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我的腿断了！”
     来自妻子手机里的这声急呼，如同尖刀般突刺在我的心头。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地球转瞬停止运动。
     我不能相信。她的玩笑开得太出格。一个小时前，我们还在电话中约定，下班后全家一起去“口水虾”吃烧烤，然后去紫薇广场跳舞。难道……
     事情来得紧急，不容我思考，一个残酷的信号使我骤然惊醒：这是车祸。我的昌英出事了！
     五分钟，我用田径短跑的速度，赶往中心医院。

     妻子已被送上了急救室的手术台。值班医师正在为她受伤的左小腿打石膏固定。手术台边站着我与妻子双方单位的同事以及肇事者。她仰卧在手术台上，身上依然穿着我昨天才给她购买的纯白色套裙，双颊红中透白，额头上冒着粒粒汗珠。
      我们的目光相对，久久地对视。“疼吗？”我问。
      她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眼中有千般的疑窦：“我从阎罗殿上走了一趟，人家不收，又回来了。丢不下你。”
      我说：“不会有事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好好治，很快就会好的。有我在！”
    “我只是想不通，灾难降临，这么突然。”她说。“你和女儿以后吃饭怎么办？晚上的大虾是吃不成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医生正好包扎完毕，果断对我说：“马上送检验科拍片。准备做接骨手术。”
     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们迅速推着她去拍片。结果很快出来。妻子左腿的胫骨和腓骨双双折断，另有多处软组织受伤，但不是粉碎性骨折，没有内伤。万幸！
     在妻子去透视的这段时间，医院外科的主任医师、主治医师、麻醉师、护士全部到位，手术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医生的责任心和速度令我深为感动。作为家属，我必须在手术单上签字。主治医师和麻醉师分别耐心地向我解释可能因手术和麻醉出现的后果，各有十条之多。我几乎一条都没有听进去，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迅速做手术，迅速解除妻子的痛苦。九点四十分，妻子被送进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的门轻轻关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样，空落落的。我被挡在手术室外，接受漫长等候的煎熬。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焦急地来回走动。时间是那么地漫长，一分一秒，就像是一年一月。我的全部的神经全都集中在手术室里面的那个人身上。她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想象，这一分一秒，她在遭受着一种怎样的痛！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为她分担。
      午夜时分，妻子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我像婴儿一样扑向小推车。她惨淡地望着我，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她笑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别担心啊！”
      她很清醒，只是脸色变得惨白，明显地消瘦了。进入病房，护士马上给她挂上了点滴。这一夜，大女儿和众亲友、同事们陪在床边，谁也不肯离开，而我一直把她的头揽在怀里。我要用这种方式去分担她的灾难和痛苦。凌晨，麻醉剂开始失效，剧烈的疼痛开始折磨她。汗，湿透了衣服。她不叫、不喊，只是将手紧紧攒着。从出事到现在，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叫过一声痛。她是怕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我和他人。她一再嘱咐我，不要告诉两下的老人，不要告诉还在大学补习日语的小女儿。我默默地点头：行，都不告诉。
      早晨，我安顿好妻子的一切，独自走向住院大楼的顶部。眺望山城，一切显得那么清新、美丽。这是真的吗？不，我经历的只是一场梦境，我刚从噩梦中醒来。今天的太阳与昨天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的生活依然精彩。这时，手机响了，是远在华中科技大学就读的小女儿向我问安。手机里传出《祝您生日快乐》的音乐。
       哦，今天是我的生日！
     “妈妈还好吗？”女儿终于接触到那个敏感的话题。
     “你的妈妈，她……很好……”我不知道是怎么结束通话的。直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这一切是真的了。灾难的的确确是在我们家里发生了。
       2006年6月14日下午6点30分，成为我人生中最伤痛的时刻。我的痛！
我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人生不确定，有些灾难无法避免。但是，命运为什么总要和那些善良的人过不去呢？
      妻子是善良而娴淑的。她人生的脚步从容而匆匆。一个不惑之年的女子骄健地在人生旅途中阔步前行，勇毅地在家庭与事业两条平行线上苦心经营，双双收获着灿烂阳光。家庭和事业，让她时时充满着幸福感、成就感。
       我始终以为，女人的生命有两类，一类进入40岁生命就已凋零。她们凭借短暂易逝的青春，尚能焕发一息生命的光芒，然而时光轻而易举地就把这种外在的东西剥蚀殆尽，红颜褪逝，香消玉损，人生一步步陷入沉寂与无奈；一类女子靠着天生丽质与自强不息一路走来，飒爽英姿，永远如春风扑面，桃花嫣然。活到40岁就像是春天的草木到了夏天，蓬勃而葳嶷，生命似乎刚刚开始。她们总是把自信写在脸上，微笑挂在嘴角。人们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疲惫，读不到艰辛。年龄在她们不是问题。老的痕迹即使擦肩而去，也不会驻足。她们总是年轻，体态优雅，心灵健康，充满魅力和活力。因为热爱生活，因为富有责任感与同情心，故而她们都能凭双手打造出幸福的家庭、成功的事业和良好的交际圈。她们是那种坚强的、成功的甚至可以用“伟大”去形容的女性。如果把爱放大的话，我愿把一个男人的所有爱献给她们。昌英，我的妻，应该属于这类女性。我钦佩，敬爱，真的！
       我再次走进病房，妻子已经入睡。她应该休息一下了。昨天的她与今天的她完全是两种情形。昨天，人生时间中最为普通的12个小时，然而透过妻子负重的脚步，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所有中年女性成功的艰辛。她们的行为是靠坚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支撑去换取的。
       还是让我不惜笔墨去追叙她一天的踪迹吧：6点起床，小跑归来，洗刷、梳妆，做好我与大女儿的早点，叫醒我们，一同早餐；8点，步行去宾馆礼堂，出席会议，中途给我发信息2条，11点散会，一看手机，还有时间，先去买菜，然后去政府找分管财贸的领导签批资金报告。拿着领导签好的报告她的心情很好，拎着菜，一路哼着小曲上楼，回家，换装，入厨；中午，10分钟浏览各电视台娱乐节目，10分钟看《今日说法》，之后午睡；下午2点30分，起床，梳妆，去财政局拨款。从财政局出来已经4点，本要去医院买药，她正患感冒呢，但脚步不听使唤，很快就回到了单位。先是阅文、签批公文，然后找局长汇报会议精神和近期机关工作设想，最后叫来财务科长和办公室主任，商议最近一段时间的财务收支和机关事务。一一安排到位后，正是下班时间。今天运气不错，办事顺利，想到晚上的预约，于是整装，背包，下楼，正好一个熟人启动了轻便摩托。她手一招，跨上后座。车开得并不快，边走边聊，一路笑语，并不繁华的街道一道风景款款掠过。前面是十字街口，没有红绿灯，摩托依然前行，恰在这时，一辆三轮车从侧面急速驶来。两车相撞。时间定格在下午6点半，灾难在这一刻发生。
　　妻子很快醒了，示意我把镜子给她。妻子是爱美的，从来都不会把慵懒和邋遢的一面展露世人。下厨房，进厅堂，行路，开会，上班，她总是神采奕奕，满面灿烂。即使在这种情况，仍然没忘了带包、带化妆盒。面对躺在病床上的尊容，她有些无奈。一个热爱生活、自尊自爱的女人永远都是美的，何况她一直都很美。
　　平时很少留意妻子的细节，现在我可以静静地回味、静静地欣赏了。尽管妻子的容貌已成为小城招人的景观，但岁月的风霜仍然在她的眼角留下几许痕迹，青丝浓发间暗藏着几丝白发。我知道，那是累的。因为光阴催人，所以她就格外努力地做事，力争做一个好人，好的公务员，好的领导，好的母亲，好的妻子，好的女儿。她一直在这么努力着。岳母的生日，我们从遥远的地方赶去。望着培育了六个孩子的老人，她满怀愧疚。岳母一直处在失去老伴的孤独中，并且深受病魔之苦，生活不能自理。老人的心谁能理解？她能。但忠孝不能两全，常在身边尽孝，她没办法做到。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想到父母能够苦扒苦做地把六个孩子培养成人，而如今六个孩子却不能很好地赡养一个老人，她无语泪先流，结果苦酒醉人，最后被送去输液；“三八”妇女节，为了犒劳平时默默奉献的女干部、女职工，她带着大家逛公园、游泳、爬山，晚上设宴豪饮，结果醉得输氧。事后她自嘲，为母亲为姐妹，人生难得两回醉啊。其实还有第三回。那是在我父亲73岁生日。山村农家，高朋满座。父亲好客，善饮，而我近来忌酒，妻子说我来吧，结果醉得洗胃。刘晓庆曾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从妻子身上我深深感到，做一个成功的好女人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在医院陪伴妻子的日子，应该是我心灵最为放松的日子。妻子的手术很成功，医生在胫骨与腓骨的两边各放一块钢块，中间用6个螺钉拧紧，外面还打有石膏固定。一百天时间绝对痊愈，而且不会带来残疾。一向闲不住的妻子这下该撒手静养了，并且由我来精心伺候。一百天，她别无选择。诗人晓犁在《好人平哥》中称我为五好男人，但作为丈夫，我称职吗？我们有两个女儿。两个孩子出生我都不在身边，匆匆赶回也是象征性的守侯了两三天。为了事业与所谓的前途，我放弃了最温馨的一个丈夫应该付出的对妻子的责任与呵护，但她从未责怪，永不言悔。人们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默默奉献的妻子。我很普通，但我为政为文的每一点成果都浸透了妻子的心血。她在我的面前，有母亲的慈爱，有妻子的温柔，有女儿的乖娇。然而她对我更是爱护有加。干部体检时查出我的血压接近临界，患有脂肪肝，身体过于肥胖。医生建议：少食，少熬夜，多运动。于是，她亲拟的一份时间表就贴到了床头。起床、锻炼、散步、写作、休息、跳舞、读书，每餐吃什么，吃多少，等等，一一规定在表。而且全陪，全方位监控我执行。她身型婀娜苗条，监督即可，何必亲躬？但她说我童心未泯，缺乏自觉性，非亲手调教不可。一个月下来我体重下降三公斤，血压进入黄金状态。
家有贤妻，我一生幸福！
      一般坚强的女性，其实都有一颗脆弱的心。昌英也是。漫长的一百天，时间可以愈合她的伤口，却很难愈合她的心灵。她躺在床上，常常地叹息，常常暗自流泪。车祸猛如虎啊，我们很快原谅了双方肇事者。让幸者放心地去奔忙吧，苦难我们自己来承受。人在病中是最需要朋友、需要亲情的。她无聊地打发着时光，一声问候、一条短信、一个电话、一次探望，都要让她感动好长时间。上午不断有人来看望，和她聊天，下午就不停的发短信。两部手机超负荷地运转。有时，我们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让她上网、聊天、斗地主。我把入院后的全过程都拍录了下来，让她欣赏，除此就是听mp4，打发时光。她现在是最无助的人一个。她只能做这些。但是，一点小小的疏忽仍然可以触动她敏感神经。岳母至今不知道她的伤情。老母亲可以相瞒，但手足之情在哪里？最让她牵挂的人从未联系，让她伤感、也伤心。但可以欣慰的是，家人与朋友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与她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困难的日子。雄鹰毕竟是雄鹰，她依然会在高空飞翔！
　　我常常由病床上的妻子眺望到窗外，联想到那些在人生中打拼的女强人。事业的巅峰，家庭的中枢，外部的竞争压力和心理压力往往交织在这些中年的女性身上。她们要以何等大的耐力与毅力去承受啊。每当我一闭目，那些鲜活的成功的女性形象就会在眼前出现。任长霞，用无私奉献给生命过早地画上了句号；高秀敏，笑声背后写满辛劳；梅艳芳的歌声在耳，凄婉哀伤，然而结局依旧，花落人亡两不知；甜歌皇后邓丽君，如昙花一现的美丽，一转身，走了，闭上眼，一个盛装华服的美艳女子，在灯火阑珊深外深情一瞥，作永远的诀别。人要奋斗，但决不可以拿身体、生命来作赌注啊。人的生命线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35岁以前为健康期，35岁至45岁为疾病形成期，45岁至55岁为疾病爆发期，65岁后若无大器质性病变，便进入相对安全期。生理上的这种规律应该引起重视。没有身体，何言奋斗！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永远就不会再来。我的可爱的女士们，大家都该善自珍重才是啊！
　　妻子终于能够拄着拐杖下地了。我为她欢呼。在她一拐一拐地行进中，我陪感生命的珍贵。我不敢想象，在灾难发生的一刹那，生命会出现一种怎样的结局。真的，我不敢想象。但昌英活了下来。人生本来就短暂，我们必须让它完成正常的流程，一直走到终点。以前我是大男子，自私，不懂女人，尤其不懂一个自强的女人，以后我会做得更好的。昌英，我最心爱的人，快快站起来吧。跑吧，飞吧！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去美丽吧、快乐吧，剩下的事由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去承担。不经风雨，何以见彩虹，我发誓，未来的人生路上，无论芳径与险途，我都与你牵手走过。宣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