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发襄阳《汉水》杂志 老 街 灯 火 〇 卢苇
七 匹 叶
老街，是县城最东边的一条古街道，俗称拐道子。
拐就是弯，拐道子从南到北拐了三个大弯。
老街街委会的传达滕老头说，老街从头到尾是三拐八百步，鸡鸣犬吠，万家灯火。口气虽然大了点，但的确真实生动。
滕老头解放前是更夫，就管老街这一带。滕老头为人胆大心细，对县城里的地势了如指掌。临近解放时，解放军的侦察兵就是由滕老头从一个废下水道引进来的。所以新政府一成立，滕老头就在老街街委会当了传达。之后十几年，滕老头也再没有离开过老街拐道子。
滕老头没有成过家，但却有个哑巴儿子。据他自己说，是从东北往关内逃难快跑到山海关时，在路边上捡来的。
哑巴没有大名，个子瘦小，前额奔突，滕老头就叫他大头，人们也跟着叫他大头。等到要上户口了，街委会的赵书记说，叫大头不象话，应该有个正名。滕老头说，那就请书记给他起一个。赵书记解放前当过小叫花子，想想说，新社会穷人变富人，但是当家作主了也不能贪大，就叫滕小富吧。
滕老头当传达时，人手少，街委会就像个居民大杂院，从早到晚人声沸沸事情又多又闹哄。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合作化等等等等，运动来了滕老头就不止是门卫、收发、接电话了。只要是公事滕老头总是争着上。年纪一大把，却赛过拼命三郎。这种时候大头就有点可怜，成了看家门神。有一回赵书记说老滕伯，你一忙大头就吃喝不定，干脆叫他进福利院，冷热有人管。腾老头一听大惊失色，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地下。赵书记吓一跳问咋啦咋啦？滕老头怔忡过来连忙回答道，不咋不咋，赵书记你不清楚，哑巴呆笨，离不开我呀。
那一年滕老头肺气肿发了，粘缠下来几个月，稍稍好些，怕误正事，就想到病退。赵书记知道后说，病退工资要减少，我跟李街长商量了，叫哑巴当临工，跑腿的事叫他干，你在旁边瞄着就行。临工虽然钱不多，但等到你退休了，二人加起来也不比现在少。滕老头一听连忙感谢，刚谢过又说，不妥不妥，哑巴脑子虽够用但说到底有残疾，咱们街委会大小是个衙门，公家的事半步不到就会出大乱子，可不能马虎。赵书记还想再劝，滕老头拦住话头说，书记书记，领导心意我全领了，可我是打更的出身，知道规矩呀。
最终滕老头没有病退，但很快来了个帮手，是伤残军人马平山。
马平山打仗断了条胳膊，人称马英雄，也有的人叫他一杆锤。赵书记对腾老头说，老马本是个国家养起来的人，可他不愿白吃白喝，天天闹着要工作，民政局唐局长是我老同学，委托我在街道上随便找个事情糊弄糊弄他，还是要以休养为主。这家伙可真是铁板一块！丢条胳膊不说还有内伤，一块弹片卡在动脉边不能手术，天天离不了药片子消炎。你心里明白了，就叫他坐着接接电话吧。
滕老头随和，马平山嘻哈，半天时间不足，老哥老弟一叫，两个人就亲成了好兄弟。马平山听说滕老头年轻时闯过关东，就说自己当兵到过营口，只差几步就能一个跟头扎进松花江里抓鱼了。
滕老头一听哈哈大笑，明白老马是个白脖子，对东北根本不熟悉。一细问果不其然。马平山最早是国军交警第6纵队的小号兵，辽沈大战，部队刚开到营口即宣布起义投了解放军。一番整顿往南打要解放全中国。老马当时不清楚，营口离松花江八杆子还够不着哩。半年多打到湖南，突然又奉命北上，一路急行军开到吉林的通化，趁夜色从集安出境，开始抗美援朝。队伍攻打汉城，马平山受了重伤，但是带伤还抓了二个俘虏和一挺机关枪，荣立了一等功。
对马平山，滕老头一直记着赵书记叮嘱，只叫他接电话，跑腿的事情就叫哑巴去。马平山喜欢哑巴憨厚，出眼见不到就问，滕老哥，大头呢？哑巴也极其亲热老马，成了个跟屁虫。知道老马喜欢喝浓茶，天天早上沏杯酽酽的香片捧在手里等着老马来。老马好奇心特别强，天南海北问稀奇。滕老头为了让他少跑动，就常常讲些东北的人情事故。老马一听就入神，两只眼睛瞪得象铜铃。
有一回扯到东北人参，马平山问，长白山的人参真是会钻地呀？滕老头哈哈笑道，那当然，人参就叫地里精。千年的老参会土遁，是神物。老马又问，你见过千年的老参吗？滕老头说，千年老参没人见过，但我见过七匹叶的。老马问啥叫七匹叶？滕老头说，人参长一匹叶得十几年，长七匹叶就是百年老参，珍奇无比。看老马的眼睛又成了铜铃铛，滕老头就讲了个七匹叶的故事。
滕老头说，他八岁跟着大人闯关东，后来流落到长白山下，也想靠挖人参发大财。一晃十几年大财没有发，故事倒听了不少。挖人参俗话叫放山，抚松县有个老放山，半辈子挖参，半辈子倒霉，值钱的老参连根须儿都没照过面。老放山不服气，民国二十四年冬天百年罕见大雪，他拼老命进山，想不到竟然挖到了一棵七匹叶！一下子轰动四面八方，长春、沈阳的商人跑几百里来抢购。动静一闹大惊动了恶人，半夜里装扮成胡子，烧房子杀人抢走了七匹叶。
老马大惊叫道，为了一棵人参竟敢杀人？滕老头说，土匪强盗还有啥不敢的？再说那可是一棵七匹叶！你知道它当年多值钱？能松拉拉买下大半个县城！何况后来也弄明白了，凶手是几个日本浪人！无法无天的畜牲们坏事干尽了，为首那个凶手没多久就当了他们开拓团团长。
说到此滕老头突然大怒，咬牙切齿。老马一下子愣住，半天才回过神问道那后来呢？滕老头说，杀人偿命，天公地道。那天夜里老放山夫妇被杀，他儿子黑头走亲戚躲过了一劫。为了避祸报仇，黑头就进山当了胡子，很快有了势力，打听清楚仇人动向，就挑了个风雪深夜带人下山宰了那个狗团长。老马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问道后来呢？黑头又回山了吗？那棵七匹叶呢？滕老头一开始似乎没有想到说什么后来不后来，听到老马发问长叹一声道，黑头当然要回山啊，山外哪里有他们的活路？至于那棵七匹叶，据说杂种们早就献给天皇了。
老马松口气感叹道，黑头有骨气，可惜当了胡子。滕老头一听连忙大声道，不对不对，黑头杀了万恶的开拓团团长，大快人心名气冲天。日本人抓他，悬重赏买他人头。东北抗联也派人联络他，动员他抗日。黑头深明大义，带着人马就下山投了抗联第一军。杨军长赏识黑头的枪法，任命他当了军部手枪排的排长。听到这里，老马追着问一句，当了排长以后呢？天天跟着杨军长？滕老头大笑道，你个一杆锤，打破砂锅问到底！接着言道，后来就遭了大难，东北抗联被鬼子打散，杨军长牺牲了，黑头也失踪了。有人说他跟着军长战死了，有人说他受重伤九死一生流浪出境当了伐木工。后来竟然还有个家伙诬说他当了叛徒！狗杂种没良心，要知道黑头可是铁头，绝非小人！
老话常说，风云莫测，旦夕祸福。
那天上午马平山又在听滕老头讲抗联，突然战伤骤发，整个人卟嗵倒地就昏死过去了。滕老头大惊失色，一边大吼救命，一边扶起马平山掐人中。眨眼间人们就冲了进来，下块门板，抬上老马就往医院跑。
马平山一入院即手术，一天一夜，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此后却长达半个月昏迷不醒。军政领导都来床前看望，又请省城名医会诊，却始终不见好转。
这一天，滕老头找到主治医生张院长，说有个祖传秘方，要喂老马喝一种清炖鸽子汤。张院长当然不允许，滕老头好说歹说涕泪俱下，张院长甚是感动才吐了口。但每天只准喂病人二小勺，而且必须在深夜，以免影响白天疗效。
就这样，滕老头天天热了汤用暖瓶提到病房坐等夜半。三个月风雨不误。马平山的病情竟从此日渐好转，终于起死回生健壮如初。张院长大为惊诧，多次试喝滕老头的鸽子汤。后来对老马说，汤奇人更奇，亲兄弟也难得！老马痊愈出院那天张院长把滕老头请进办公室闭门长谈，半个时辰后二人方微笑揖别。
马平山大难不死，体内弹片摘除，大患根绝，天天变年轻。
这天，马平山买了鸡鸭鱼肉，提了一瓶杏花村，要跟滕老头喝几杯。
饭菜上桌马平山斟酒，举杯过顶说道，大哥英雄，小弟敬佩，这杯酒祝大哥福寿无疆！滕老头惊道，你说谁是英雄？滴酒没沾就醉了？老马不答话一口喝干酒，看着哑巴斟上，这才正正身板大声道，好了，不必再瞒了，老大哥就是黑头，小老弟就是来查你这个黑头的！这一年多清理阶级队伍，我来当传达，就是为了彻底查清杨将军遇难真相。你国外的那段经历全弄明白了。你不仅不是叛徒你还有大功劳！为了让杨军长脱险，你引开鬼子负重伤，昏死逃过一劫。后来历经苦难辗转到了境外却又蹲了二年老毛子的监狱，对不对？好了，老话不再多说，兄长的功劳有人马上就来落实。老马说完单手一扬喝下第二杯酒，长叹道，人们说我马平山是英雄，错了错了，要跟你比顶多算个不怕死。大哥才是英雄才是大侠。我马平山这辈子福气大，认了一个好大哥，吃了神品七匹叶！
原来，张院长说老马，你死而复生，没成植物人，大恩全在滕老头，他给你喝的是老参汤！一口入内即有奇效，三个月不停，如今你体内的脏器全在返老还童了。张院长一提到老参汤，老马心里就轰然一震想到了七匹叶。
这时，老马又接着说，但我始终不知道老大哥为何后来当了传达？听到问话滕老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接过老马的酒杯斟满，让哑巴双膝跪地敬老马。老马大惊刚要拦阻，滕老头说道，你认我为哥，侄子这杯酒就不能拦。老马一愣说道，好，我不拦。端了酒一口吞下。接着，滕老头又举杯道，这一杯是我敬你的，你我兄弟相见恨晚，当年我打乱仗身子有大亏，一旦早走，你就是大头的亲小爹。老马一听叫道，骨肉情深，何必多言，来，兄弟同饮一杯！
不久，副县长马平山就带队到邻县搞四清去了。中间，滕老头病危，老马连夜赶回来看望。滕老头在病床上一番挣扎，示意哑巴给老马跪下。哑巴连连摇头摆手拒绝，泣不成声。滕老头突然大怒，目眦迸裂，对着老马拼命一吼，回！叫他回！回日、日——一句话未完就嘎的咽了气。
终于，全都明白了，哑巴竟然是当年那个开拓团团长的亲儿子！
那一夜，黑头带人冲进开拓团长家，搏斗中杀死仇人。混乱中日本女人撇下吃奶的孩子撞墙自尽。黑头没有对孩子下手，抱回山寨寄养在山民家中，直到兵败偷逃出境才带走。
在滕老头的灵位前，哑巴涕泪横流，当着马平山连连打手势，口中呜哩哇啦拼命叫嚷，意思是：马叔，我明白，全都明白，我是滕小富，占城就是我家，我宁死也不离开，我要一辈子为我爹尽孝！
老马热泪奔涌，叫道，大头，你听着！你爹隐姓默名二十年，为什么？就是为了要叫你认祖归宗啊，你如真心尽孝，就一定要照办！
然而，哑巴最终去向到底如何，大街的人们竟然无一确知。
据说是，义父的丧事办完不久哑巴就回国了。又据说是，义父的丧事办完不久哑巴就失踪了。又据说是，哑巴是到东北吉林的抚松县定居了。
据说据说，一切都是据说；一切也都能够是据说。
只不过，在滕老头的墓碑上清楚地镌刻着——孝子滕小富泣拜叩立。
驴 头 狼
老街七拐八拐，南北贯穿全城，最北头的一片建筑是县良种场。
其实，当年打老日，拆了城砖修工事，城墙早就没有了。良种场的地盘实际上已属于城郊，再往北十里就连着秦岭余脉的山地丘陵了。
老街街委会当然管不了县良种场，但是不行，场长赵老头三番五次找老街街委会的赵书记，要求把良种场员工的户籍纳入老街管理。
最后一次赵老头发了火，叫道，小赵，赵书记，你也姓赵对吧？你我一家子对吧？不是老子扯横船，良种场是不是在老街北头？良种场的职工是不是都在老街居住？他们的吃喝拉撒生养死葬是不是都离不开老街？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不管谁管？多管几家户口有多大个事？赵书记听了笑着答道，老前辈的话很在理很正确，可你们都是公家人，有公家管的，我们作到不了主啊。
赵书记说的是老实话，因为良种场归县食品公司管辖。刚解放那几年，乖乖，县食品公司可不一般，位居全县八大公司之首，食品物资统购统销，另外还承担军供。分公司遍布全县城乡，员工少说也有一万，总经理还是副县长兼的。
但，赵老头也不一般。家在陕西米脂县，十五岁参加八路，十六岁立大功入党，二十岁就当上连长。大军南下到占城，攻打县城时受重伤，痊愈后有遗患只能就地转业，组织上有意叫他长期休养，他却坚决要求工作。论资历，如果多认识几个字，当县长都嫌低了。
那一次，赵老头问小赵，你说谁能作主？赵书记说当然是县委马书记，大权在握的事别人不当家。赵老头惊问道，芝麻渣子的小事，他也亲自管？
隔一天，小赵书记却自己跑到良种场来了。
赵老头笑道，来办接收的吧？赵书记说，对呀，老前辈太叫真，大书记一声命令小书记只有服从。下午就办户籍移交，我是提前过来看看。
赵老头双眉颤动说道，看来你是有话要说？赵书记笑道，啊哈，姜还是老的辣耶，既如此我就说实话吧，老前辈知道老街有个旧粮库，现在办了幼儿园，那可是全城唯一的——赵老头听到这里插话道，明白了，咱爷俩穿一条裤子了。剩下的话我来说，幼儿园的小家伙们想喝牛奶，请良种场供应，对不对？赵书记惊叫道，对呀对呀，老前辈真是诸葛亮——赵老头一伸手拦了话头说，亮不亮等老子把话说完。接着又道，听医生说，牛奶天好也不宜多喝！老街幼儿园加福利院老弱顶多50人，老子每天给你30斤，人人早上二两鲜奶，足够了！
赵书记一听大惊说，多了多了，老前辈，我知道良种场奶牛少，就没敢提养老院。牛奶供应归公司专管，一般人喝不到啊。你这是——赵老头又是伸手截了话头说，操心多了不耐老，老子懂得规矩。娃子老人大似天，良种场的职工都是老街居民，自己的家事自己办，天公地道！
难怪赵老头三番五次要当老街人了，用心良苦，赵书记胸中热浪翻滚。
赵老头敢说敢当，因为都明白，没有赵老头就没有良种场没有奶牛，天王老子想喝牛奶也不行。良种场最初叫养猪场，只管牲猪的购销转运，赵老头一上任就作主从外地购买了良种的猪、牛、羊、鸡，还有奶牛，开始给当地老百姓的牲畜配种，也开始给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喝牛奶，养猪场也才改叫了良种场。县委马书记为此很动感情，多次在全体干部大会上表扬赵老头，称赞他是身残志坚不断革命干事业，是全县人民的好榜样。
但事后赵书记才知道，良种场的干部职工，没有一个人喝牛奶。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吃的用的全都凭票供应。这时老街已有了两个幼儿园，福利院的残疾人也多了不少。赵书记很是忧心，只怕老人娃子们受亏。
这一年冬至，突降鹅毛大雪，三天三夜，沟满河平。
转天上午，良种场来人对赵书记说，老场长病了，想晚上见见你。赵书记听了吓一跳问，什么病？要紧不要紧？那人回答，紧不紧也不好说，就是走不了路。赵书记连忙点头道，好好好，回去告诉老场长，我晚上一定去。
当天晚上赵书记和李街长一起去看望赵老头，用几个街道委员的糖票买了几斤黑糖。赵书记认为老场长走不成路，肯定是得了浮肿病。
不料大出意外，赵老头骨清气正根本没病。
赵书记说，老前辈没病就好。赵老头哼一声说，谁说我没病？有。李街长笑着说，不象不象。赵老头说走，跟我走，看看象不象。赵李两位稀里糊涂成了丈二金刚，跟着赵老头踩着一尺多深的积雪往后院走。赵老头老远指着院墙一处豁口说，夜里驴头狼来了，看看吧，那就是它们扒的洞子！
赵书记还没有弄明白，李街长毕竟年长，叫道，哎呀，驴头狼！早就不见的东西咋又冒出来了？赵老头说，人都饿的前心贴后心了，狼能不饿？不饿它会大雪天跑一百多里从秦岭上下来祸害人？赵书记问，啥叫驴头狼？李街长说，你年轻没见过，这种狼特别凶，头大如驴头身壮如牛崽，人称驴头狼。俗话说驴头狼走一走，山大王也发抖，它们一出动就是成群结伙。赵书记说，那赶紧把墙洞堵起来。赵老头说，堵它干啥，这是罪证。走吧，回去说话。
回去却不是回办公室，是到了厨房。一进门就看见大案板上横着白花花的两扇猪肉。不等人站定，赵老头说，你们看看，这就是昨晚杂种们作的孽。头、蹄、内脏全都拖走了，要不是几条狗狂吼乱叫惊动了它们，恐怕连身子都没了。
赵老头不等别人发话，接着说，场里几个当家的商量了，这点东西都给幼儿园和福利院，打雷下雨先抱头，老街的头在哪儿？就在两个大院里！
赵书记小声说，老前辈，这东西没计划呀，咋办？李街长咳一声说，我看老场长的话对，驴头狼咬猪还要计划？在老街发案罪证就该归老街。
赵老头大笑道，好！你老李到底大几岁，说话合情理，驴头狼的本性还就是常常神出鬼没地杀你个冷不防。
赵书记还是不安心说，可是、可是——赵老头有点发毛了，大声说，猪都叫咬死了，还可是个球！天塌下来地接着，有麻烦只管找我，晚上派人拿肉，把肥的炼成猪油存着慢慢用，眼前先叫娃子跟老人们过个年。
很快，驴头狼下山的消息就在城里城外传开了花。
县委大食堂也收到了半扇被狼啃得血肉模糊的死猪。马书记对此很重视，亲自到良种场看了墙洞子，过后给场里配了两支猎枪。指示说，见狼就打，要保住国标猪，千万不能再出问题。
话是这样说，但谁能管得住驴头狼？它先是下大雪来，过后下暴雨也来了，来了就咬死猪。冷不防一家伙，叫人哭都没眼泪。
不过这之后，赵书记对赵老头也更关心了，一有空闲就到良种场去看望。
有一次，赵书记从良种场里转回来找李街长喝酒，萝卜丁陪白干，三杯下肚赵说，按旧理，饿死厨子八百斤，良种场的靠山是国家，就应该宽松些。可是你看他们，牛奶不喝猪肉不沾，连一点猪下水也只照顾家里有老人孩子的职工。老场长更是绝，早忘了自己的伤残了。李说，他以身作则是过硬。赵说，再过硬也要活命，残疾加孤老，他是于公于私都亏欠。李说，那咱们就帮他找个老伴。赵恍然大悟道，对呀！他正缺个女人呀！你处事老成，月老就是你了。李一拍大腿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他，先问问老爷子到底中意啥样女人。
可第二天李街长还没有出马，赵老头倒是先一步来了。
李街长笑着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要找你。赵老头说，有啥好事儿？李笑道，想帮你找个老伴，中不中？赵听了大惊道，中个屁，你想叫老爷子犯法吧。李听了也吃惊道，找个老伴犯啥法？赵说，犯重婚罪呀，因为我有老伴，昨晚老伙计千里寻夫找过来啦，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给她上户口的。
啊啊啊，赵老头有老伴啊。李街长大喜，荤话象打机关枪，嘴都笑岔了。
赵老头老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个哥哥陪着。以前老父老母健在，赵老头当兵打仗东奔西跑，跟家人失了多年音信。眼下老人们都归了道山，老家里少了至亲骨肉，大舅哥是个老光棍，就护着妹妹找妹夫来了。
当面锣对面鼓，该说的话都说到了也说尽了。
最后李街长道，老前辈，这件事我一手办妥，绝不叫你多操心。赵老头听了脸皮一松，笑了。临分手问道，咋没见赵书记？李回答道，一大早就上县里开会去了。赵问，啥形势又开会？李说，运动来了,要搞四清了。赵听了说知道知道，运动好四清好，好好好。边说边就扭头走远了。
赵书记开会回来，李街长马上汇报了老场长上户口的事。
赵书记听了，沉默一下说，四清首先是清阶级，过细一点好，情况你只要清楚就行了。李说都清楚了，有当地公社证明。赵说，我已经抽调县四清工作队，马上要去邻县搞试点，至少半年不见面，今后你担子重，对良种场多关照。李说你放心，老街群众良种场，谁跟谁？老场长是老革命，我绝不马虎。
可惜的是，李街长竟然很快就变了卦。
赵书记外出不久，赵老头就被逮捕，罪名是包庇潜逃的反革命分子，指的就是他的老伴兄妹。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老场长根本没老伴，那兄妹二人才是正经八板的夫妻，而检举他们的就是李街长。
从此后，赵书记跟李街长断交绝情，连两家老小也再无往来。
史无前例过去多年，县改成了市，赵当了市委副书记，李当了常务副市长。两个人工作中不乏你来我往，但公事公办中规中矩，直至离休再无当年情谊。其中李也曾多次主动搭话有心深谈，赵却始终冷若冰霜无意交流。
这一年，又是冬至，又是天降大雪。
李副市长突然中风送医院急救，赵副书记听说了正在惊异，李的儿子李小忠来了。赵问，救醒没有？小忠说，时昏时醒，迷糊中一直在叫你。赵听了愣着半响无语，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一动不动，眼睛却湿了。
赵书记一直守在病房，李市长终于苏醒，刚看清楚是赵，泪水就涌出来。
李喘着气说，兄弟，你不理我，应该，人品天大呀。可是你错怪我了，你不知道我去检举，就是老场长的主意啊！
什么？赵大惊道，是老场长的主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歇口气，慢慢讲了大致经过。原来，赵老头跟他那假舅哥是发小，两人自幼情同手足。发小曾经在陕西靖边一个县当县长，解放战争初期即带领伪政府全体干警起义投了解放军，而深入虎穴策反他的就是老场长。清理阶级队伍的大势疾如暴风骤雨，发小一胆怯就跑出来躲避，紧接着社会就开始大乱，老场长急中生智就想了个坐牢保命的点子，请李街长检举了自己。
赵听完说道，既然如此，你为啥不早说，叫我在心骂你几十年。
李叹口气言道，不是不想说，是一想到老场长的为人处世就觉得自己也没啥可说的了。后来拨乱反正，老场长他们的晚景都不错，更无须多说了。况且就是对我俩而言，你也从来没给我一个说明白的机会呀。
此时，赵已经不再说话，神情仿佛打坐入定一般，眼光也迷蒙了。
李见状惊问道，老赵，你在想啥？
赵一个怔忡，笑了，说道，你猜猜，我想到啥了？突然就想到那年下大雪喝夜酒了。嘿嘿，栩栩如在眼前啊。你肯定也没有忘！头天冬至下大雪，夜里驴头狼就来咬死了猪，隔天老场长他们就给幼儿园和福利院分猪肉，大伙忙半夜，嚷嚷着要喝二口去去寒气，老场长就扣索，坚决不准动猪肉。五个人三斤老白干，只是凉拌了两个猪尿脬掺萝卜丝下酒，他还心疼得不停地巴叽嘴！
李笑道，没忘没忘，老爷子喝高了，一直在说醉话，呜哩呜啦乱嚷嚷。
赵说，不对，他可没有醉，他是在骂，狗日的驴头狼，狗日的驴头狼……
一 把 壶
老街的两头都有大名气，北头是良种场，南头是一把壶。
良种场有名，是因为养的名猪“南阳黑”，全部出口给同志加兄弟。
而一把壶有名，则是因为传说中那把壶是茶圣陆羽的。为了写茶经，陆羽遍历四方备尝艰辛，这天来到了占县城，突然病倒在一户人家门前，最后靠主人救助起死回生，临分别时，留下了自己的茶壶以表谢忱。简单说，如今的一把壶就是个很有点来历的小茶馆。
但是，传奇动听毕竟虚无，只有人好水也甜才是一把壶有名的根本。
说人好水甜，指的就是小茶馆的老板陆玉莲。老话说仰脸婆娘低头汉是强中之强，用来形容陆玉莲即是恰如其分。她漂亮伶俐、能干还泼辣，处世柔中有刚，眼中不分贵贱，无论对谁都热情得象一团火。
实事求是说，没有陆玉莲的努力，就没有一把壶茶馆的重生。因为在这之前是战火连天，小茶馆关门停业已经十几年，早就被人们忘记了。
若要搜逸猎奇，一把壶的重新开张，也算有点意思，值得一提。
那年春上，老街的赵书记找到城郊合作社的支书孙老头说，表舅，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孙老头说，啥事，鬼鬼捣捣的，说！赵笑笑说，还是表舅痛快！请问县第一中学的陆玉莲老师你认识吗？孙说不认识，但是早就听说过，她是全地区的模范教师，大名鼎鼎，小县城中老幼皆知。咋啦，冷不防提她干啥？赵说唉，出事啦，夫妇俩都划了右派，被开除了。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前几天她爱人杨君默又中风瘫痪了。孙听了半天不响，猛然又道，说呀，接着说！赵接着道，你看，她们夫妇的籍贯不同，处理决定是就地安置改造，我们老街就接收了，让他们住在原来一把壶的几间空房子里。
说到这里赵书记停了停，又说，没了工资也得生活，我就想——此时，孙老头一拦话头说道，明白了，你是想叫茶馆重新开张。说吧，想叫表舅干啥？赵说，开茶馆要向上写报告，他们有帽子，肯定批不了。我想，表舅是县里少有的老贫协主席，威望无人可比，连县长都很敬重。所以——孙又拦了话头说，你是想叫我出面申请？可是——那以后一把壶就要归城郊社了。赵说，燃眉之急，管不了那多了。孙说，管不管，话都要说明白。我知道你是陆的学生，但往后最好还是少提。你要记住，一把壶解放前是孙家人的祖产，后来兵荒马乱失主了，如今虽然空置多年，解放初又划在老街地面上，但产权还是归城郊社。陆老师是有名的文化人，在大学里学过种茶制茶，城郊社是用人之长，专门请她来开茶馆的。赵听了连连叫道好好好，明白了，表舅是老姜头，老辣老辣！
所以，一把壶重新开张时，招牌就是城郊合作社的惠民茶社。
皇天不负有心人，两个书记都没有想到，一介女流陆玉莲还真有本事。
小茶馆刚营业三个月即声名远扬，有口皆碑。孙老头对此不解，问陆玉莲你是用了啥魔法？陆玉莲莞尔一笑说，要说魔法，那就是宾至如归四个字。
说说简单干起来不易，陆玉莲生性刚强，感恩在心，憋口气要把茶馆办好。挂牌开张那天，她说，老支书，金字招牌不能丢。孙老头问，怎么，惠民茶社不好？陆答道不是，惠民两个字可是大宝贝。孙说那你是啥意思？陆说一把壶的名字历史悠久，有文化有民情，也是大宝贝也不能丢。孙想想说行，还是文化人有眼光。咱们现在就说定，今后茶馆的事情你说了就算，社里的人不插手。眼下全国大跃进，人车如流，你只要把各路英雄服务好就是立了大功。
有孙老头撑腰，陆玉莲年轻气盛，小茶馆眨眼就变了样。
头一个，陆玉莲拿出多年积蓄把草房作了翻新，用一块脸贫大小的薄木板锯成茶壶的样子，漆成黑红，逢中写上“一把壶”三个金色篆字。壶盖穿细丝，壶底垂流苏，高高挂上房脊檐角，随风飘摇，明光乱闪。再一个，她把茶具统统换成了土陶器，陶壶、陶碗、陶缸连成一片肉色红。因为从百姓家收购，自然新旧大小不一，但气韵融洽和合，装饰一新摆上桌案成群结势，妥妥呈现出一派至真至朴的乡土亲切。每一件器具上都画有同样图标，那是用金漆写就的一把壶三个大字，书风仿汉隶，韵味透古香。
当然，茶馆的好坏，器具优劣毕竟次要，关键还在服务质量。
对此陆玉莲更花了大心思。买不起好茶叶，就在水上动脑筋。准备有白开水、凉开水、红糖水、蜂蜜水等，还可以按客人的要求，提供姜丝水、米花水、蛋花水等。茶叶水主要是大脚片子（干花红叶）泡的大碗茶，夏天装土壶吊深井，喝时清凉润肺解渴消暑。冬天装土壶围棉套，始终保持茶水温润可口。此外，茶馆里还存有柳叶、竹叶、干玫瑰、金银花等稀奇之物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东西用量也不大，都是陆玉莲从中药铺买来的。可以夸口地说，在茶水的需求上已经做到无所不备了。对短途歇脚的茶客，陆玉莲的服务以安逸舒心为上。对长途运输的人车，陆玉莲则另有安排。她把屋前一大片空地清理平整，立木柱搭雨棚，通水管立石槽，让人畜在困乏之中能够各得其所。同时，又将三间草屋从边隔开一间，内里放置一应起卧用具，专为偶遇突发情况的旅人歇息之用。
至于收费，陆玉莲去问孙老头。孙眉毛一扬说，仨指头挠痒多一道子，说定了在茶馆你是老大！陆笑了说，谢谢支书信任，但规矩还是要讲。我想，一把壶地处鄂豫陕交边之地，头一个就是要体现城郊社父老们的善心，人情比天大，收费就按来客随意，不知行不行？孙说，理是这个理，但茶馆开张已经费了大钱，社里也不方便帮你们，如果再随意，你亏得起呀？陆说也不是一点不收，能保住茶叶本钱就行。人心是称，估计也不会赔。孙老头一听心里就发热，半天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呀你，可真是个好老师！
就这样，陆玉莲定了个一口价。只要进茶馆，无论喝水还是饮牲口，收费统统一分钱。钱箱就是个针线簸箩，放在屋门口茶几上，由客人自付，实在没钱就作罢。此法重情暖心，茶客个个感激，脑子灵光的还编了顺口溜。说的是：一把壶是小茶馆，一分钱是大人情，陆老板是活菩萨，城郊社是万年青。
茶馆兴隆人脉兴旺，城郊社社员脸上有光，都说孙老头用对了人。
这话还真不假，那一次，陆玉莲听说城郊社没有会计，财务上一直记的布袋账，就自报奋勇要帮城郊社建账。之后废寝忘食日以继夜，丈夫杨君默也带病上阵当帮手。三个月办了十期培训班，为城郊社五个大队十三个小队一一建全了会计制度，还顺带地教会了几十个徒弟。
又一次，陆玉莲听说城郊社扫盲不达标被县里的专班点了名，就建议在一把壶办夜校突击扫盲。杨君默带病讲课，谁劝都不行。干到年底全县验收，带队的教育局王副局长，一知道真相就大笑道，脱裤子放屁呀！有他们俩位辅导还用得着验收？绝对合格！全县扫盲结束城郊社的成绩最好。县委马书记在大会上表扬城郊社是扫盲大跃进的一面红旗，号召全县干群学习。
这天，赵书记来找陆玉莲，拉背场说，城郊社名气越来越大，前景肯定灿烂，你跟杨先生商量一下，干脆把户口转过来吧！陆听了一惊道，怎么？老街不要我们了？赵答道，不不不，这是老孙他们的意思，城郊社升公社，摊子大了，觉得你们夫妇为社里出了大力，但因为不是社员，年终不能分红太吃亏。陆听了久久不语，半天才说道，谢谢城郊社的好意，可我们俩都有帽子，还是不动为好，至于年终分红本来就没想过。所以，还是请你替我们谢谢老支书吧。
说归说，孙老头跟几个支委一商量，决定瞒着陆玉莲，每个月按女劳力给她们夫妇俩记工分，到年底就比照社员分红。不料的是，还没等到年底，杨君默就病重离世。社支委一研究，丧事派专人操办，棺木入葬孙家祖坟地。
陆玉莲夫妇没孩子，丧事一毕，孙老头就叫老伴唐大妈带着闺女小丫来陪陆玉莲。五七一过，唐大妈说，老孙交待了，咱老孙家一儿俩女，只要不嫌弃，今后小丫就跟着你过，啥时候腻烦了啥时候叫她走。
晃一晃，二十几年就过去了。
其间，唐大妈因病去世了，孙老头年迈退岗了，小丫长大成家了，而陆玉莲夫妇平反落实了政策，陆也早已退休了。
但是奇怪，陆玉莲坚持不要学校分配的单元房，仍然住在一把壶。
这一天风和日暖，已离休的赵书记又来看望陆玉莲。自从知道陆得了病，赵是三天两头看望，风雨无阻。但以前多是他自己来，这一次却带了个陌生人。
进屋没顾上寒喧，那陌生人竟卟嗵跪地叫道，玉莲，是我，黄冲啊。
陆玉莲一听到黄冲二字，顿时就象电击般的僵住了。
原来，引蛇出洞的那一年，丈夫杨君默被重点批斗，后来夫妻被双双开除，都跟黄冲有关系。有天晚上黄找陆谈话，开口便说，他没救了，办手续吧。陆惊问办啥手续？黄说，离婚啊，他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你可要站稳立场。陆说，你是眼睛近视看错人了。黄说，我不近视，这是为你一辈子不背黑锅！陆说黑锅不黑锅我不懂，但也不怕，我也不认识离婚二字！黄说你这是何苦？他已经内定为极右，要坐牢，只是还没宣布，我是县整风领导小组副组长不能再多说。眼前要紧的是你只要一离婚，划清界线就没事了，何况，你知道我一直在爱着你！陆叫道黄冲，你卑鄙！这大概就是你检举他的用心。可惜了，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黄也大声说，陆玉莲，你昏头，血缘关系再远也是表亲，为何不能接受我？陆说真可笑，你还有脸问，我现在就跟你断绝亲戚关系……
回忆当然残酷，屋子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赵书记扶黄冲坐好，说道，老师，老黄同志非常敬佩你，他不敢奢求原谅，只是想说，他至今也没成家，一直都在对你忏悔。他一知道你生病了就想来照料，可写信你不回，他就住在县委宾馆，天天上门求我来劝你。老师，听学生说句话，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人生苦短真心难得啊。
这时候，黄冲插话说，玉莲，我错了，给我一个改错机会，今后，我只想守着你好好地做一回人！玉莲，答应我，你需要陪伴啊！
陆玉莲终于开了口，慢慢说道，谢谢你黄冲，知错能改就是大丈夫，我原谅你了，不计较了。但是可惜你又错了，我早就又结婚了，如今身边不缺人啊。
什么！结婚？什么时候？我咋不知道？赵书记大吃一惊问道。
陆玉莲微微一笑说，你看你，贵人多忘事。那年唐大妈刚走，老孙就要叫我嫁给他，还说也是你的主意。谁知刚领了结婚证，社会上就开始了夺权、打砸抢。后来想想，也得亏先有了老孙这个保护伞，否则，恐怕世上早没我这个人了。
赵书记笑道，是是是，是有这个事。但是我忘了也应该，因为那是在逢场做戏。我表舅有远见，主意是他出的，结婚证是我办的，当时乱糟糟，民政局唐局长是我哥们儿，强马吃车叫他冒险盖的章，所以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陆玉莲脸一板说，你们假我可不假。现在，孙小丫两口子忙工作忙孩子天天象打仗，我俩商量定了，就是老孙不愿意，这个周末我也要把他接过来。
赵书记一愣叫道，不行不行，他瘫你病，两个残疾咋过日子？不可能！
不，不不。有，有可能！黄冲突然起身说道，玉莲，玉莲，不多说了，我明天就搬过来，我身体没有问题，今后咱们三人一起过，事情全由我来做。答应我玉莲！明天就搭伙，就是一家人，请相信我，一定把这个家操持好！
很久很久，屋子里没有人再说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