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今天,大哥因为糜烂性胃炎住进了乡医院,不成想,没过一个星期,他就和嫂子偷偷地出院了。我电话打回去,哥嫂都说:“好了,好了,全好了,现在一顿又能吃两个馍馍了,也能割稻谷了。”我将信将疑,内心算是宽慰了不少。
在我记忆里,哥嫂一贯省吃俭用,啃窝头,喝凉水,先是供我和妹妹上学,后是供一双儿女上学,他是不希望我们和他一样,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虽然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土地。
我是多么希望大哥有一个好身体。因为他太需要一副好身板了,许多事情还等着他去打理去下力完成呢。
可是,怕处就有鬼,痒处就有虱。等忙罢秋收,嫂子打来电话说,你哥高烧不止,大便带血。我说,赶快把他弄到市医院来呀。于是,大哥在嫂子的强迫下,来到了市医院。医生挂上吊针后说:“先输血吧。”大哥说:“我的身体棒得像头牛,不需要那玩意儿。”嫂子知道他心疼钱,就强迫他就范。大哥就是躺不住,除了按时抢着把病房的卫生做完之外,他还主动安慰呻吟的病友,不要把眼前的不适看得太重。他总是腼腆地笑着说,这世上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等三天后,化验结果出来了,是胃癌晚期。我拿着化验单楞住了,双腿像灌铅一样,挪不动半步。是继续治疗还是回家,嫂子说:“当然回家了,生死有命,我跟他二十多年,我知道他不会不同意的。”嫂子的态度让我有些吃惊。嫂子就说:“为你哥治病,也花了不少钱了,既然治不好,还不如把钱用在你侄儿身上,他将来还要结婚用钱呢。”
嫂子转过身的时候,我发现有泪从她那尖瘦的脸颊流出。北风刮来,透着一股浓浓的冷冷的咸味。
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就这样走吗?他五十三岁还不到呀。无奈的我心里甭提多难受了。倘若他早几个月来医院,倘若他上次不提前出院,他就不至于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静下来的大哥有时疼得直冒冷汗,但就是没有人见他呻吟一声。他在医院挂了一个星期的吊瓶,就动员嫂子悄悄办理了出院手续。同房的一个病友说:“他的身体就是好呀,很快就出院了,回去要注意保养呀。”大哥就鞠手笑着说:“等明年春上,我到你家里去看你,老哥。”
大哥可能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情,他也不问还怎么治疗,就说大嫂做得很对,早该回去了。
躺在自家的床上,大哥说舒适多了,不像住在医院,那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掏钱呀。他还对嫂子说,明年春播,化肥、农药、地膜、竹竿、塑料大棚都需要钱,今年过年更要俭省着用,等过罢年,要注意风旱虫涝,不然,到头来不免白忙乎一场。
嫂子对我说,他们不像城里人,生了病有医疗保险,失了业有失业保险,这保险那保险的,名目繁多。乡下人靠的就是算计,算计不到就要受穷呀。
嫂子在大哥的帮助下,把自家养的猪、狗、牛、羊的粪便收集起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铺上些柴草、废旧物品,集中堆放在一起。大哥不听嫂子的劝说又偷偷下到堰塘里,起出堰泥,围在堆上。早已是双手通红的大哥说这叫“沤粪”,等明年天一暖和,它们就派上用场了。
而那刺鼻的气味就扑面而来。已经瘦得皮包骨的大哥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麦香,仿佛自己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后来,大哥实在动弹不了了,嫂子就时不时把大哥背出来,晒晒冬日的太阳。大哥静静地眼望着远方,期待着新年。大哥时不时昏迷过去,嫂子就抱着他喃喃细语:“春天快来了,咱家的儿子快要娶媳妇了。春天快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哥就点下已经没有了头发的脑壳,无声地笑了。偶尔听到一声狗叫,大哥就抬起头往外张望,聆听院外的乡路上行走的脚步声,那是通往春天的声音。希望的声音。
“快了,快了……”大哥张大嘴巴,期盼着,唠叨着,挣扎着,终于熬到了春天,也无声无息地走完了短暂的人生里程,轻轻的,靠在嫂子的怀里,永远地,睡去了。
“我的亲人啊——”嫂子的一声恸哭,仿佛春风里杨花柳絮一样飘舞起来。
四年来,我的脑海无时无刻不萦绕着这样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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