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名知青出了荆州街,就在地区医院附近搭512班车,出襄阳西门走207国道,车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往左一拐就是到隆中景区的隆中路。隆中大队部就在隆中路边,那是隆中3队地盘。3名知青背了行李下车,问到大队部,是从路边一个小餐馆旁边进去。看到一个挂书记牌子的办公室,跃进敲了一下向里开的门,有人抬头放下报纸,忙把跷着的腿放下,站起来说,哟,都来球哒,怪快的啊,坐坐坐坐。
三个娃子就把行李放下,坐那一张长条椅子上。
大队书记姓汪,三四十岁,笑笑脸,中等个,穿着干净,梳个偏分头。他提个花开水瓶冲了三杯茶,端在木茶几上,说这是隆中茶,诸葛亮喝过的。跃进看那茶绿莹莹的,端起来尝了一下,好象比自己家里的名茶还要可口些。王铁梅端坐在那儿纹丝不动。苏红捧杯烫手,把茶杯打翻了,红了脸伸下舌头。
书记说,你是孙跃进了。这两个女娃,你们哪个是苏红?哪个是王铁梅?苏红笑着说,我叫苏红。书记说那你就是王铁梅了。王铁梅站起来立正喊到!吓书记一跳。书记说欢迎你们啊,几个领导的娃子们来,县里啊、公社啊很重视。我们大队也不敢马虎。上午还开了个支部扩大会,研究了一下,1队、2队、3队人多田少,这几个队靠近隆中景区和襄阳师专,到处是餐馆和三轮,秩序比较乱,不利于娃们煅炼成长。这样啊,苏红跟王铁梅两个女娃呢,到5队去,队屋腾了一间你们住,两人好有个照应,你们自己开伙。孙跃进呢,到6队,住大队会计家,搭伙。大家看这样行不行?还有啥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安排有啥不合适的,也指出来,我们改进!
苏红举手说,我同意!王铁梅站起来说感谢党支部关心!跃进在那儿笑,书记问,小孙呢?跃进说,随便。
书记说,那好,我们现在去吃个饭,然后我送你们去落户。
吃饭就在刚才进来路边的小餐馆。进门摆个散桌,旁边两个小包间,门口还用红油漆大书三国大酒店。里面站一个老板娘,打扮得象个阿庆嫂,满面春风喊来啦请坐。书记说今日搞简单点,四菜一汤就行球了。接着招呼3个知青到包间坐了。老板娘就拿个夹子、圆珠笔笑咪咪望着书记。
书记说:1、炖野王八。2、烧野猪肉。3、闷野鸡肉。4、卤野兔肉。5、野山菌木耳汤。完球了!
苏红听书记点一个菜,那长长的眼睫毛就抖一下,同时,舌尖从那红唇、细牙里冒一下缩回去。王铁梅处变不惊,书记报一个数,她眼睛就鼓一下,听到完球了,眉毛皱一下。跃进觉得这书记好玩,书记点一个菜他就笑一下,听到完球了就哈哈笑出声来。书记也嘿嘿一笑说,只要娃们高兴就行!
说话间,老板娘已叫厨师把一锅炖好的野生甲鱼端上来,书记擦火柴,把圆桌当中的酒精炉点燃,拿起筷子在锅里挑剔,说咋没王八蛋呢?老板娘说,跟你一样,公傢伙,哪来的蛋?书记说老子咋没蛋?你才没有蛋!手往老板娘裤裆里去,老板娘一扭身,屁股被狠揪了一下,老板娘一蹦,直摸屁股说,咈咈!要死啊你。苏红羞红了脸,王铁梅脸扭一边,孙跃进拍巴掌哈哈笑。
四菜一汤上齐了,书记开一瓶襄樊大麯,讲客气问跃进喝不喝,跃进心情很好,说我试试,用四个指头在桌上扣扣,书记斟酒问王铁梅来不来点,王铁梅翻眼睛说,哎哟,想要我的命啊!头往椅子上一靠,象要昏死的样。书记说,好好,女生免了。苏红却噘着嘴说,我不干,我也要试试!书记犹犹豫豫地也给她斟一点,她说不行,我要跟男生一样多!书记说好好好,满上。苏红问跃进,你刚才用爪子,在桌子上刨什么刨?跃进说,咋叫刨呢?这样敲敲,是表示谢意。唉,你刚才说啥,谁是爪子?苏红说,哦,对不起,是蹄子。跃进举拳说,我打死个小丫头片子!苏红头伸过来说,给给给!跃进没办法了,就干笑笑。
书记端起小酒杯,说咋整祝酒辞呢,祝你们练红心,长身体,将来大有作为吧。仰脖子一掀,咪得酒杯吱啧响,倒过杯子,不滴酒。
跃进离家出走到郊区时,已经和同学偷偷尝试过喝酒。在这里说试试,那是谦虚。他毫不费劲地将一杯酒干完,杯沿在牙齿上敲敲,照样滴酒不漏。书记说,好样的。
苏红显然是第一次试酒,端起酒杯呡一口,赶紧呸呸地吐了,张开红唇,伸出粉舌,哈着气用手直搧,辣得满面通红流眼泪。书记给她舀一勺野山菌木耳汤,她喝罢汤,恨恨地盯那小酒杯,用筷子一敲,小酒杯翻滚到水泥地上,没破,她用脚踢得小酒杯转圈。书记说,怪酒,杯子又不惹你,吃菜吃菜。她就一笑,再舀点汤喝。
王铁梅早就将那甲鱼边边挑到碗里,吃得叭叽叭叽,斜视一下苏红,摇摇头,一边吃,一边盯住那甲鱼锅,碗里完了,又准确地挑一块甲鱼边边,叭叽叭叽。
书记看那甲鱼边边所剩不多,用筷子寻一块夹给苏红,苏红站起来双手端碗接了,坐下来想想,她接受了盲目尝试的教训,用筷子夹起来看看,往茶杯涮涮,再放到碗里,夹断一点,小心地用舌尖舔舔再吃。
跃进就跟书记你一杯我一杯,两人把那一瓶酒干完。书记基本功扎实,没事。跃进毕竟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看人都成双影了。吃罢饭,书记在门口拦了一辆麻木车,帮忙把3名知青行李放到车箱里。车箱里两边有木板可坐,一边坐了两人,前头司机一踩踏板,突突突突,车就在隆中路朝来的方向蹦蹦蹦蹦,左拐又上207国道,再向西开四五里路,往左拐到一条土路上,左摇右晃了一会,书记说到了。苏红、王铁梅拿行李,跃进也迷迷糊糊地下车拖自己的大包,书记说,你还没到。跃进就又爬到车上,靠在包上想睡一会,这时听见苏红喊孙跃进,有空过来玩啊!跃进想答应一声,突然胃里的酒往上涌,赶紧跳下车蹲路边,哇哇直吐,刚吐罢,跑来一只半大的猪,一条滴溜奶子的狗,一群鸡,抢吃那堆呕吐物,闹得是鸡飞狗跳猪子叫,跃进爬进车箱往包上一趴,就睡着了。
跃进醒过来感觉头疼口渴,喊妈,我要喝汽水。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小姑娘端一碗老叶子泡的红茶,站在他的床边。小姑娘十三四岁,瓜子脸,低眉顺眼,嘴角上挑,扎一个马尾巴,穿紫花褂,青裤子。跃进坐起来,听见铺上稻草悉悉响,往后一靠,头撞在土坯隔墙上。再看这房子外墙倒是红砖砌上去的,梁上一只麻猫,叨一只老鼠,盯住跃进的黄眼睛一闪,不见了。屋顶盖得是青瓦。
你到底喝不喝呀?小姑娘端着碗,皱一下淡淡的眉,声音有点不高兴,但是甜的。
跃进接过碗,一气喝下那碗凉红茶,他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喝的饮料了。喝罢他问,这是哪儿?
这是我家呀。小姑娘笑了,有两酒窝。
我是问这是啥地方?
这是隆中6队呀。小姑娘声音甜中带点沙。
跃进起来穿鞋,没看见鞋。
小姑娘轻盈地跑出去,把一双布鞋拿进来放跃进面前。
跃进问这是谁的鞋?我的网球鞋呢?
这是我哥哥的鞋呀。你的鞋洗了呀。
哦,跃进记起来,吐酒的时候,溅脏了鞋的。他穿上她哥的布鞋,还正合脚。他说我落户到你们家了,是不是?你姓啥?
姓章啊。是立早章,不是弓长张。
跃进看她一边说,一边还在空中比划,笑了笑。
小姑娘说,吔!你一笑好憨啰。她又笑了。
哈哈,真的吗?你爹、妈呢?
爹在公社开会呀。妈在地里忙啊。
你爹是干啥的?
大队会计呀。
你哥呢?
轴承厂工人啦。你紧问紧问,好憨啦。答案都在堂屋里,你没长眼睛啊?小姑娘头一歪,又轻盈地跑出去了。
跃进出房来,到堂屋找答案。老式八仙桌上放着土茶壶和茶碗,对面也是一间房,房门锁着。堂屋后半部也用土坯打了隔墙,正面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有褪色的红对联: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感谢共产党。横批是祖国万岁。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奖状,也贴在这面墙上。跃进看了看那些奖状,判断这就是答案了。优秀少先队员、三好学生奖状,是小姑娘的,她叫章思甜。车间操作能手、机床比武标兵奖状,是她哥哥的,叫章永亮。妇女先进个人、半边天战斗模范奖状,是她妈妈的,叫李桂华。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优秀共产党员奖状,是她爸爸的,叫章守成。跃进原来听城里同学说乡里人憨,今天却被这乡下小姑娘说憨。心想我比起她来可真憨,从小到大没得任何奖状。
这堵隔墙后面是个套房,套房一侧是房门,向后是后门。跃进打开后门,后面有土坯砌的厨房。厨房屋顶盖的是稻草。厨房边有石头砌的猪圈,上面盖油毡。猪圈那边是茅房,用树枝夹壁,盖茅草。跃进到茅房尿泡尿,头被顶上的树棍碰了一下。茅缸上搭两块踏板,底下有东西涌动,跃进别过脸不敢细看。出茅房看到隔壁一家农户,茅房是棉梗夹的,无顶。这家没有厨房和猪圈,正房是两间土坯垟稻草屋。有烟子从草屋顶弥漫开来,跃进一惊,失火了?正要喊,听见草屋里有女人咳几声,喊吹火筒放哪儿啦?熏死个人!有男人声音说,咋天我做饭不小心烧了。女人骂,狗日的做不得一丁点事!
跃进到正屋出大门,章思甜正收了一抱衣服进来,见跃进要出去,说莫跑远啦,小心狗子咬你啊,汪!吓跃进一惊,她咯咯笑。
门前是条土路,铺了点石子。土路顺丘梁穿村而过。章家在丘坡上,屋基最高,外墙正面粉刷了石灰,房屋是这村里数一数二的了。三十几户人家,除三两家砖墙瓦房,大多是些土坯草房、柴壁草房,还有茅草棚、油毡棚。所有人家房前屋后,树木倒很茂盛。人家近处是棉花田、芝麻田、黄豆田,一块块旱地,从丘坡斜下去,坡下有条自然小溪,流水潺潺。小溪那边是一块块水稻田,田埂顺自然,将水稻田分块,错落有致。水稻田那边又是树林小村和旱地,旱地斜下去又是一块块水稻田。再过去是小丘陵起伏,若隐若现地连向诸葛隆中。
孙跃进在隆中山外看隆中,看不见隆中山里的水和路。这时只见古隆中薄雾漫山,轻云绕峰,夕阳西照,青紫变幻,呈现一派圣山仙气。转眼间暮色苍茫,晚风习习,跃进分辨不出是黄牛娃还是水牛娃,在悠悠绵绵地在喊呣妈……他茫然四顾,不见牛影,用心细听,却有地声遥嗡,虫声近鸣。他这才理解,什么叫着恍若隔世,如坠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