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孟浩然新传》所想到的
崔新建
李叔德先生的《孟浩然新传》问世之后,已经举办了三次与此书有关的活动。第一次是2006年12月28日,襄阳区人民政府、鹿门山风景区和襄樊市作家协会联合举行的《孟浩然新传》首发式;第二次是2007年4月22日,湖北省作家协会举办的《孟浩然新传》研讨会;第三次,也就是今天,由襄樊市文艺理论家协会、襄樊学院共同举办的《孟浩然新传》研讨会。依我之见,举办这次研讨会,对于他本人而言,已经和炒作无关了。这部著作在艺术上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而作家本人也听到了不少的溢美之辞。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是想表明一种姿态,一种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姿态,他的真正意图,是想听一听来自各方面的声音,以此作为一种参照,哪怕是批评的声音,哪怕是否定的声音,哪怕是错误的声音,哪怕是吹毛求疵的声音,总之,应该不同人群、不同角度、不同看法的声音,从而来验证他内心的观点。其实,李叔德先生对自己的作品绝对是心中有数的。果真如此的话,我就姑且冒昧地把自己阅读《孟浩然新传》后产生的一些想法说出来,以此向李叔德先生和在坐的各位老师、各位专家请教。
一、历史之于小说的三个层面
什么是历史小说?英国H.奥斯本《牛津艺术指南》里是这样定义的:以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为题材的小说。它往往以忠实于历史事实和逼真的细节等手段,艺术地再现历史风俗和社会概况。它不同于历史著作,可以有细节上的想象和虚构,允许适当的艺术夸张和必要的集中,但在大的史实方面不能杜撰、篡改、违背。可以涉及真实的历史人物,也能用虚构的人物同历史人物相混合,还可以集中描绘一个历史事件。它要求作者立足于现实去回顾历史,但必须按照历史的本来面貌去描写,艺术地再现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面貌,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使读者从中了解历史并受到启示。
以上是教科书上对历史的定义,也是创作历史小说应该遵循的原则。依据我的理解,在这段文字中,对于小说而言,历史的意义在于以下三个层面。一是历史背景。它是指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属于历史小说中人物活动和情节发展变化的环境因素,这里的环境不是指人物活动的具体场景,而是指当时所处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是当时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总和,它不进入小说的具体情节发展之中。二是历史人物。它是历史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原形。历史小说里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必须是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的,必须与历史已有的记载相吻合,而不能有太大的出入,包括人物的身世、性格、经历等。三是历史事件。在历史小说里,已成定论的历史事件构成小说主要的故事情节,小说的情节要忠实于历史事实,在情节的发展和延变过程中,作家可以有合理的想像,去虚构一些戏剧性的情节和细节,也可以合理运用夸张甚至是变形的艺术手法,可以塑造一些虚构的人物形象,但是,这些想像、虚构的成分不能篡改已有的史实,不能与主要历史人物的个性特征相违背。以上三点,我觉得是写好历史小说最基本的三个方面。
二、小说中的人物形象
小说是以人物形象塑造为中心的文学样式。衡量一部小说成功与否的标志,就在于是不是塑造了一个或者是几个或者是一批鲜活的人物形象,历史小说也是这样。在《孟浩然新传》这部作品里,孟浩然显然是最为重要的核心人物。
据史料记载,作为一个襄阳土著,孟浩然(689—740)主要生活在唐代开元盛世,他大半生居住在襄阳城南岘山附近的涧南园,主要居家侍亲读书,以诗自适。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又称之为孟山人。40岁时,游长安,应进士举不第,后曾隐居鹿门山。他早年有用世之志,但政治上困顿失意,以隐士终身。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乐于趋承逢迎。他耿介不随的性格和清白高尚的情操,为同时和后世所倾慕。李白称赞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里,说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王维曾画他的像于郢州亭子里,题曰:"浩然亭"。后人因尊崇他,不愿直呼其名,改作"孟亭",成为当地的名胜古迹。可见他在古代诗人中的盛名。孟浩然的一生经历比较简单,他的诗歌创作的题材也很狭隘。绝大部分为五言短篇,多写山水田园和隐居的逸兴以及羁旅行役的心情。其中虽不无愤世嫉俗之词,而更多属于诗人的自我表现。他和王维并称,虽远不如王诗境界广阔,但在艺术上有独特的造诣。
读《孟浩然新传》,我对李叔德先生丰富的想像力感到由衷的折服,被书中充满夸张和戏剧性的情节深深的吸引,可以说是不忍释卷。李先生写得酣畅淋漓,我也读得十分过瘾。于此同时,我也发现书中有一些与历史记载和人物经历、人物个性不相符合的地方。比如孟浩然的居住地,史料上说他大半生居住在襄阳城南岘山附近的涧南园,主要居家侍亲读书,后曾隐居鹿门山,我是比较同意这种说法的。他只有居住在城南,才有了和城内名士交游来往的便利条件;后来因为考不取功名,政治上失意,才有了归隐之心,去了鹿门寺。而书中却说他居住在汉江之东鹿门山下的孟庄,这与史料记载不太相符。再如书中的孟浩然与何去非等几位女性的性感纠葛,贯穿整部作品的始终,占居了相当的篇幅。虽然写得精彩,却与孟夫子相对简单的经历、耿介不随的性格、洁身自好的道德修养相去甚远。他虽然胸怀抱负,应试不第,在仕途上一波三折,却不可能在情场上有太多的作为。这一点,从其诗歌题材创作的局限上也可窥见一斑。俗话说“诗言志”,还有一种说法叫“言为心声”,文学是来源于社会生活的,没有哪方面的生活经历,就不可能有哪方面的感受,也不可能发为心声。宋代词人柳永由于性格原因,导致仕途坎坷,他由追求功名转而厌倦官场,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为人放荡不羁,终身潦倒,死时靠妓女捐钱安葬。少年柳永混迹于烟花巷陌中,当时歌妓们的心声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所以,他的词就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妓生活,所以,他才有了“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感慨。李清照早年生活优裕,中原大地沦陷后,她与丈夫赵明诚南下,过着颠沛流离、凄凉愁苦的生活。赵明诚病死后,她的境遇更加孤苦。早年生活安定、优裕的时候,她的词多写相思之情;金兵入侵后,遭遇国家巨变,词作多感慨身世飘零,就有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声。善于吟风弄月、对政治一向没有兴趣的南唐后主李煜,面临宋兵压境、山河破败的局面,他却只顾同周娥皇一起夜夜弹唱歌舞,苟且偷安,而不思治国守边疆。后来宋军入了金陵,李煜被俘,南唐灭亡,他才有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惆怅。反观孟浩然的诗作,绝大部分为五言短篇,而且大多写的是山水田园和隐居的逸兴以及羁旅行役的心情,并不见存有浓情艳诗。可见,孟浩然对女人并没有特殊的爱好,他并不是一颗多情的种子,一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就能生根开花结果。书中的孟浩然,除了吟诗下棋交友之外,除了不断的艳遇之外,还是一位身怀“浩然之风”绝技的武林高手。在李叔德先生的笔下,孟氏早年曾赴浙东天台山独孤杳杳处学艺,两只白色长袖舞得出神入化,无人能敌。而历史上的孟浩然早年并未出门远行,只是在家里侍亲读书吟诗。所以,我读《孟浩然新传》,更觉得像是在读一部天马行空、引人入胜的武侠小说。而书中的孟浩然这个人物,则更多地寄托了李叔德先生的美学理想和大胆的艺术追求,是与历史人物孟浩然存在较大差异的全新的艺术形象,他更多的是李叔德先生心中的那个孟浩然,而不是像王伟举先生所言“还原了一个生活在世俗社会里的真实的孟浩然”,不是还原,也不是再现,是塑造,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孟浩然的艺术形象。
三、小说中的情节
情节是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对于历史小说而言,已有的历史事件就构成了历史小说主要的情节链条。史载,孟浩然前半生在家乡居住,到了40岁时,才游历长安,应进士举不第。又曾在太学(当时的最高学府)赋诗,名动公卿,一座倾服,为之搁笔。他和王维交谊甚笃。传说王维曾经私自邀请孟浩然入内署,正好碰上唐玄宗也去那里,孟浩然惊避床下。王维不敢隐瞒,据实奏闻,玄宗命出见。孟浩然自诵其诗,至"不才明主弃"之句,玄宗不悦,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放归襄阳。后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开元二十二年(734),韩朝宗为襄州刺史,约孟浩然一同到长安,为他延誉。但他不慕荣名,至期竟失约不赴,终于无成。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为荆州长史,招致幕府。不久,仍返故居。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访孟浩然,相见甚欢。适浩然病疹发背,医治将愈,因纵情宴饮,食鲜疾发逝世。读《孟浩然新传》,感觉这部小说的主要情节基本上是与史实相吻合的。而且我觉得,既然是历史人物传记小说,就应该以他的生活经历为叙述主线去安排情节,去虚构人物、铺排细节,一些与主要人物命运无关或关系不大的政治事件和官场斗争,完全可以一笔带过,或者根本就不用涉及的。但在具体的章节中,李叔德先生为了向读者展示全景式的盛唐文化气象,费尽大量笔墨去展现朝庭内部斗争和宫纬生活,去渲染大唐民间的任侠之风,虽然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和信息量,却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了对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从而使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主题指向产生了游离,似有喧宾夺主之嫌。而一些在史料上留有空白、可以充分发挥想像、浓墨重彩大做文章的地方,却被作家在无意中忽略,一笔带过了。比如孟浩然,他在童年、少年时期是如何成长的?有哪些特殊的经历?对其以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什么影响?这些没有历史记载的地方,恰恰最容易引起读者的兴趣和关注。因为对于每一个人来讲,青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和所受到的教育,对其本人性格的形成乃至整个人生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能够从书中看到孟浩然在青少年时代学习、生活的画面。
四、小说的语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是句老话了。对于文学作品而言,语言是第一位的,也是无数优秀作家苦苦追求的终极艺术境界。因为写来写去,写到最后,文学作品写什么?写的还是语言。一个成熟的作家,他的语言风格必定是成熟的。读莫言,莫言的语言生动而夸张,对细节的描写细腻传神,达到了极至。读余华,余华的语言冷静幽默、力透纸背,充满了未知的悬念。读迟子建,迟子建的语言娓娓道来,不惊不乍,让你陷入一种进得去、出不来的氛围之中。记得李叔德先生在他的一部小说集的后记里这样评价自己,他说:有人曾评价他的小说创作,说他的创作还没有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而他的回答是:没有风格就是我的风格。这句话说得底气十足,理直气壮,却更多是属于哲学层面的。当然,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读《孟浩然新传》,无论是作家的叙述语言还是书中的人物语言,都是那样鲜活生动、引人入胜,有些地方甚至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让人不得不击掌叫绝。特别是作家在一些情节展开时的描述,充满了文学语言的速度和力量感。略感不足的是,在一些地方,语言的运用还显得不够自然,风格也不太一致,甚至出现了以非文学性的议论代替文学性描述的语句。比如在书中第一章结尾处,作者就忍不住从小说背后跳了出来,发表了一番感慨,现抄录如下:“这事看似不大,却意蕴无穷。它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即将来临。这个时代在历史上地位之重要,不但决定了孟浩然那整整一代人的生存繁衍和事业理想,甚至影响了此后好多代中国社会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方向。而自幼体弱多病、并且敏感多情的孟浩然,则注定要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性文化人物之一。”这段话的作用是承上启下,但却分明损害了整部作品的艺术性及语言风格的和谐统一。此外,书中还存在一些语法错误的病句,如本书第10页“她以太宗的才人,居然当上了高宗的皇后”,第19页“当着群臣和三军,拜姚元之为相,被授予兵部尚书”,第23页“两人交谈似乎友情很深”……类似这样的句子,都是值得推敲的。曹雪芹写《石头记》,“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作为一位已经功成名就的作家,李叔德先生理应有更高的艺术追求。
(注:此文为作者6月25日在《孟浩然新传》研讨会上的发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