到，不光你活不到，你们都活不到！你竟然还敢说我老！你说我不知道你要找老故事？狗屁！东门外头一只鸡，一天下了二十四个蛋，屁眼子都磨窳了，我还不知道你要找老故事？说你笨你不服，我还没有说你傻，没有说你猪，没有说你人渣，没有说你勒色呢！”
我没有回话，也不能回话了。因为我已经看出他的确不是老了，他能说出什么人渣、勒色之类的现代词语，还要再说他老，也实在是强辞夺理自甘愚蠢了。
我说：“废话少说，你既然明白我找你的目的，那就只说老故事，不扯别的。”
嘻嘻，老僵尸又笑了，笑声充满讥讽。他说道：“小杂种，你做邯郸梦呢。你认输了吗，你服软了吗，你知道自己的错了吗，一切一切的都不管，只管自己的目的，狗屁吧！你的目的跟别人有啥相干！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上哪有下，没有前哪有后，没有软哪有硬，没有头哪有尾，没有黑夜哪有白天，你小杂种一点点敬诚慎独都没有，说明你连一点点老气都没有沾，有什么资格来找老故事！回去回去，你该回去了，我也得睡觉了，睡了二百八十年，再睡二百八十年又如何。你的心尽到了，你就进了老故事了，该回家了。你听，你妈正在喊你吃饭呢。”
“不！不！不！”我大叫三声，“我不回去，也不叫你睡觉！”
我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洞彻了他所言的一切。从他那尖酸拐四的刻薄中，我听出了他的居心。我不会回去，即便他仍旧说他不老，我也不能回去，更不能叫他睡过去。我的心中有了进村时的晚霞，虽然它们早已消失，但那跏趺的如来已经来到我的心中，正对我默语，既知死，何知生，生生死死，无价无等。
我给老僵尸跪下来，我深深地低下头，我虔敬了一颗心，轻轻地说道：“我不知前，也不知后，但我已经知道了生死不灭，回环往复，道在其中。不知‘道’，则一切罔知；知‘道’，则一切罔顾。告诉我吧，我只求知道我该知道的老故事。”
沉默，沉默，无声无息的沉默。
一千个一万个沉默，一千年一万年沉默。
我不抬头，不分心，不动不想，不一切之不。
沉默变成了三山五岳，变成了日月太空，变成了往古和未来，变成了它们的合成的重量，压在我的肩头，凝固在我的心中。
我听见了屋脊上瓦松的抖嗖，感到了血管里血液的奔腾，我听见了能听见的一切，也听见了不能听见的一切。
终于，我听见了老僵尸的声音：“好了，你抬起头来。”
我慢慢地抬头，慢慢地睁开眼睛朝他看去。立刻，我大为惶恐，我的眼前已经没有了老僵尸，我看见了银须长髯的老子，不等定睛细观，老子不见了。又看见了慈眉善目的孔子，不等跪地礼拜，孔子不见了。立刻又看见了微笑拈花的如来佛主，不等我合掌垂首，如来不见了。我又听到了老僵尸的声音。
他问：“你要找老故事，知道从哪里开头去找吗？”
我答：“不知道。”
他问：“你要找老故事，知道要找些什么东西吗？”
我答：“不知道。”
他问：“你要找老故事，知道怎么样才能去找吗？”
我答：“不知道。”
我顿时羞惭万状，汗出如浆，说道：“诚惶诚恐，惟听指教。”
老僵尸说道：“抬起头来吧。”
我慢慢仰头看去，床上坐的仍然是那个老僵尸，他手中拿了一本书递给我，说道：“这里头就是我刚才问题的答案，你要仔细诵读，认真琢磨，看出其中真正的学问，你要找的老故事不用找就找到了。”
我的内心欣喜若狂，双手捧过那本书，一眼看去，暗蓝色的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怎么回事，它没有书名？
老僵尸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你知道它为什么没有书名吗？”
此时的我，只有摇头的份了。
老僵尸哈哈一笑道：“它的名子就是一个字：死。”
我大吃一惊，瞪目结舌，脑子一阵眩晕。我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书名的书却有一个看不见的死的名子？”
老僵尸说：“原因重要吗？你害怕了吧，怕了就把书还给我，等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说：“不是怕，是不明白。书给了我你就不必再要。我接过了书也绝不会再还你。因为我明白，没有找不到，只有找不找。要找，便没有怕不怕！”
老僵尸说：“好，既然你舍得一切，我还要告诉你，你的找的结果，对你自己来说，就是这本书的名子。因为你根本不是你要找的老故事中的人，你却又无缘无故地立下了找的志向，古往今来一切的找全都是灭亡，你当然也逃不掉。”
我的热血开始沸腾，我叫道：“我不怕灭亡，也不会逃跑，更不会半途而废。我知道了前前后后，我就是胜利者。现在我只想请你告诉我——如果能告诉的话——我的行动的名子叫什么？”
老僵尸说：“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它并不是你找的老故事的东西。”
我回答说：“从今往后，我的一切的活都是为了找，为了找老故事一般的找。我的这个问题，就是我的第一个找，我要叫我的找尽快开始。”
老僵尸说：“那好吧，我告诉你。你的找，又叫返朴归真，又叫生死轮回，又叫时空穿越，又叫一切的一，又叫一的一切。如果你没有听明白，那个不明白就是它。知道了吗？明白了吗？去吧，你已经开始了你的找了。”
我听到了他叫我去的声音，但我没有动身，我说：“我知道，活老祖叫我找你，我找到了。你告诉了我的找的一切，我也知道了而且要开始我的找了。所以，你和活老祖都了结了你们活的夙愿，都没有了牵挂，没有了指望，都到了该死的时候了。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一旦有了不明白，我还能找谁去问个明白？我不愿离开你，也不愿离开活老祖。”
老僵尸笑了，说道：“好啊，你能有这个念头是好事。不过，你错了。你找的你的找，不光是你的找，也是芸芸众生的找。你一点也不会孤独，一点也不会凄凉，一点也不会少了众人的帮助。何况，活老祖也好，我老僵尸也好，都不会消失。我们的死都不是死，都是无声的等待。我们等待你的找的结果，你找的那个其实也是我们心里的结果的结果。到那时候，人和人世上的一切，全都会在佛主的手心中涅槃重生。你还不知道责任有多么重大吗？去吧，鼓起勇气找去，把千难万险全都踏在脚下！要明白，尽管你的找是为一切人，但并非一切人都喜欢你的找，所以你不能事事处处都希望着兴奋和热烈。要明白你的起初，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的找。你的找，就是在高山、大海、沙漠、虚空中的找，没有鲜花也没有鼓掌，只有灰心只有绝望。你必须战胜它们，战胜它们之前必须首先战胜你自己。无时不刻都要清楚，虽然一切皆无，但是，帮助你的和不帮助你的，指望你的和不指望你的，赞美你的和不赞美你的，全都不得不的在看着你，看着你就是为了看着你的找。所以，你就别无它物，只有一个你自己的找。走吧走吧，你已经开始了，赶紧接着进行你的找去！”
我说：“你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你尽管放心，我只要一踏出门去，绝不会再退回来，也绝不再回头看一眼，我的生我的死我的一切从此就成了一个找字。但是，在这没有出门之前，在我将要永不回头的时候，你难道就不想给我说点什么留点什么吗？”
他沉默了，久久无语，最后说道；“好吧，我就留几句，由你慢慢想去吧。”
我立刻屏声静气，无限虔敬，凝神恭听。
他慢慢地说道：“前头五千年，后头年千五。开头既有易，结束当有祖。万万辛酸事，一一光明杵。不找也自在，步步赤壤土。”
我不再说话，起身迈步，跨出破庙。身后的破门咣当一响，关上了。
我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对着茫茫无边的世界，对着身后荒圮隳颓的破庙，对着破庙中的阴阴阳阳的老僵尸，用尽全身之力，扯开喉咙大喝一声：
“好啊，开始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