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是一些沉重的东西,才真正闪着亮点,你看星。沉重的东西在殒灭的进程中,本身就具有最炽热的动力,你看,流星。 ——作者题记
一 她是前年夏天来我们家当保姆的。她引了我儿子科科一年,去年夏天走的。 她来,她走,都穿件绿裙子。那是用削价的军绿色的确良布做的。这绿裙,她来的时候,颜色已浅了;她走的时候,颜色更淡了。 她细条的中等个,瘦白脸,长眼睛长睫毛,小鼻小嘴;眉毛很黑,长辫子也很黑。她高兴的时候,极少笑出声来,不笑,就象有心事。她穿那绿裙、旧格子布衬衣,低头匆匆走,很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放学后,赶回家做饭。其实,她前年来我们家时,就已经十八岁了。 那天中午,我的妻子晓云把她引上我们家来:“她叫芳草。嘻嘻,谁说乡下人不会取名字!”晓云终于托人给孩子找到了新保姆,满面喜色地介绍着,“这是科科的爸爸,叫陈思国,在市农会工作。” 我当时正在复习,准备报考省电大。我客气地站起来,“家是哪儿的?”习惯地伸出手去,自觉荒唐,又收回来。 她注视了我一下,眉毛动了动,嘴巴动了动,在想什么。 晓云代她回答:“是你原来下乡的望山公社哩!” “哟,啥大队?” “柳湾的。”她终于小声地开了口。 “坐,坐!我原来‘扎根’就在离你们不远的杏花大队,你坐呀。” 她不到我们自制的沙发上坐。见晓云把外间那块塑料布拉开,将她的包包放在那单人铺上,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到铺上去,那长眼睛眯着,看我们小阳台上的牵牛花。她大概在想:城里高高的五楼上怎么也开出鲜艳的牵牛花…… 晓云忙着端菜上桌。我见她拘束,就说: “望山是个不错的地方!现在,你们那儿更好了吧?“ 她淡淡一笑:“是吧,”眼睛寻着,“你们的小娃娃呢?” “科科在睡呢。”晓云摆好菜,“芳草,来吃饭。” “我不饿。”她说。 晓云把她拉到桌子跟前来:“莫认生,啊?你就只当是我妹妹一样。” 她很动人地一笑,端起碗,慢慢地吃饭,不吃菜。我给她夹了条小鱼,她脸红了,把头低近桌沿吃。 科科在房里睡了,哭起来。晓云抱了他出来:“看阿姨引你来啦!”芳草搁下碗筷,向科科伸出手去,那手,微微地抖。 科科撅着嘴,贴紧妈妈的怀。这孩子,看了芳草一眼,狠狠地甩着一只小手:“不!不!” 芳草站在那儿,真抓自己的手板心。 “喊阿姨,” 晓云教孩子,“阿姨——”硬把孩子另一只手从自己衣襟上拿开,递给芳草抱。 芳草抱住乱挣乱嚷的科科,额上沁出细汗来。她细腰扭着闪着:“哦……哦,不哭哦……”科科渐渐止了哭,眨着眼,看芳草的嘴巴。芳草的声音很甜,是微颤的女中音。我们夫妻相视一笑。这一笑,是对芳草“初试”的肯定吧。 晓云看看表,大口地吃饭,她吃了饭要赶四站路上中班;我吃了饭,得抓紧时间复习。晓云对芳草说:“阿姨,您只好等会再吃啦。”“不要紧的。”她说。 “啪!”科科不知为啥突然打了自己的新保姆一耳光。 晓云愣了一下,饭碗一顿,过去横夹了科科,打着她屁股蛋:“你为什么打阿姨?小不丁点的小坏蛋!”科科又哭闹起来。 “没打疼吧?这小子淘得很。”我见芳草摸着自己的脸发呆,安慰道。 她摇摇头,从晓云手里夺过科科又抱了。“哦,哦……咯噜摇,咯噜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哦……月弯弯,水弯弯,外婆的门口独木桥……” 科科在芳草怀里,又渐渐停了哭泣,摸摸芳草湿润的长睫毛:“爱姨,不哭。” 我夹了两块肉放在芳草碗里,过去抱了儿子,“乖,让‘爱姨’吃饭。” 芳草那件旧格子布衬衣已汗湿,捧了饭碗,喘喘地坐下,见绿裙被尿湿了,放下碗,疲惫地笑了笑,过去把塑料布拉上换衣服。
二 芳草当了十多天保姆时,我在机关收到她家里一封信: “陈先生您好。屋里好。宝宝长命百岁。 “草儿来信说在您屋里做事,您们两口子都拿她当人看,这我们就落心了。她娘去世早,她小学没毕业,就下学了。因为一直生得满单虚,今年栽秧的时候,又晕在田里,在屋里歇了两天,她哥忙不过来,焦躁,要她妹妹杏儿也下学。也难怪她哥,如今二十五六了,没啥文化,媳妇一直不好说,现在刚说一个,想赶紧在这年把办事,彩礼得一千多快。杏儿又不肯下学。草儿说:‘姐姐供你读书!’她哥说‘你连自己都不保本!’草儿一气,就要到城里当保姆。我劝,她哥赔不是,都不依了。这丫头任性,不醒世。听说城里头不太清净,就怕她染坏。托付您们,不听说时,您们管严些,也不打紧的。这个丫头信上说,她读二年级的时候,您教过她。有回迟到。您还揪过她耳朵……” 品这口吻,见这清秀小字,可能是她爹口叙、她妹妹杏儿代写的了。我当年下乡,在杏花大队民办小学当过两年“教书先生”,靠二等劳动工分,吃饭常杵酱缸子。当时,有门路的知青,已相继回城,我早已看破红尘,对教那些光屁股的“野小子”与“小黄毛丫头”们,颇感怀才不遇。但知青那种对“知识反动”的本能反动,又使我带着情绪、急于求成地偏要孩子们学点知识。男孩子逃学、打架,会挨我的竹板子;女孩子迟到、打瞌睡,会挨我粉笔头与教鞭的。当地的家长们还说:这才象个先生呐。那让我揪耳朵的孩子不少。可是,我怎么教过柳湾的小芳草,怎么揪过她耳朵呢?一点影子都记不起来了。 下班回家,我推开虚掩的门:桌上,菜已摆好,纱罩罩着。小阳台上,科科已洗换得干干净净,扑了痱子粉,在多用童车里睡着了;芳草坐在竹躺椅上,长睫毛低垂着——膝上有本书,书里有件啥事儿,逗得她吃吃地笑。她刚洗过的长发,轻风逗佛,飘上白脸;她那脚丫丫,离开了便宜的红塑料凉鞋,跷在小阳台的栏杆上,脚指头一动一动的…… 我笑出声来:“好啊,偷我的书看!” 竹躺椅吱溜一声,她兔子样惊慌地跳起来,一边把一缕不听话的湿头发从红脸上勾开:“是,是您忘了锁书房门。”她的双眼皮跳着。 她曾几次贪婪在瞟过书房里的书架。我是故意不锁门,好让她取书看的。我说:“看把你吓的!看书有啥错?” 她咬咬下嘴唇,微微一笑,把书从身后拿出来摸着。那是本《安徒生童话选》。她把书递给我。 “你看完嘛,看完了再拿!” 她望着地上一洼忘了拖干的洗澡水:“算了,我一看书,会忘事的。” “不要紧,”我把书递给她,“今后,晚饭还是让我做。你看看书。” “不,不”她象怕书烫手,赶紧拿了拖把来拖地,“看书,是主人的事儿……” “啊?你又不是佣人哩!” “您真是……”她眉毛一皱,“其实……”不说了,用力拖地。 我硬夺下她手里的拖把:“我来,你歇歇去!”见她惶惑的样子,我笑笑说,“芳草,你还让得我揪过你耳朵的事吗?” “记得的。”她回答得很平静。
三 她慌忙蹲下去,咀唇都吓白了,鼻尖沁出细汗来,右手抖抖地将那细瓷的花碗片,一片一片往抖抖的左手捡…… 那天早晨,晓云因没拿到当月资金生闷气,出门时,无意将门猛带一把,随着砰地一声,正在收拾碗筷的她一震,一只景德镇产的细瓷花碗从她手里滑落下来。 她是第一次打破这么好看的细瓷碗?还是以为自己做错了啥事儿,惹得女主人发起脾气…… “算了!芳草……”我不能自己,吼了一声。 那些碎瓷片,叮叮当当,从她手里震落下来。她仰脸望望我,目光,那么惶恐、那么哀伤……接着,她更慌乱地重新捡那碎瓷片……这蹲着的姿势,这惶恐的神情,真眼熟啊…… 那是一个春天,已旧得发了黄的春天。一天上午,泥壁草顶的杏花小学二年级教室外,有个小黄毛丫头喊报告。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我挥挥手:“去,去,一边玩去!” “老师,我要上课,我也读二年级了。” “你几岁了?” “九岁。”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认得?” “我是柳湾小学的。” “你怎么不到你们大队小学去上课?” “我们老师,回城里去啦。新老师还没来哩。”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就进来坐那个空位子上吧。”没想到,她第二天、第三天都迟到一节课。因她刚来,又看上去很小,我破例没罚她。放学后,我嘱咐她:可不能再迟到啦!她直点头,可第四天,上第二节课了,她又抖抖地在门外喊一声“报告”! 我恼火地扭过脸看她:她黄黄的瘦脸逆着阳光,蓬乱的头发上,几片金色的油菜花瓣,手上,泥土草屑还没洗净……这小鬼真野,到哪儿扑蝴蝶,捉泥鳅去了?我过去揪了她耳朵:“你到底还上不上课!啊?” “老,老师,放手呀,”她脸都扭歪了,徒劳地掰着我的手指,“我,我是来告诉您的,新老师来了……” 我手一软。她呜呜咽咽跳下阶沿,差点摔了一跌,回头望望,奔向田间小径。 我匆匆布置了课堂作业,出教室去追她。 “嗳——回来上课!” 在一条田埂上,她停下来,扯着那双脚丫子都露了出来的红灯芯绒鞋,一边昂头可怜地望着我……就象蹲下捡瓷碗片片的姿态神情一样! “莫怕,我再不揪你耳朵了。” “老师,您是好人,我不怕。”她擦了鼻涕眼泪。 “就给我当学生,好吗?” “远了,”她摇摇头。“我这几天瞒着爹来这儿上课,早上猪草打得不满,爹揪着我头发,往,往柱头上撞……”她细瘦的胳膊擦着又涌出来泪,“爹说,说我死到哪玩去了……还,还不给饭吃……呜……呜……” “小妹妹……”我喉咙发哽,“你叫啥名字?” 她插了两天班,我竟忘了问她的名字。 她吸了吸鼻涕,“这,”泪光闪闪地笑笑,指指田埂边“跟它们,一样的名字。” 田埂边,田沟流水,她叫水姑?田埂边,油菜花开放,她中菜花?……泪眼中,她在春风中远了……当年怎么不见,田埂边青青芳草? ………… “我来捡……芳草。”
四 她从来时到春节,大半年时间,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端午节前夕,晓云给她买了件花涤丝衬衣;她推了半天,还是接了,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找了张报纸包了又包,放在包包里。晓云按例付给她一月十元的保姆费,她不接“呀,我还没做满一个的事哩,这件衣服,还不止十块钱……” “莫嫌少,接着!” 晓云牵过她的手,塞在她手心里。她很不好意思,不知放哪儿好。 过罢端午节,她连过冬的衣服都带来了,还带了香油、糯米给我们,给科科做了件蓝缎子兜兜,细细地用金线绣上了金龙。好几天,科科穿了这兜兜,左邻右舍见了科科就要摸摸、亲亲,啧啧地称这兜兜绣制得巧。但那几天,芳草的眼泡是红肿的。晓云问了几次,她终于说了原因:她爹与他哥早就商量好了,把许配给了杏花大队一个叫王大猛的小伙子。据说小伙子家里还是“冒尖户”哩。问她有啥不中意的,她说: “一身憨肉,粗野死了。划龙船,他们王家船赢了,另外一只船不服气,模到王家船前头,他第一个用桨子把人家往水里砍!一下子,两只船打开了花……” 第二次,是阴历腊月二十七了。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才从晓云手里接过汽车票。这次,晓云本来想送她一件旧毛衣,怕她来时还礼重,只给她爹买了两瓶老酒、两条试销烟。说好了,叫她过了初五再来也不迟。可正月初三早晨一开门,却见她坐在门坎上,头靠着门框睡着了! “我十分诧异:“芳草!你这是咋啦?咋在外面睡?” 她穿着全套新衣,肥大裤筒上、浅口猪皮鞋上,斑斑泥水,已冻硬了。她头上包一条苹果绿色的方围巾,手上戴着用各色绒线头编织的手套,怀抱一只帆布旅行包。她醒了,抓着门框很吃力地站起来,分明是腿冻麻木了。 “我是昨天下午从屋里动身来的,”她一跛一拐地进屋来。 “思国,谁来啦?”房里晓云睡意朦胧地打着哈欠问。 “是我,大姐,”她解下方围巾,“恭喜……新年快活。” 晓云快活地叫了声:“好,这就起来。” 我这时发现她脸颊有块青伤:“这摔跌了?”春节这几天,农民上城的多,车不好搭。这么冷的夜,好几十里路…… 她眼皮飞快地眨眨,赶紧背过脸去,从旅行包里摸出自己家做的麻糖来,进房去看科科。 我听见房里她抽泣的声音:“大猛初二挑茶来,我把茶甩出了门,哥打我……” 她们当地的习惯称盒装的点心为“茶”,挑茶,至少得二十盒。男方“说媳妇”后,过年,提几盒“茶”来,就表明年底“不要人”。如果是挑“茶”来,就表明年底“要人”,如女方家甩“茶”出门,就是表明“不把人”。我不明白,硬逼着自己的妹妹这么早出嫁,想换点什么?是那等着周转的彩礼吗? “你刚满十九呀!你屋里忍心?你们乡里给结婚证?” “屋里,哥当家,他若不忍心,咋会打我……乡里一个主任,是大猛的姑爹……” 这天,芳草早晨吃了点饭,就睡下。科科蹒跚地走到她铺前,摸她的脸,喊阿姨,她扭过脸去,不吭声。晓云坐在铺上逗她,劝她上街去散散心,她用被子蒙了头。 春节,一般只吃两餐饭。下午四点多种,晓云把饭做好了,喊她起来吃,她这才开口说了句:“饱的,大姐,你们吃。” 这时有人敲门。打开来,一个身材偏矮的年轻汉子站在门口:“打扰,这可是陈同志的屋?”我含糊地点点头,望着他:他显然是爬楼爬累了,摘下“民用军帽”来,热气直往上蒸。“恭喜……年过得热闹!”他黑红脸,皮肤粗糙,额上抬头纹很深,粗短的手指笨拙在解着上衣的风纪扣——这是件新的粗呢子中山服,做得长大,里面鼓鼓地穿着旧棉袄。他打拱进屋来,四下瞅瞅。 “你是……” “你不是要打死的么?找啥!”芳草已掀掉被子起来了,嘴撅得很高,倒了杯开水往桌子上一顿,到厨房添饭去了。 “哦,你就是她哥哥的?”晓云瞪眼叉腰,指着客人说。 “晓云!等吃了饭再说吧。”我请芳草的哥哥坐,给他倒酒。他双手扶扶酒杯,眼睛望望晓云,望望酒杯:“莫,好,莫倒了,真是……您……” 芳草这时端着饭,站在晓云背后,有点幸灾乐祸似的笑了。晓云鼻子一哼:“都解放这多年了,还兴歁压妇女?”叨叨咕咕进房去,“亏你还是个年轻人,愚昩!”房门呼地摔上了。 芳草把饭往桌子上一放一推:“吃吧,吃了好再打人,再逼我嫁人!”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天地,把塑料布严严实实地拉上了。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指按得格叭格叭响,望望门,望望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来,来,再来一杯。祝你事事如意?” 他屁股离了坐,客客套套地双手捧杯接酒,一边又转过脸对芳草说: “我想过来了,你嫂子,我可以等两年再娶。哥没本事……对不住你……”他眼圈湿了。 “哎哎,过年,说高兴事。来,请!” 他又喝干一杯酒:“陈同志,您说,叫我有啥法?爹不旺了。她妹妹又犟着不下学。她身子弱,原来在家里干不了重活才来您这儿的。唉——如今劳力少的,就得象水牛一样做……栽秧割麦、泥里水里、五谷进仓,哪样不得人挑啊驮啊……” “买拖拉机嘛!报上不是……” 报上现在吹的也是真的,这我信!我隔壁张家兄弟就买了两台。可是,一个队里不就他一家买得起?人家路子广,前两年生意做得活,一下子成了冒尖户。人家现在存了一大笔,区里还给他贷款买电影机。我们呢,谁管了!一时没富起来,象欠干部、欠银行八代债,好脸色都看不到一个。贷款没指望。即使贷款买了拖拉机,黑市柴油买不起!平价的,烧香都找不到菩萨呀!” “做生意呀。光种田富得起来?” “您真是,不生娃不晓得……嗨!谁个不想生财道道。夏季,我贩过一百斤鳝鱼,一块钱一斤买的,卖一块二一斤,想赚个二十块钱。可是,汽车上罚了五块钱的‘污染费’;到城里缴工商税,卫生税、啥管理费,加上两趟车钱,两天一夜,才赚个三块钱!人都脱了一层皮,划得来。” “养鸡、养蚯蚓呢。” “别提养鸡了。去年老本全掏出来买了八百只小鸡,娘的,一走鸡瘟,还剩三十几只了!真他娘的命里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不不满井。咱活该是奔死奔活,一辈子盘泥巴坨的命……” “别难过,吃菜吃菜!向前看……” “今年夏季,哦,过年了,是去年夏季,”他一仰脖儿,又干了一杯酒,舌头也不灵活了,“为晒麦子,跟张,张家兄弟争禾场,我这肚子挨了人家一脚,解大手都解出血来,我去告,娘的,说我自己下暴雨抢挑麦子伤力的……唉!凭良心说,真他娘的也分不清,是被打伤的,还是挑伤的哟……” 芳草这时在里面哭出声来。很压仰的呜咽。 “兄弟,也不能不顾你妹妹的感情啊。” “陈同志,咱从来不兴巴结哪个!”他自己又斟酒,一口半杯,脖子都红了,“现在没别的办法。芳草今年不嫁可得,可亲万万退不得。王家姑爹是乡政府主任。据说,过不久,要当区长的。人家的亲戚看上芳草了,这是咱的福分。今后,王家姑爹,每年总得给咱照顾点计划物资吧。化肥啦、柴油啦、办大事贷款啦……” 这时芳草出来,默默收了我们的酒杯、酒瓶,他才垂下头不做声了。
五 过罢春节,我就到省电大干部专班上课去了。等署假回来,芳草正好要离开我们家了,她还是想过来了,准备年底嫁给那个“一身憨肉”的小伙子。她们当地规矩,姑娘一般都要在家“蓄嫁”半年,招呼木匠打嫁妆,跟着男方扯布做衣服,为娘家父母兄弟姐妹做带纪念意义的鞋呀、袜底呀,挑担子的垫肩呀……发些姑娘出嫁前,手指头都要做肿的…… 我借了照相机,全家陪芳草逛了半天公园。芳草不喜欢看溜冰,也不肯科科坐电动飞船,说怕晕。她喜欢抬头望那些些高高的云杉,喜欢嗅那些淡颜色的小花…… “陈老师,”她当保姆来,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为什么,有些红通通的大花一点也不香?” “哦,这……” “为什么,小茉莉白得象雪,却这么香呢?唔——”她轻轻抬那青翠的枝叶,深深吸那幽幽的芬芳,声音象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我答不上来,过细地看她漆黑的长睫毛,这睫毛根根是笔,多少次,偷偷醮泪,把心事写在清白的脸上…… 碧绿的城河边,我把相机搁在假山上,按了自动照快门,一起站好。芳草抱着科科,听那吱吱响的快门,笑了,原来她也能笑得那么清脆,笑得那么甜……那绿裙,其实成了围裙,孩子的尿、刷锅水,煤屑……沾上去,就洗洗,已褪得近乎白色了。但毕竟是干干净净的裙,也能随风飘佛…… 早开的花谢了,迟开的花在笑。又是一个暑假了。早晨,晓云起来就说: “怪不怪,我又梦到芳草了!”她梳着头,又一次重复地叹道,“唉——她到底为了哥哥出得起彩礼,自己先收彩礼了!现在,她恐怕也有了哦……” 我摇摇头。不仅仅是因为这吧…… 小阳台上,牵牛花探头,那么动人,那么感伤。洒上水,花儿含泪寻找——前年来的那姑娘呢? 她在路边,她在田里……她早已和我一起走进了大学课堂——她,不在座位上,她在夜风哗哗翻动的书页页里……每当我倦得想偷懒,想“混个文凭算了”时,她清秀的瘦脸就浮了出来,依旧眨着那漆黑的长睫毛,默默张开嘴来……由深到浅,又由淡到浓的绿裙哟,你飘,你飘,你也是一面旗帜,在呼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