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昌门触景生隐情
一
清光绪庚子年(1900年)的冬日,武昌文昌门码头。大大小小的外国商船停靠在这里,河面上飘动着无数条万国彩旗。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
一艘英国商船停靠在码头上,正在卸货。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江面上吹来。
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国民工,扛着刚从商船上卸下来的沉重货箱,颤巍巍地向前一步步挪动。几个英国监工挥舞着棍棒,吆喝着驱赶这些民工,在岸上竖着的两块写有“军舰停靠处”和“禁止商船停靠”的牌子旁边肆无忌惮地来回穿梭着……
一艘军舰从襄河(汉江)破浪而至,到了码头,却无法靠岸。江面上被外国商船拥挤得只剩下一块狭小的通道,原来预留的军舰停靠位置已经被那艘卸货的英国商船占用。军舰只好在扬子江面上来回游动,寻找可停靠的地方。
“奶奶的,真是客大欺主!”站在甲板上的一位清军小头目恨恨地骂了一句。
“怎么回事呀?”随着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一位身材魁梧,蓄着山羊胡子,着一身清军官服,戴着白手套,手执佩剑的将官,健步从舱里走了出来。
“回大人,我们的军用码头被英商船占用。”小头目垂首禀报。
将官巡视了一遍码头,看了看英国商船甲板上堆积如山的货箱,皱了皱眉头,随即不动声色地说了声:“你看着办吧!”
小头目心领神会,躬身回道:“小的明白。”
军舰加足马力朝军用码头开了过去。
“哗……”
军舰在狭小的江面上掀起了巨浪,停靠在英国商船旁边的另一艘瑞士商船在巨浪的推动下,急速向英国商船撞去。堆放在英国商船甲板上数十米高的货箱摇晃了几下,上面的好几箱货物被掀进了扬子江。
将官傲慢地缓缓走下军舰,蔑视了一眼正在岸上指手画脚吆喝民工打捞货箱的英国商人,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朝码头走去。
忽然,一阵喝斥声传来——东亚病夫,敢躲在这儿偷懒!
将官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英国监工,正举起手里的棍棒殴打病倒在地上的一位中国青年男子。那男子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看上去性格异常倔强,虽招架不住,却也没有告饶,只是用仇视的眼神紧紧盯着殴打他的洋人。
走在将官身边的那位小头目愤愤然:“这些洋人,也太欺负人了。”
将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见小头目狐疑地看着自己,这时才说了一句:“他们这是吃了哑巴亏,拿民工在我面前出气。走,我们不当这个观众。”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小伙子健步冲了过去。
洋人挥起的棒子正要再次落下,却顿住了,棒子从手里飞了出去,落在地上。
洋人愣住了。
小伙子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拉倒在地上的青年男子。突然“叭”的一声,另一洋监工的皮鞭却重重地落在小伙子的脖子上,顿时,他的颈部显现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小伙子怒目圆瞪,气急地飞起一脚,踢在那洋人执鞭的手腕上。
洋人一咧嘴,“哇哇”地大叫一声。周围的洋监工听到叫声,十几个人一齐围了过来,挥舞着棍棒向小伙子打来。
这几个洋人却不是小伙子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他打得趴在地上,呻吟起来。
青年男子钦佩地看着小伙子,心存感激。抱拳,说了句:“大哥,搭救之恩来日相报!”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码头。
一直在那里观战的将官,发现小伙子虽然把洋人打得不能动弹,却头不破血不流,身上不留下任何被打的痕迹。于是抿着嘴笑道:“好小子,真有心计!”他捋了一下山羊胡子,对小头目说:“把他叫过来!”
小头目朝小伙子喊道:“喂……过来!”
小伙子一听在叫自己,连忙走了过来,装着傻呆呆地站在将官面前,心想:人们都说,大清朝的官儿都跟洋人合穿一条裤子,这位军官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与洋人合穿一条裤子,也是与洋人同一鼻孔出气。“走狗……”他在心里骂道。
将官很温和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只顾想着心思,却没听见将官的问话。
见小伙子不答理,小头目厉声喝道:“问你话呢,哑巴啦?督标中军副将张大人在问你话,你竟如此不敬!”
小伙子猛地一惊,脱口道:“张大人?”可心里却在揣测:此人莫非就是早已听说过的张之洞的亲信张彪?
此人正是张彪。他刚从汉口巡视归来,准备回督署。
张彪,字虎臣,咸丰九年 (1860年)十二月生于榆次县左付村。从小丧父,家境十分贫寒,以推车运煤挣钱糊口。母亲亡故后,于光绪六年(1880年)投补太原抚标兵额。后因武功超群,又应童子试。张彪生性率直、仗义行侠,在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中,无意间为到山西接任巡抚的张之洞解了围,因而深得张之洞赏识,将其留在身边。张见其身体健壮,人才出众,办事踏实可靠,甚是喜爱,提拔为随身侍卫,视为心腹,连连擢拔。 光绪十五年(1889年),张之洞升任湖广总督,时值汉口水患成灾,张彪受委督修湖西大堤。其间,精心设计,严格施工监督,工程顺利完成,水患根除。当地称大堤为“张公堤”。随后,负责监修武泰、武丰两闸,工程同样科学坚固。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张彪受清政府委派,赴日本考察军政、营阵以及枪炮诸事,军事才能大有增长。现在湖北创练鄂军,被清政府授予“壮勇巴图鲁”称号,同时受命负责管理将校学堂,精心为学员“改编制,易章服,选择器械”。不久前,刚刚升任湖广督标中军副将。
“小民杨洪胜叩见大人!”杨洪胜稍顿片刻,亮出了自己在家乡很少用的名字。在家乡,人们都叫他杨益三,知道他叫杨洪胜的人并不多。
“你是何方人,竟敢殴打洋人?”张彪铁着脸问。
“回大人,小民是襄阳府谷城县人,想到武昌从军报效朝廷。没想到刚刚漂泊到此,就遇见不平,一时性起,出手教训了洋人,愿听候大人发落……”杨洪胜毫不在乎地说。
张彪一听,十分高兴,对身边的小头目说:“张香帅多次面谕,多从安陆、荆门、襄阳、郧阳这些多为魁梧强劲之人的府地招募新兵,看他身魁力大,就把他招进巡防营吧!”
杨洪胜喜出望外,连忙说:“多谢大人恩典!”
张彪并没追究他“殴打洋人”的事,却饶有兴趣地问道:“看来你武功不差,可敢与我比试比试?”
“小民不敢!”
“为何不敢?”
“怕伤着大人。”杨洪胜说道。
“大胆,敢藐视大人?”小头目又大喝一声。
张彪朝小头目摆了摆手,转向杨洪胜:“你敢断定赢我?”
“不敢!”
“那为何口出狂言?”
“习武之人,无论对待何人,都是‘交手前藐视,交手时重视,交手后珍视’,所以,小的斗胆口出狂言并非藐视大人。”杨洪胜说得头头是道。
张彪一听,乐了:“言之有理!我也是习武之人,常常藐视对手,但最终却是以武会友。”
张彪取下佩剑,交给小头目,对杨洪胜说:“来吧,可要玩儿真的,否则你会后悔的。”
“大人真的要比?”
“这还能有假?我还让你先出招!”张彪已经摆出了比武的架式。
杨洪胜正要出招,突然,几个英国人涌了过来。
领头的英国船长对张彪拱了一下手,说:“张大人,这个暴民蓄意殴打我大英帝国商人,请你照《辛丑条约》第十款立即弹压惩办。”
张彪收起了架式,面部抽搐了一下,说:“船长大人,你来得好,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看你的这些监工,如此蛮不讲理,把那些搬运工人打了也就算了,你看,还把我的士兵给打了。”
张彪说着,将杨洪胜的头扳了过来,颈部又粗又红的血印立刻呈现在众人面前。
船长不服气:“明明是他打了我的人,怎么是我的人打了他呢?”
“这样吧,船长大人。”张彪暗笑道:“你我说了都不算,我们到第三国的医院验伤,这样公平合理,是我的人打伤了你的人,我自然会照《辛丑条约》惩办。如果是你的人打伤了我的人,哼哼……”
“好……”船长气呼呼地,一扭身:“那你就等着瞧吧!”丢下一句话,走了。
看着船长的背影,张彪不知骂了一句什么,接着提高了嗓门说:“我是大清朝的军人,忠君保国是我的天职,岂能因为洋虏而自相残杀?”
按大清律,各总督除节制所管省区内提督、总兵外,又各有直属军队,名为“督标”。一般有中、左、右三营,各督标营均设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官职。湖广总督署增设了一个巡防营。张彪任督标中营的副将,因受张之洞宠爱,巡防营也由他节制。
杨洪胜并不是一般的从军青年,他主动投军另有隐情,这一点,张彪不会想到,其他人就更不会想到。他本来是投奔新军来的,可阴差阳错误入了绿营,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绿营和新军竟是如此天壤之别。
武昌文昌门码头的那个场面深深地刺激着杨洪胜。爷爷给他讲述的和他经历的那些事情又开始在他脑海里像潮汐般翻卷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