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道峡得玉
公元前七三一年初秋。楚国。荆山。
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寂静的卞家湾。卞家湾是一个被青山环抱的小村。两边山上长着茂密的青松翠柏，背后则是一色的花栎树。花栎树林里生长着一丛一丛的映山红。每当夏天来到，那映山红相继开放，从山脚的水田畈一直开到山顶。红红的花，绿绿的叶，红绿相间，格外妩媚。林中的兰花也赶在这时绽放，香飘十里，一个村子都是清香扑鼻。村中长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引来一对对喜鹊和黄莺筑巢，每有喜事和贵客来临，那喜鹊总是喳喳地欢叫。一条清澈的鸡冠河缓缓地流过村前，在那一排古老的歪脖子大柳树处拐个湾，汇入沮水。河中各种鱼儿自由游动，岸边蛙声阵阵，水鸟翻飞。春天，成群的乌龟、团鱼爬到岸边的沙滩上产卵。河中盛产水獭、大鲵和小鲵。人们把大鲵叫着娃娃鱼。每当夏秋洪水过后的夜晚，娃娃鱼就从水里爬到树上，像小孩似的呜呜地哭叫。这时，一村人都会临窗肃静。娃们吓得直朝大人怀里钻，老人们会说：别怕，是龙圣显灵啦！于是，家家都燃起了香火。卞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到了二十岁。
这天，忙碌了一天的卞和早早地入睡，渐渐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他来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只见花卉簇拥，祥云笼罩。这时，一个慈祥的老人出现在面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熊绎，楚世祖。”熊绎说：“岁星之精坠于荆山，化而为玉。此玉与女娲补天的七彩石相似。此宝镇国，可以强国富民。尔速寻之，献与楚王。”熊绎说罢，飘然离去。
卞和望着逐渐远去的熊绎，大声问道：“玉在哪里？”
天空中传来了一连串地回音：玉在荆山，荆山，荆山……
卞和醒了。他仔细回味刚才的梦境，一时激动万分，再也无法入睡。他知道，宝玉通灵性，讲究缘分。一旦结缘，它将追随主人一生而贴身随行。现在先帝熊绎在梦中所言，是向自己指明，荆山有玉，而且是奇异无比的玉。此宝镇国，楚国子民有望啦！卞和一时欣喜若狂。他起身下床，走出门外，来到银杏树下。这时，一轮明月正划过中天，楚天山水都处在一片朦胧之中。
卞和一直对玉充满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敬畏。别看他只有二十岁，却已学得了许多有关玉的知识。这些全都来源于他义父卞桐树的影响和教诲。他义父卞桐树是荆山一带有名的民间玉匠。从小，卞和就与玉结下了不解之缘，抓周时，他抓的是一只玉镯。他的一生、他的命运注定要与玉连在一起。
玉，既是权力的象征，也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皇帝用玉玺，“金科玉律”就用来形容不可变更的法律；人们渴望和平，反对战争，就创造了“化干戈为玉帛”一词；助人成功，巧用“玉成”。至于玉的色泽纯净、质地坚密，也常用来比喻贞操、节义，如“守身如玉”、“玉洁冰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
人养玉，玉养人。如果将玉与人的身体紧密接触，就可以气血相通，如果一个人的体质好，则玉光洁滋润，柔和如脂，人也因此面红体润。王宫里的将相王侯、达官贵人也因此大量制作玉枕、玉坠、玉锁、玉烟嘴，以此健体防病。而在民间，女人要戴手饰玉镯，男人则要挂一个贴胸玉坠，即显身份，还可辟邪。
义父卞桐树告诉卞和：一块上乘之玉，必须是天然形成，具有一定的比重；必须是质地坚韧，具有一定的硬度；必须是光泽莹润，具有一定的透明度或者不透明；必须色彩绚丽，具有漂亮的单纯颜色；必须是音色悠扬，具有发声的物理特性。
先帝熊绎在梦中告诉自己的那块玉是什么样子呢？真是天降之物吗？卞和满腹疑虑地想着。但是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按照先帝之旨去寻找。月亮慢慢接近于荆山绝顶关山，这时，一个重大决定开始在他脑海形成。他要寻玉。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要去找，踏遍荆山，在所不辞。
清晨，卞和便走出了家门，向莽莽荆山走去。这回他不是去采菌、打柴、狩猎，而是去寻宝、寻玉,寻先帝梦中所托之物。卞和精神抖擞，一副远行的装束。他依然迈着平常那种轻快的步伐，但此时他似乎更加自信。在卞家湾、荆山下，卞和是人见人爱的俊俏好男，他生得虎背熊腰，英武潇洒，目光炯炯有神，又天性聪颖，不仅种庄稼、打猎是一把好手，还学得多种手艺，很讨人喜欢，尤受姑娘们亲睐。但他却对玉情有独钟。此次进山他并未声张，没有告诉父母，更不敢告诉义父卞桐树，因为义父多次对他讲：荆山不产玉。他希望奇迹在自己身上出现。
连绵不断的荆山山脉属于大巴山脉的东延部分。这荆山横空出世，大小三百六十座山峰，彼此相连，又相对独立，小溪山泉遍布，沟壑纵横，由于高低悬殊，阴阳相悖，往往显示出不同的气候特征。春天山花烂漫，夏季绿树成荫，秋天万山红遍，冬季银装素裹。山中森林茂密，草卉葳蕤。生长着丰富的药材、花果和树木。遍地的山珍、药草俯首即是，数不胜数，树木尤以红木、红松、红桦、栎树、冷杉、红桃、椴木见多。整个荆山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绿色宝库。丰富的食物，养育着众多的飞禽走兽，时有虎、豹、猴、獐、麂、熊、猪獾、狼、羊、鹿等野兽出没林间，凤凰、锦鸡、雉鸡、金雕、老鹰、鹞子、画眉、啄木鸟等珍禽时在林中戏闹，时在空中飞翔。山下多种稻谷、小麦，山上多种苞谷、荞麦，农户家家养羊、养牛、养猪、养鸡，荆山丰富的物产，养育了楚国子民，从皇宫到农院，一派祥和。从地形地理上讲，保康正属于荆山腹地。
荆山是楚国的发祥地。托梦于卞和的楚先帝熊绎被西周天子封于荆山。熊绎来到荆山之后，筚路蓝缕，含辛茹苦，辟业兴邦，创建楚国，定都于丹阳。现在，也就是公元前七三一年，到了厉王统治时期，楚国在荆山已经延续了二百八十余年。
九月重阳酿黄酒，
醉人的黄酒郎格儿甜；
去年九月叭一口，
今年九月还在甜。
酒甜没有妹嘴儿甜。
卞和独自唱着山歌，慢慢地登上望佛山。这望佛山是荆山的一座奇异独特的山峰，山下四季分明，山上终年雨雪绵绵，云雾缭绕。流经卢戎国、罗国等地的沮漳河水便发源于此。此时的荆山秋高气爽，遍地金黄，成熟的各类山果红红地挂满枝头。卞和在山中漫无边际地寻找着。困了，在岩洞里睡觉；渴了，喝一口山泉水。干粮吃完了，就吃野果。他进大石脑，过横冲，爬大阳坡，下石板沟，经蜡烛山，最后他来到了位于清溪河上游的五道峡。出了一身热汗的卞和被风一吹，身上凉嗖嗖的。他禁不住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大喷嚏。这声音又引起了群山的一阵阵回应。
卞和刚才的“啊嚏”把一个人吓了一大跳。这个人就是他的同乡黄谷子。原来，黄谷子已经跟随他多时了。
黄谷子何须人也？也是荆山卞家湾的一位英武少男，只是此人心胸窄狭，擅耍小聪明使坏，总是不讨人喜欢。一山难容二虎，他一直把处处受人宠爱的卞和当着拦路虎、死对头。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深爱的姑娘玉梅竟然死心踏地爱卞和。他跟随卞和，并不是想帮他。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要在这深山峡谷里加害于他，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时间过得很快，日头西沉，在松涛阵阵的轰鸣声中，偶尔夹杂着几声山鸡长长的啼鸣。突然，一只凤凰拍打着翅膀向北方飞去。凤凰在荆山被称为神鸟，被楚人作为图腾的吉祥物进行敬奉。卞和转过身望着凤凰刚才飞过的地方，那里就是五道峡，一条几乎与外隔绝的幽深的神秘峡谷。
卞和发现五道峡的上空有一道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当那白光闪过的时候，百兽静声，山野一片寂静。是什么力量能够镇住凶猛的百兽？一定是宝物。卞和浑身来了精神，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向五道峡摸去。他想：虽然没有人涉足过五道峡，自己也得进去。他要得到先帝在梦中所说的那个神秘的镇国之宝。
黄谷子也跟着进了五道峡。他想：你卞和敢进，我黄谷子也敢进。真是天助我也，这样的地方量他卞和插翅也飞不了。狗日的，别怪我黄谷子狠毒啊，谁叫你那么优秀，谁叫你和我争夺玉梅呢！
黄谷子爱玉梅，爱得神魂颠倒，可玉梅的心早已给了卞和。他发誓一定要得到玉梅。但是无论自己怎么表现都无法获得玉梅的芳心。要想得到玉梅，必须除掉卞和，让她死了这份心。于是，在卞和进山几天后，他也进了山，并在五道峡口发现了卞和。
五道峡，顾名思义，是由五道狭长的峡峪而组成，每道峡都有一道峡口。进峡的峡口十分窄小，从远处看，两座大山似乎是一个整体，那峡口不过是大山裂开的一道缝隙，到了近处，才会突然发现，原来这里别有洞天。峡谷或宽或窄，往往峰回路转，迷途难返。谷底溪流蜿蜒，跌宕起伏；两面绝壁耸峙，岚雾奔涌。富丽堂皇的溶洞岩屋，变换莫测的飞瀑悬泉，星罗棋布。峡内到处古木森森，蝶飞蜂舞，群兽齐聚。五道峡向来被荆山人视为神秘之谷，一般人望而生畏。
卞和一踏进五道峡口，就觉得一股冷气逼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看到峡内阴森可怖，就不断地为自己壮着胆。他拄一根木棍，一边敲打着路面，一边驱赶着蚊虫，借着星光和萤火虫的照明，艰难地向前走着。
到了二道峡，他在混沌门前坐下。
这混沌门其实是一处季节性瀑布，构造奇特。
混沌天地混沌门，
水雾渺渺半幽明；
我欲叩壁问苍天，
内藏亭阁有几层？
卞和在混沌门前安顿好了一切。这时，他看到蓝色的天空成了一条窄窄的布条，一颗颗星星像补钉一样缝在那条蓝布上。他便摸出能够打出火花的石块，“嗒嗒”地打起来，峡谷里发出一阵阵回音。打了几下，火星冒出来了，他心里顿时温暖了许多。他就地捡起了一些枯枝败叶，堆了一小堆，又用打火石敲了起来。打火石冒出的火花把干树叶引燃了，接着枯树枝便“噼噼啪啪”燃了起来。很可惜，一阵阴风吹来，火苗全部被吹灭了。卞和脊背冷飕飕的，就又摸出打火石，再次“嗒嗒”地敲了起来。奇怪，打火石虽冒出火星，但阴风习习，怎么也不能点燃树叶。他干脆把打火石放进搭袋里。为了等候灵光再次出现，得到先帝梦中告诉的宝物，他忘记了疲劳和饥饿。
傍晚时分，黄谷子也看到了五道峡里飞出的那道灵光。他也不知道灵光是从什么东西身上发出来的，更不明白卞和来五道峡的目的。
现在，卞和没有点燃树叶，黄谷子暗自庆幸，因为黑暗给他提供了方便。他偷偷捡起一块大石块，慢慢靠近了卞和，伺机向卞和的头上砸去的时候，突然，那道灵光出现了。耀眼的灵光一闪，黄谷子吓得手中的石头掉到了地上。自从发现了灵光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两腿发抖，失去了杀死卞和的勇气。因为他不知道这神来之物是什么，害怕遭到上天的惩罚。
卞和一心只在观察灵光，忽视了自身的安全，他对潜在的危险、对刚才黄谷子吓掉在地上的石头响声并没有在意。他安然地坐着。黄谷子也在不远的地方圪蹴着。
两个对手就这样在五道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天亮了，黄谷子躲在一丛飞龙掌血树后，密切注视着卞和的一举一动。他改变了自己原先的打算。不能这么盲目地置卞和于死地，他要弄清楚卞和来五道峡后的目的，说不定会有重大的收获。他想。
一股股紫雾从五道峡升起来了。这些紫雾又飘向峡顶，飘向了远方的天空。峡两边长满了大树，树上的露珠滑落下来，像在下小雨一般。一条巨大的蟒蛇把头和尾分别搭在两根黄杨树上荡着秋千，几只山雕抓起兔子，盘旋着升上了天空。
卞和离开混沌门，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峡内的地形。只见峡两壁刀削斧凿，溪水潺潺流动，水光映照在峡壁上，十分幽静。
卞和想：此处有灵光出现，肯定有惊世宝物潜藏着，说不定那就是楚世祖熊绎在梦中告诉的宝玉在显灵啊。
他仔细观察着峡两边的密林，发现八月的峡内野果丰盛，有张开小嘴的八月炸，有像刺猬的毛板栗，有红红的酸葡萄，还有灯笼果、巴核桃。好吃的东西多着呢。他爬上板栗树折下了一根枝条，用石块把毛板栗包砸开，取出一颗颗板粟。在荆山任何一个地方，不愁没有食物。
天变一时。五道峡内阴风猛起，黑云从峡逢上面压了下来。群鸟乱飞，百兽狂吼。快要下雨了。
卞和几步奔上土坡边的小岩洞。他断定玉就在神秘的峡内，就在溪水边，也许就在自己的脚下。因为当他一踏上这块土地，他就感到体内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自然而生，只觉得热血沸腾。也许是先帝熊绎在冥冥中指使自己吧。雨点如豆，打在他脸上，一阵阵生疼，但他全然不顾。雨越下越大，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溪水旁。溪水由清变黄，水中的枝叶越来越多，响声越来越大。
黄谷子远远地跟着，每走一步都非常地小心，他怕卞和发现了自己，就会前功尽弃。雨水淋湿了他，身上一阵阵寒冷。他恨老天，为什么现在下起雨来，自己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
突然，一道白色的灵光从峡对岸的溪水边闪起来，像虹，直插山顶。
黄谷子看到了，他感到十分惊奇。
卞和不顾一切向峡对岸跑去。待他从水中跑过去的时候，身后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一堆泥石从半山飞流而下，从他躲雨的小岩洞山头直奔河中。好险啊！顿时，泥石堵住了洪水，河水开始增高。
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黄谷子有点后悔了。五道峡这么多凶险，卞和肯定难得活着出去，如果自己再跟着搭上一条性命，值吗？他准备返回。于是，他慢慢朝五道峡外面退去。刚走了几步，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玉梅拒绝自己的影子。他的妒意和恨意又占了上峰。他又返回来。他要弄清楚卞和为什么总是盯着灵光不放。他觉得，卞和能够不顾一切守在那里，肯定有不同一般的宝贝存在。谁不知道卞和跟着卞桐树学得了许多找玉、识玉的方法？他决定，等到卞和找到了宝贝，再杀人夺宝。
卞和站在溪流边，心中感激万分。他想道：多亏了那灵光又一次出现，救了我的命啊！玉啊，我一定要找到你。
洪水淹没了卞和的腰，但卞和仍然一动不动。洪水终于冲出了一个口子，泥石流走后，河水又畅通了。
雨退了，山洪消失了，鸟雀又唱起了动听的歌谣。
卞和脱下了满是泥水的衣服，静静地躺在一块石板上。太阳出来了，一道七彩阳光从峡缝里射了进来，照在树叶上面，把斑斑驳驳的影子映在峡壁上面。卞和用手扒起了堆在峡里的石土，他断定宝物就在这一堆泥石中间。他扒啊扒啊，指甲壳扒掉了。他不顾钻心的疼痛继续寻找。突然，他手中的一块石头发出了白色的灵光。是玉！
“啊！找到了，找到了！宝物找到了！！”
卞和高兴地跳了起来。
“哦嗬嗬！哦嗬嗬！”他一时激动无比，放声高喊了起来。
黄谷子一见卞和得到了那块发光的宝物，忘记了疲倦，再次生起杀死卞和抢夺宝物之心。当他随手拾起石头奋力扑向卞和之时，忽然，一条蟒蛇从峡壁上飞驰而下，一下子紧紧地缠着了他的身体，从腰部一直缠到他的颈脖。
黄谷子一惊，手中的石块“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蟒蛇越缠越紧，黄谷子出气越来越艰难。眼看就要命断气绝。这时，只听见“呼”的一声响，一支竹箭射中了蟒蛇。一股鲜红的血液从蟒蛇身上喷射了出来，黄谷子立即闻到了刺鼻的腥味。蟒蛇慢慢松开了身子。黄谷子也随即瘫坐在地上。
黄谷子感到奇怪，是谁救了自己呢？难道还有人也进了五道峡？他感到不可思议。好长时间，他还感到四肢乏力，无法动弹。
他朝五道峡四周望去，没有看见救自己的人，也没有看到卞和。他觉得，在自己和卞和的身后，一定有一个人在密切注视着他们。
峡内刚才发生的一切，卞和并不知道。他高兴地揣着那块璞玉出峡，沿路向卞家湾走去。他非常兴奋，穿行于深山密林，如同行走于平地。他脑海里再一次闪现出那场梦境。熊绎啊，楚国的先帝！他快乐地高唱着荆山乡歌。歌声穿过森林，穿透云层，在荆山南北飘扬。
卞和在荆山五道峡得玉的这天，正是公元前七三一年八月十五，荆山的农家已开始收割了。然而也正是从这一天起，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命运便因这块璞玉的出现而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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